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敗于南兒手中,消息傳到,治下的那些漢兒、契丹蠻子便就不見老實了。此番若大敗南兒軍,定叫他們好看不可。”
“此地風雪不小,但較之我白山黑水,差的不以道里計。安能摧我女真兒郎分毫?來日大勝南兒后,正好趕著他們殺去太原城。”
“對,殺進太原城!攪的那中原的皇帝不得安寧。”
這些話語中自有股子豪氣,可說真的,這些人的話中,到底是有了一份敬畏,陸皇帝是擊敗了阿骨打的人,這些女真人無形中已經把陸皇帝放在了高位。
完顏蒲魯虎將一烤的焦黃流油的羊腿送到嘴邊,狠狠撕咬下一口,那些軍將說的正是他所想的,可不就是這個理兒么。
心里盤算著適才所說,那天氣雖是從白登山引出來的,但很靠譜不是?老天若立刻就下雪,端的是大好事。不然,要退去大同府城下的十萬齊軍,便就難的多了。
這般一想,完顏蒲魯虎也吃不下去了。
只是現下他著實無可奈何,老天豈是人力可約束的?
但轉念一想,外頭已經連陰了數日,天空彤云密布,近兩日不下雪就有鬼了。自己實也無須太擔憂。而白登山上的耿守忠殘軍,也已經是甕中之鱉,不投降就只管等死罷了。這兒一切可不是他的妄想,而是老天已經注定的。
一念至此,心頭輕松不少,對眾將道:“明后兩天暫停廝殺。且派出使者,入山勸降。那耿守忠若是投降,也是一份助力。”
彼軍已經困迫之極,定然有人想要跳槽的。而此時此刻,多一個人于金軍來說,也是多一份力量。
一金環將軍就大笑道:“此時山上的契丹蠻子正餓著肚子,阿爺們肯放他一條生路,想必是愿意的,繳械來降,也省卻我軍許多麻煩!”
“此話有理!”
拍馬屁的人從來不會少,就是性情粗野的女真蠻子里,也有不少人擅長此道。他們的技術倒不是多么的高明,但投上位者所好還很難么。
就如現在,一將端起酒碗沖著完顏蒲魯虎道:“這皆賴將軍運籌帷幄,臨陣指揮。如能建下大功業,實當可喜可賀!謹以此酒,聊表寸心!”一舉擊潰了耿守忠部,雖武功不如耶律余睹擊敗耶律彥光顯赫,但至少沒叫耶律余睹專美于前。
眾人一見,群起響應,紛紛稱賀。完顏蒲魯虎大喜,端起酒碗道:“好,諸位都滿飲此杯!預祝我大軍能得償所愿,給漢兒們狠狠一教訓。”
一時間,那大帳之內,歡聲笑語混雜著杯盤碗盞撞擊的聲音,好不熱鬧!
也正值這時候,忽見一親衛匆匆步入帳內,也不打招呼,直投完顏蒲魯虎而去。到他身邊,俯下身來,輕聲耳語幾句什么。完顏蒲魯虎一聽完,猛地一下再站起身!
眾人嚇了一跳,都有人在猜想是不是大同府城出了意外。卻見耶律完顏蒲魯虎面露喜色,大笑不止!眾人面面相覷,均不知發生何事,讓他如此歡喜。
“快去,讓人進來!”完顏蒲魯虎笑道,卻是白登山上有人下來了。
眾人聽了紛紛大喜。正想著那山頂上的日子難熬,就有人下得了山來。不多時,見一人入帳,從他的外表很容易就分辨出,這是個漢兒。二十歲左右模樣,身形長大,裹著一張爛皮罩,一看就知道是馬皮。蓬頭垢面,十分落魄。
他一進來,就望向上首的完顏蒲魯虎,執禮拜道:“小人耿武,見過將軍。”
完顏蒲魯虎瞄他一眼,這廝姓耿,也不知道與耿守忠是何瓜葛。朗聲道:“說說,自己是何人,來自何處,面見本將軍又是有何事?”
“小人是耿統軍隨從,來見將軍,特是商討歸降事宜。”那人回答的利索,把歸降兩字說的半點不帶結巴,這果然需是個奴才。
白登山頂上。
當日戰敗后逃上山來的耿守忠殘軍正瑟瑟發抖的如要凍僵的小雞,所在山石、樹木之后,或立,或站,或臥,早已然沒有了半分軍兵的傲氣。許多士兵抱著兵器,靠著山石縮身坐著,目光呆滯,神色亦是凄慘。
山上已斷糧多日了,整整一天,不少將士只能進一碗肉湯,內里肉塊不足一手之數,還都剁的只能有手指甲大小。如此卻依舊要感激這山上有活泉,不然只是缺水,就足以叫他們渴死多日了。
寒冷、饑渴以及對未來的絕望,和對死亡的恐懼,仿佛一頭頭無形的野獸,撕咬著這些軍兵的內心。再加上那些躺地上不斷呻吟哀號的傷兵,這些只能在寒冷中默默等死的人,直把耿守忠殘軍最后的一點精氣神也給消磨殆。
也虧得白登山山勢險要,兼之一些在絕望中變態,變得悍不畏死的人,橫豎擋住了金軍的攻勢。
耿守忠坐一塊大石上,兜鍪不知道哪去了,頭發散亂,幾乎遮住他半張胡子拉茬的臉龐,深深的絕望叫這位體型雄壯的燕北大漢面色煞白,神情非一般的低落。他鎧甲上,被刀槍劃出的痕跡有三四處,其中一處明顯貫穿了鎧甲,傷及了內里的皮肉。
但現在傷口的疼痛卻不及他心中的痛苦萬一。
這么多天了,都這么多天了。南面的齊軍且是干什么吃的?他在得知耶律彥光被耶律余睹殺得大敗的消息后,希望便就寄托在了齊軍身上。可是他死守白登山這么些天,齊軍在哪兒?
就如同耶律彥光的判斷一樣,耿守忠也不信中原新興的陸齊與北地崛起的女真大金國之間,卻半點不起矛盾,這不可能。
西京道的遼軍實力遠不及齊軍,耿守忠很清楚四分五裂的西京遼軍都哪里去了。他本人從朔州帶走了一部分,天祚帝逃竄時帶了一部分,投降金軍的有一些,投降齊軍的有一些,還有一部分四下里散去了。
那金軍便是得了一部分遼軍降兵,軍力也大大弱于齊軍。那么后者到了今日也不見動靜,那就只能說南京道的齊軍,非是臨陣而退,就是與金軍大戰一場,落敗而回。橫豎北地是又壓了中原一頭了。蓋只有如此才能解釋的了,西京道之齊軍為何久久沒出現在白登山下了。
耿守忠身邊豎著一桿九環大刀,山頂的寒風從環孔中吹過去,發出如哭如涕的聲響,而除此外,他周遭明明環繞了不少部將和士兵,然這么多的人,山頂卻靜的出奇。誰也不想說話,誰也不想去想他們那已經沒有了希望的未來…
“統軍。”一名衣甲殘破,吊著左胳膊的親衛端著一頭盔正冒熱氣的肉湯遞到他面前。
耿守忠聞到了撲鼻的香氣,看了一眼鐵盔中盛著的漂有油花的肉湯,里面足足有半數的肉,喉頭不自覺地蠕動了一下。接果了鐵盔,低下頭大口大口的吃起,這人在這個時候可說不出“把這肉分給第一線的弟兄”的話來。
不然,他怎么會派耿武去山下呢。
從本質上來講,這廝就不是好人。他是吃著碗里瞧著鍋里,一邊頂著大遼忠臣的名頭,一邊眼巴巴的看著齊軍。只是押賭注的時候,押錯了寶。
周邊的軍將也好,士兵也好,看著耿守忠一人將一頭盔肉湯盡數吃驚,那咽口水的聲音此起彼伏。
耿守忠能坐上統軍的位置,總還是有點收攏軍心的本事的,再想到已派人下山,將頭盔丟到石頭上,旋即就高聲說道:“把剩下的馬肉分出三成煮了吃。”
天氣嚴寒,戰馬拉到山上,當日就殺了七七八八。至少可叫戰馬不掉膘。
寒冬時候,沒有充足的飼料,尤其是精料細料,戰馬掉膘是很快的。
三成的馬肉這已經足夠叫所有人都吃飽肚子了,至少是這一頓。
這話語一出,登時極大地聚攏了人心。所有人都不去考慮日后,餓極了的人,他們腦子里想的只有當下,只有吃進嘴里食物。
沒過多久,耿武便帶了一人上山,且這人與耿守忠還是熟人。原西京大同府內的宮苑總監蕭不離。
內穿丹紅長袍,圓領窄袖,內露白色中單,腰系革帶,腳蹬黃色皮靴,外罩著毛皮大氅,仍舊是一副契丹貴人裝扮。但人上的山來就東張西望,見山上將士落魄如此,臉上更是掩飾不住地得意。耿武把他帶到耿守忠跟前,稟道:“統軍相公,金使帶到。”
“蕭總監?”耿守忠還是很吃驚的。
蕭不離行了一禮:“多日不見,耿統軍別來無恙啊。”
“誰知竟是熟人,守忠這羞慚之言卻是能脫的出口。”以耿守忠之德操,看到蕭不離臉上的得意,也猶覺得不恥。他可是漢兒,蕭不離卻出身契丹貴胄,現如今這位契丹貴胄出身的金軍使臣,來勸降自己一漢兒出身的契丹忠臣,何其的叫人苦笑!
“都是熟人。守忠也就不做遮掩,山下金將如何說道?”耿守忠果然不覺得羞恥了,直接就問道。
蕭不離也希望能拉去一熟人,當下就把完顏蒲魯虎的身份揉碎了說來。“山下的貴人說了,統軍帶領殘兵在山上堅守許多日子,可見是有本事的。只要投降,定不叫將軍弱了那耶律余睹去。”
二人這對話中,周邊軍將軍兵的眼睛已經如饑似渴的望過來。
“不弱于耶律余睹?”耿守忠心里直跳。那可是大人物啊。自己竟有一日能與之媲美么?一時無言。
蕭不離卻覺得耿守忠尤在拿喬,忙道:“統軍何必逞強,蕭不離此來,為的是給統軍指出一條生路。是存是亡,可都相公一念之間啊。”
耿守忠是個很自負的人,竟然沒向蕭不離詢問大同府的戰事如何,便就一口答應了投降事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