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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百四十四章:春秋大義

  劉文善瘋狂了。

  他知道這是錯誤的方略。

  若是堅持這樣的策略,只會讓情況更加糟糕。

  他決定堅持,恩師的門生,都是驕傲的。

  哪怕…是碎尸萬段!

  這一刻,他神經病附體,眼里要噴火,依舊與弘治皇帝對視。

  他分明看到,弘治皇帝皺眉。

  顯然這一句期期不敢奉詔六個字,刺傷了弘治皇帝的自尊心。

  堂堂天子,且還在眾目睽睽之下,竟敢說不奉詔。

  看來,龍生九子,這方繼藩,也會有劣徒。

  弘治皇帝冷聲道:“你想抗旨?”

  “非抗旨!”劉文善正色道:“而是為萬民請命!”

  沈文乃翰林大學士,倒是對劉文善頗為愛惜,見劉文善還不見好就收,忍不住道:“劉文善,不要再說下去了,快退下!”

  “寧死…”劉文善正色道:“不退!”

  弘治皇帝臉色脹紅,固然有時,會有大臣反駁自己,可大多,還是會選擇委婉的,君臣有別,何況,本來遭遇這樣的大事,弘治皇帝本已心急如焚,碰到這么個二貨,弘治皇帝最后一點的耐心,也消磨了個干凈。

  方繼藩抬頭看天,可惜頭頂卻是房梁,這家伙…二啊。

  “你想說什么?”弘治皇帝怒道。

  劉文善正色道:“陛下,此事,萬萬不可草率處置!”

  “這怎么是草率?”

  “因為當下的問題,乃是市場供需失衡所致!”劉文善開始講起了他的生意經。

  弘治皇帝倒吸了一口涼氣。

  所謂的市場供需失衡,頗有幾分,一個之乎者也的儒生,對一個鄉下的農夫子曰一般。

  對牛彈琴。

  很不幸,弘治皇帝就是那頭牛。

  弘治皇帝羞怒道:“卿家到底想說什么?”

  劉文善肅然道:“供需失衡,其本質在于,市場供不應求,這種情況之下,哪怕是用強力的手段,收繳商賈的生鐵,也解決不了任何問題,這只會造成更大規模的恐慌,市場,自有其規則,若是按劉公說的去做,供不應求的情況,不但不會緩解,反而會大增。”

  滿殿,已是嘩然了。

  這一次,是直接指著劉健的鼻子罵了。

  劉健:“…”

  說實話,劉文善的話,他是一句都沒聽懂。

  一個不曾真正觀察過經濟的人,怎么會理解這些呢。

  劉健是個好宰輔,這一點,歷史已經證明了,可他只會是歷史中弘治朝的好宰輔,干的不錯。可若是將劉健丟到后世的世界中去,只怕…他便如普通的高中生都不如了。

  原因無他,他了解的,只是舊世界而已。

  就如清末一群號稱最頂尖的廟堂精英們,面對堅船利炮的西洋人時,無數優秀的士大夫們,總不免會出現各種滑稽的言行一般。

  大家都沒聽懂,哪怕是看過一些國富論的人,也依舊是懵逼。

  畢竟,這不是簡單的學問,單憑一本書,沒有真正去觀察市場,讀了,又有幾分用處?

  弘治皇帝的耐心,已至極限:“夠了,給朕出去!”

  劉文善眼里,露出了失望。

  這個世上,可能也只有恩師,才真正的懂自己啊。

  可是…就這么放棄嗎?

  他的良知,一次次拷問自己。

  若是放棄,又何來的,知行合一呢?

  恩師…教誨自己,要做一個利國利民的人,要匡扶天下,要勇于去面對慘淡的人生,要奮不顧身,去維護自己的良知!

  劉文善眼睛發紅,他厲聲道:“陛下!”

  外頭,一群宦官和禁衛已是磨刀霍霍。

  群臣們怒目的看著劉文善。

  劉文善眼眶通紅,眼里濕潤了。

  他道:“請陛下給臣一些時日,三個月,不,四個月!”

  弘治皇帝:“…”

  “三四個月內,臣會給陛下,送來數不盡的生鐵,足以供應所需!”

  弘治皇帝凝視著劉文善。

  隨即,弘治皇帝冷冷道:“你沒有資格…”

  他話說到了一半。

  可此時,劉文善卻道:“臣愿拿人頭作保!”

  弘治皇帝冷然道:“朕不要你的人頭,來啊,拿下去,此人甚狂,廷杖二十!”

  劉文善目中露出了絕望之色。

  他知道,一切都無法挽回了。

  他腦海里,想到了無數恩師的諄諄教誨,他滔滔大哭起來。

  眼淚滂沱而下。

  世人…無法理解自己啊。

  方繼藩一見,也是憤怒了。

  這是自己至親至愛的門生啊。

  大爺的,誰敢打我門生,我方繼藩一定和他…講道理。

  方繼藩正待要開口。

  猛地,劉文善突然平和起來,他抬起頭來:“陛下,哪怕陛下要廷杖臣,雷霆雨露,俱為君恩,臣…無話可說…可是…臣依舊還請,陛下給臣四個月的時間,四個月之內,若是依舊生鐵不足,臣唯請陛下…誅臣父母,誅臣妻子…滅臣十族!”

  嗡嗡嗡…

  一下子,殿中嘩然。

  所有人震驚的看著劉文善。

  沒見過這樣的狠人啊。

  這劉文善,瘋了…

  方繼藩:“…”

  小善善,為…為師得罪你了嗎?為啥是誅滅十族,你說九族會死?

  方繼藩開始懷疑人生了。

  自己是不是把這家伙腦袋教壞了。

  劉文善卻顯得極平靜:“臣自入仕以來,一直默默治學,侍奉恩師門下,恩師待臣,恩重如山,若本應是對的事,在臣看來,雖千萬人,吾往矣。今陛下明明要行惡政,臣絕不答應,哪怕陛下今日將臣杖斃于這玉階之下,臣也懇請陛下…收回成命,給臣一些時間。”

  說罷…

  劉文善拜倒,叩首:“臣泣血而告,愿以十族為注,四月之內,君憂,臣十族死盡!”

  弘治皇帝震驚了。

  他沒有見過,世上竟有這么個瘋狂的人。

  所謂的誅滅十族,哪怕是造反,也不過是禍及父母妻兒而已,這誅十族,唯一享受此待遇的,也不過是靖難時期的方孝孺,除此之外,再無其他。

  可這劉文善…

  弘治皇帝突然心有些軟了,他看到了劉文善的剛烈,竟是有些欽佩。

  可是…

  如此重大的事,就憑一個區區翰林的剛烈嗎?

  弘治皇帝顯得有些焦慮,他不禁道:“方卿家,你怎么看?”

  方繼藩臉漲得很紅,他沉默了片刻,怯怯的道:“陛下,臣有一個小小的疑問,這誅十族,包括沒包括師生?”

  弘治皇帝意味深長的看了方繼藩一眼:“門生之門生尚且要殺盡,他的恩師…是否囊括其中,方卿家以為呢?”

  方繼藩:“…”

  “怎么,方卿家,你不說話了?”

  方繼藩道:“兒臣…還想好好的侍奉陛下。”

  眾臣一聽,也算是無語了。

  如此剛烈的弟子,配上這么個人渣…說實話,哪怕是再不認同劉文善的人,甚至是被劉文善指著鼻子指責的劉健,都被劉文善的剛烈所震撼,可是…現在再看方繼藩,竟突然對劉文善生出了卿本佳人、奈何從賊的同情。

  可惜了啊,多好的人,一生的敗筆,料來就是…

  弘治皇帝眉微微壓著,他對方繼藩心情很復雜。

  方繼藩繼續道:“所以臣左思右想,覺得…還是不要這么沖動為好,和氣生財,啊,不,朝堂之上,應當以和為貴,有什么事,是不可以講道理的呢?所以,依臣看來…”

  殿中響起了此起彼伏的咳嗽。

  卻聽方繼藩道:“陛下啊,劉公錯了!”

  什么…

  所有覺得尷尬和滑稽的人,都是一愣。

  弘治皇帝楞了一下,看著方繼藩,似乎也覺得不可思議。

  方繼藩抬頭,道:“劉公所謂的方略,不過是懶政,卻不是解決問題的方法。市場的背后,有一只無形的手,在調節著供需的關系,漠視這一只手,是要吃大虧的。臣的門生劉文善,在臣的門下弟子之中,是最愚鈍的…之一…”

  “可是…臣毫不客氣的說,他雖沒天份,卻還算刻苦,這榆木腦袋,總還開了一點竅,所以…臣認同劉文善,陛下請給他四個月的時間,若是他輸了,臣決定加碼,臣還有一個孫子,叫劉瑾,這是臣的心頭肉,陛下索性也一并,將他也殺了吧…還有…”

  方繼藩扭捏了老半天,有點舉棋不定:“臣還有一個不情之請,若是他日,真要誅滅十族的時候,能否讓臣服毒自盡,不要砍了腦袋,臣想…哪怕是死了,到了陰曹地府之下,好歹留著一張臉,下輩子投胎,說不準還能混口飯吃。”

  去你大爺的,不服就干,你以為方繼藩不敢,我方繼藩是什么人,我方繼藩怕死?我方繼藩只是想死的轟轟烈烈一些而已!

  師徒二人,都是鼓著眼睛,瞪著弘治皇帝。

  弘治皇帝徹底的懵了。

  他四顧左右,竟發現,自己的目光,竟是無法去面對這兩個發了瘋的家伙。

  繼藩這是腦疾又發作了吧?

  而大殿之中,卻是鴉雀無聲,落針可聞。

  每一個人,都屏住了呼吸。

  沉默。

  死一般的沉默。

  他們見證了歷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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