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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百五十九章:帝心難測

  方繼藩一個人走出大明宮的時候,像是在做夢一樣。

  帝心難測,套路太深哪。

  至于小朱秀才如何,方繼藩并不愿意知道。

  畢竟…老子打兒子,這是天經地義的事。

  就如方繼藩有時不順心,也想將方正卿拎出來揍一揍。

  生活壓力如此之大,生兒子,不就是為了揍的嗎?

  只有成家立業,有了娃的男人,才能理解這種感受啊。

  方繼藩背著手,坐上馬車,趕緊走,離這是非之地,遠一些。

  有一位哲人說過:我需要三件東西:愛情友誼和圖書。然而這三者之間何其相通!熾熱的愛情可以充實圖書的內容,圖書又是人們最忠實的朋友。

  而方繼藩所需要的,卻是銀子。

  需要愛情、友誼和圖書的人,往往是自私自利的人,他的一切世界觀,都源于自我的需求。

  方繼藩卻和這些自我的哲人們不同,他繼承的乃是孔圣人的思想。

  孔圣人固然許多學問被各種解讀,最終腐朽,可其思想的精髓,卻依舊根植于此后兩千年,每一代人的心中:家、國、天下!

  方繼藩需要銀子,并非是想做一個善人,他想得到的,是一個自己的子子孫孫,都可以在此安居樂業的樂土。

  想用其思想兼濟天下的人,可能他只是想用思想來和你交換你手中的銀子和權位而已。

  誠如殖民者們愛給你圣JING,卻奪取你的土地一樣。

  方繼藩不是這樣的人,用財富去兼濟天下的人,才是一個真正純粹的人,一個脫離了低級趣味的人。

  因為甜言蜜語如何的包裝,所謂的仁義道德偽裝成了什么樣子,終究,人們需要的,不過是吃飽喝足而已。

  在餓殍遍地,處處都是觸目驚心的赤貧之地里,尚且還能自詡謙謙君子,還能宣揚所謂大道的人,就宛如淤泥里的一朵白蓮花,白蓮花固然潔白怒放,遠遠觀之,圣潔而不容人侵犯,可實際上,它的根須,吸取的,卻是淤泥的養分。

  方繼藩是個好人。

  他看不得窮人。

  可現在,生鐵的價格,竟已暴漲到了十倍。

  武庫的兵器流失,更是刺激到了市場,所有人…都瘋了。

  這群瘋狂的人,宛如蒼蠅,現在哪怕是十倍的價格,也不肯有人將生鐵出來兜售。

  一個個鋼鐵的作坊,拔地而起,可生鐵的供應,卻依舊捉襟見肘。

  王金元焦頭爛額,四處尋找生鐵的貨源。

  甚至…不少百姓家,已開始四處在家中翻找舊鍋,甚至是四處尋找但凡一點含鐵的家什,希圖賣給收購生鐵之人。

  商賈有利,自然也有危害的一面。

  朝中已經震動了。

  武庫一案,雖是讓人心有余悸,可這生鐵的緊缺,卻一下子使原本供應平穩的大明,一下子,到了韃靼人一般,對于鐵器捉襟見肘的地步。

  一場關于查抄商賈的呼聲,已經開始。

  而商賈們,也表現出了商賈們短視的一面。

  明知道廟堂上喊打喊殺,可這貨,還得囤著,這是十倍、二十倍的利潤,足以讓任何人,冒著殺頭的風險。

  弘治皇帝對此,愈發的感覺到了憂心。

  今日乃是筳講,朱厚照一下子,竟是老實了許多,今日居然乖乖的跑來跪坐于此,一副洗耳恭聽之狀,宛如一只已被馴化好了的猴子,可惜這世上,并沒有文體兩開花的事,朱厚照不知,猴子在數百年之后,也會成為一代宗師,開宗立派。

  翰林們各自落座,還未開講,就有翰林站出來:“陛下,而今,生鐵已到了有價無市的地步,百姓們難道將來要用石器去耕種和播種嗎,而官軍,也無法用石頭去搏殺拼命啊。臣聽聞,不少的鎮守宦官,竟勾結了商賈,暗中囤積生鐵…不知陛下對此,可有耳聞。”

  弘治皇帝沉默了。

  距離四個月的約定,已經很近了。

  他看了一眼朱厚照,朱厚照埋著頭,畢恭畢敬的模樣,大氣不敢出。

  這樣才讓弘治皇帝覺得舒服。

  弘治皇帝淡淡道:“朕也為此擔心。”

  眾翰林們七嘴八舌起來:“陛下,商賈們囤貨居奇,其罪孽,罄竹難書啊,那…”

  “不如先勒令商賈上繳生鐵…”

  弘治皇帝眼見眾人義憤填膺之狀,目光逡巡著,翰林之中,卻又劉杰等人,默不作聲,這些是西山書院所考中的進士,他們對此,三緘其口。

  倒是有一人,也表現的平靜,弘治皇帝有些想不起此人是誰來…

  此人…不是西山書院的吧,沒有什么印象。

  他深深的看了那人一眼:“此卿家是誰。”

  他手指著人群之中,默然無言的王不仕。

  王不仕在翰林院,本就是透明人,哪里料到,陛下今日居然欽點自己。

  他既是驚訝,心里又忍不住想,是了,自己該和其他人一樣,義憤填膺才是,方才只顧著計算利潤得失,在想著以新城宅子做抵,預備銀子抄底舊城,卻沒想到…

  他忙是硬著頭皮,出班,拜倒:“臣王不仕。”

  弘治皇帝忍不住喃喃道:“王不仕…王不仕…竟是耳熟…”

  良久,弘治皇帝眼前一亮:“卿可是那人間渣滓?”

  “哈哈哈…”朱厚照忍不住捧腹大笑,而后,一看父皇冷冷看過來,朱厚照立即噤聲,又低下頭。

  其他翰林,也忍俊不禁。

  弘治皇帝頓時覺得懊惱,這真不是罵人,實在是這個名兒,太過耳熟,努力的一想,便想起了人間渣滓王不仕,結果脫口而出…

  王不仕居然面上沒有任何的喜怒。

  其實…他已經習慣了。

  這六七年來,他從憤怒,再到悲涼,此后,又經歷無數次的無地自容,恨不得找個地縫,慢慢的,卻漸漸的麻木。

  他正色道:“臣就是人間渣滓王不仕!”

  弘治皇帝倒是顯得有些慚愧,卻見他面上鎮定,倒是忍不住多打量了幾眼:“方才朕見諸卿紛紛建言,唯有卿家鎮定自若,怎么,卿家有什么不同的想法?”

  王不仕搖頭:“臣附議諸公之言。”

  弘治皇帝皺眉:“王不仕,你敢欺君罔上嗎?”

  “這…”王不仕只好硬著頭皮:“不過臣也有一些不同的看法。”

  王不仕說著,下意識的,看了一眼那劉文善。

  劉文善在翰林之中,是最尷尬的,他的觀點,幾乎和絕大多數的同僚相反,若不是自己的恩師是方繼藩,只怕早就被人活活打死了。

  王不仕隨即道:“臣以為,生鐵的價格,不日即將大跌。”

  “什么?”弘治皇帝驚愕的看著王不仕。

  諸翰林一聽,也是呆了,忍不住看向王不仕。

  這王不仕瘋了嗎。

  平日他都是平淡無奇,從未有過什么浮夸之言,可今日…

  弘治皇帝淡淡道:“你繼續說下去。”

  “這是供需的關系,一旦供需失衡,自會導致生鐵暴漲…可是…市場之中,有一個看不見的手…”王不仕已是大汗淋漓。

  他覺得自己已經越陷越深,要完蛋了。

  他起初說附議諸公,可陛下顯然看出了自己對諸公不認同。

  因而,若是說假話,就是欺君之罪。

  他既不敢欺君,就只好說出內心的想法。

  可怎么詮釋自己另有想法呢?

  最終,這國富論中的用詞,便脫口而出。

  劉文善一愣,不可思議的看著王不仕。

  其他諸翰林,也都驚呆了。

  供需、市場、看不見的手…

  這些話…很耳熟,怎么和劉文善差不多。

  王不仕…你變了啊,變得大家不認識了。

  殿中顯得很安靜…

  弘治皇帝也是無言,怎么這王不仕,竟也開始鸚鵡學舌起來了。

  因為這些用詞,方繼藩說過,劉文善說過,現在…一個王不仕,竟也如此。

  王不仕大汗淋漓,他自己的后襟,已被浸濕了,他不得不硬著頭皮道:“所以臣在想,這看不見的手,勢必會引發商賈們,四處尋覓貨源,市場是有其滯后性的,所以,才會出現現在生鐵的不斷攀高,有價無市,可一旦…一旦源源不斷的貨源,開始補充進入市場,有價無市的局面會先改觀,而后,生鐵的價格,會回到本該有的位置。臣大抵以為,就這一個月內,生鐵可能會經歷一次暴跌,最終,價格會穩定在年初價格的二至三倍,這才是合理的價格,此后,市場可能會有所波動,可這些波動…大抵,都可以接受…”

  弘治皇帝倒吸了一口涼氣,而王不仕的聲音,有些顫抖。

  王不仕自知自己完蛋了。

  最后一點清名,也已蕩然無存,自己現在全身心的在想著舊城,居然露出了馬腳,他說話時,嗓音有所嘶啞,匍匐著,不得不一條道走到黑,繼續說出自己的想法。

  “王不仕!”有人憤怒的道:“你成日讀的是什么書?”

  一個翰林,憤怒的吼叫。

  許多翰林,甚至不怨恨劉文善,因為方繼藩的門生,能有什么期待。

  可他們最恨的,卻是如王不仕這等背叛者,叛徒比敵人更可惡一萬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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