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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百八十二章:好圣孫

  朱載墨說出這句話的時候,所有人都驚呆了。

  這是一個孩子說出的話嗎?

  黑色…和白色。

  小小一個孩子,只一個黑白二字,卻將民區分了出來。

  可細細思量,卻令人心里發毛。

  白色的民,和黑色的民,是不一樣的。

  所以,孔圣人雖是說了一大通,所謂的民為本,說了這么多的仁政,可事實上呢…誰是民的問題,卻沒有人去提,更沒有人敢去提。

  聰明的人,認清了誰是民的本質,他們占盡好處,所以默不作聲,悶聲享受特權。偶爾拿出四書來,宣揚教化一番,還能標榜自己愛民如子。

  不太聰明的人,也認不清這個本質,陷入一種自以為是的感動之中…

  可現在…

  這個半大的孩子,卻用他的眼睛,觀察到了問題的本質,毫不猶豫的將這尖銳的問題,戳了出來。

  劉健等人,心竟有些慌了。

  弘治皇帝臉色微微一變,忍不住重新打量著朱載墨。

  朱載墨道:“孫臣之所以認為,絕對不會出什么大事,請父皇安心。正是因為,孫臣在想,所謂的變法,不正是讓王金元這般,白色的民受損嗎?可是黑色的民呢?他們受損了嗎?”

  “他們既然沒有受損,可為何會鬧出亂子呢?孫臣讀過一些史書,歷來只知道,當政者不仁,黑色的民們過不下去了,于是揭竿而起,陷入亂治循環之中…所以,倘若父皇派去定興縣的,是一個糊涂官,白色的民們受損,定當會慫恿人滋事;可若派去的,是一個歐陽大師兄這般的能吏,以他的手腕,怎么會被一群白色的民所左右?”

  “這些問題,孫臣有很多疑惑,起初,想不通,民竟有黑白,可為何,沒有寫入史書之中,也沒有寫入四書五經之中,或許是因為,孫臣只勉強能識文斷字,粗看過一些書,學識還不夠淵博的緣故吧,所以…孫臣去問了王師兄…”

  王守仁…

  這一下子…

  所有人都明白。

  王守仁這廝,賊壞賊壞的,可你不得不佩服他,他教授人學問,很有道理,能把許多事,講的很透。

  連方繼藩,有時都遠不及他。

  朱載墨朗聲道:“師兄卻說,問題就在這里,天下的民,有許多種,可是圣人為何要一語概括呢,這是因為…孔圣人之世時,所謂的民,本就是國人啊。什么是國人,與公卿同姓者方為國人,出了城郭,外頭統統都是野人,是奴隸,他們本就非人。”

  朱載墨的每一句話,都讓人聽的心驚膽顫。

  弘治皇帝凝視著自己的孫子。

  朱載墨繼續道:“這是一千多年前的學問,一千多年前,還是只有周天子,有諸侯,有國人,有野人的時候。可圣人的學問,已傳至一千多年,人們還抱手著四書五經,大父,四書五經是好的,孔圣人能開創儒學,自有其了不起之處。可是…大明天子的恩典,難道只沐浴給白色的民,可對黑色的民,卻可以無視嗎?”

  “前幾日,劉師傅說起定興縣的事,他說民憤極大,孫臣就在想,這是白色的民,民憤極大,可他們本就受了大明無數的恩典,朝廷給予他們無數優渥的待遇,現在,只不過希望,他們能夠和窮苦的黑色之民一樣,繳納稅賦而已,他們便生了怨恨,大父,所謂的君君臣臣,該是這樣嗎?孫臣認為,定興縣絕不會亂,很簡單,白色的民生了怨恨,他們會痛罵,他們會裹挾許多無知且愚昧,沒有讀過書的黑色之民,故意滋事。可是…終究,歐陽大師兄在定興縣做的事,沒有令黑色之民,生出憤慨之心,怎么會亂呢?”

  “歐陽大師兄,一定明白這個道理,因為王師兄都這樣厲害,大師兄,怎么會不厲害呢…”

  說到此處,朱載墨的眼里,放出光芒。

  他小小的腦袋里,有無數的疑惑,而能為自己解惑的,卻都是這些從各地趕回京師來的師兄們。

  “只要歐陽師兄能分辨出黑色和白色之民,不給白色之民,利用黑色之民滋事的機會,那么…白色之民,所有的手段,都不堪一擊。大父,大明的皇帝,是天下人的父母,浩蕩的皇恩,理應惠及天下,而不是一小撮的人,倘若如此,那么才是天子失德。白色之民,是皇帝的臣民,為天子的,理應愛護他們,可黑色之民,亦是天子的骨肉,豈可偏頗?”

  弘治皇帝本是繃著臉,一臉嚴肅,聽到此處,眼眸里,竟突然多了幾分柔和,他看著自己的孫子,聽著孫子說的話,心里頭,有一股莫名的東西,在涌動。

  方繼藩在旁,看著這小妖孽,雖知道,這家伙定是從王守仁等人那兒學來和歸納的,可心里,不免在想,我方繼藩,也是有孫子的人,可我那孫子,除了吃…哪里懂這么道理啊。

  劉健等人,滿是駭然,他們驚駭于,一個孩子,竟可將他們藏在心底卻不敢吐露的道理,統統說了出來。

  朱載墨道:“平時,總是白色之民,叫嚷的最兇,總是他們的聲音,最大。總是他們說的話,都有道理。而黑色之民,不懂什么道理,如孫臣親眼所見的黑色之民一般,他們勉強能吃飽,有衣穿,便感恩戴德,哪里懂什么道理。可是…若是所有人認為,為政者不公,只袒護著白色之民,放縱黑色之民被欺辱,被漠視,有白色之民,在稱頌著天下如何太平,江山就可永固,這就錯了。匹夫一怒,尚可以血濺五步,千千萬萬的匹夫,他們平日隨意被作踐,隨意被欺辱,隨意被踐踏和捉弄,他們挨餓,他們受凍,他們如豬狗,可一旦,他們無法忍受了,那么…盛世太平,君君臣臣,禮法綱紀,什么圣君,什么仁政,統統都會毀之一炬,短短數年,便要天翻地轉…”

  弘治皇帝聽的心驚肉跳。

  “這才是大父想要革新的初衷,不過是大父希望對黑色之民好一些,讓他們喘一口氣,為的,也是大明江山,可以延續,不革新,才會使天下干柴烈火…可大父若當真愿意將自己的恩澤,沐浴給天下所有百姓,無分黑白。又為何要擔心,引發民怨呢?”

  朱載墨說罷,后退一步,雙手抱起,朝他的大父作揖行禮:“這些,是孫臣所見所聞,也是孫臣從師兄們那兒所學的道理,孫臣可能講的不好,還請大父莫怪。”

  謙謙君子,宛如美玉。

  哪怕他的話,頗有鋒芒,直指了某些劉健、王鰲等人不愿觸碰,也不敢去直視的東西。

  可他的行為舉止,依舊使人感受到了那股子與眾不同的風采。

  方繼藩心里一動。

  竟有幾分感動。

  這…果然不愧是自己的弟子啊。眾弟子之中,想不到,我至愛,且未來最有前途的,竟是這個娃娃。

  這…不正是自己穿越而來,滿心想要貫徹的理想嗎?

  我方繼藩,三觀奇正,兼濟天下的情懷,卻被這大染缸染得面目全非,可今日…

  方繼藩突然心弦一動。

  他想起了自己的初心,那時自己還單純的可愛,也是一個孩子…也曾…

  方繼藩心里嘆了口氣。

  弘治皇帝沉默著,不發一言。

  蕭敬錯愕的看著皇孫。

  這世界怎么了,怎么現在是人都在自己耳邊談愛民、仁政、百姓疾苦哪…

  劉健凝視著朱載墨,他的眼眸里,閃爍著什么。

  李東陽此時卻道:“皇孫說的不錯,天下之民,無分黑白,俱為皇帝之赤子,此言…正合圣人之意。”

  他開了這么個口子,所有人看向了李東陽。

  此時,哪怕是方繼藩,也佩服起李東陽起來。

  李公的腦子好,果然是名不虛傳啊,可方繼藩有時,挺羨慕朱載墨的,他無論說什么,都會有一群這個世上最有權勢和最聰明的人,盡一切辦法,為他詮釋,并且,使他的話,不為人所反感。

  若換做是自己說,哼哼,小方說的很好,可小方知道的太多,來,為平民憤,殺了腦袋,祭旗!

  李東陽此言一出。

  所有回過神來的人,紛紛捋須,終究…他們垂垂老矣,見識過世上太多太多的事,他們或許看著朱載墨這個固執的孩子,卻忍不住,回想到了當初滿是為天下開太平,滿是情懷和抱負時的自己。

  劉健瞇著眼,咀嚼著李東陽的話,拜下,感慨道:“陛下,此好圣孫也!”

  “圣孫一言,使老臣醐醍灌頂,天子者,上天之子,兆民之君父也,皇恩如雨露,自當均沾兆民,老臣…欽佩…”

  他是真的欽佩。

  只不過,順道,將朱載墨的核心思想,故意突出了雨露均沾!

  否則,難免會使人認為皇孫之言,過于刻薄。

  謝遷眼眶有些發紅。

  經歷了這么多年的折騰,有了個皇孫,而這皇孫…說實話,小小年紀,能說出這么一番話,這…何止是聰慧這樣簡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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