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佶很憤怒,收到童貫快馬加鞭送到東京的奏折后,說真的他是先吐出一口氣的。至少這陸賊是胸無遠謀,目光短淺,只看到了齊魯一隅之地,而沒有看到整個中原萬里江山。當然,趙大藝術家那聰明的腦殼也能想得到,這很有可能只是陸謙表現出的緩兵之計。
但這就好比一顆速效救心丸,先讓他有了發怒的底氣。而后趙佶便勃然大怒了。仁宗朝多出了一個西夏,已經叫大宋受盡掣肘,數十年中更不知道死難了多少將士,花費了多少錢糧,到今日才徹底看到戰勝這批蠻賊的希望,卻又被梁山泊一遭毀滅了。
本朝要是再出了個東賊,趙佶很擔憂自己死后會怎么被蓋棺定論。
他自己很清楚,如今的宋室碰到這般大的麻煩,即便最終平定下各地叛亂,趙宋也幾乎要一撅不振。想象看,老趙家血洗了齊魯、江南、荊湖西北和河東中南部后,國力受創要有多么重大吧。如此自己的身后名堪憂也。
這是一場堪比李唐安史之亂的大災禍。
而陸謙在趙大藝術家的眼中,那便是罪魁禍首,沒有之一。
如此一個亂臣賊子,竟然敢妄想他承認其立國,還求娶他閨女。
趙佶閨女很多,可他不覺得自己有哪個多余的要許給一亂臣賊子。且還是趙氏必須要打滅打平的亂臣賊子。
只不過,齊魯之地可不比西北的黨項賊子。西賊的地盤就在于河套一帶,距離趙氏的統治重心,還很遙遠。可齊魯對于中原,近在咫尺。此議不成,梁山賊怕就會自立為王,正邪不兩立,刀兵相見下,老趙家該緊跟著遷都了。
而至于遷都的目標,也只能是西京洛陽。
那江南大亂,荊湖也在亂,河北一馬平川,河東還是再亂。京兆府長安又距離西夏太近,那只能是洛陽。
后者有著山川地理之勢,比起一馬平川的東京城來,防御上是方便的多了。
對此,陸謙想法是——王慶要倒霉了。
縱覽眼下的天下大勢,盤踞在荊湖西北,攻奪夔州——隔斷三峽,又北進南陽盆地的淮西軍,是在不斷做大。王慶必會成為老趙家接下來的眼中釘、肉中刺。你說要是沒有礙手礙腳的淮西軍,趙佶不就可以輕松愉快的搬家去江陵府了么。那才是好地方。地處中央,上頭荊北,襄陽城易守難攻;下有荊湖作為腹心。左邊,川蜀可為依據;右邊,千里長江豈是等閑?
可就是因為一個王慶,如此之佳的臨時行在之所,變成了虛談。
楊戩、梁師成始終閉口不言,但二人卻都在小心的觀察著趙佶的神情變幻。都已經‘追隨’道君皇帝十幾二十年的兩奸宦,怎會不知道趙佶的性情?看到趙佶前后不一的表情和表現,二人就知道這位趙官家的選擇是什么了。
童貫在奏折里說的很直白,也很明白。梁山泊需要時間,朝廷更需要時間。有了足夠的時間,朝廷才能發揮出自身最大的威力。而若是不議和,一味剛硬,來年梁山軍打過來,再次殺到東京城下,朝廷用什么來解救?
靠各地州府聚集起來的民丁義勇?
且不提那般的詔書頒布下,地方上將會亂成什么模樣,就只說效果,又如何能有朝廷出面招募兵馬來的更快更強,更安全?
何況京東兩路已經不保,江南又生大亂,荊湖、河東都有禍亂暴起,難道朝廷還能看著京畿路再亂下去么?
可朝廷又不可能讓梁山賊例比西賊。
如此,不戰不和,方為妙計。
不過此事也不是光趙佶一人認可就能定下的,朝堂上必然還有n多揪扯。隨著高俅、童貫的連續敗陣,蔡京、楊戩、梁師成等已經明顯壓制不住朝中的反對力量,那做馬前卒的便是張克公。
其人是張叔夜從弟,大觀三年蔡京被彈劾罷相,出力之人就有張克公。雖然在蔡京復相之后,張克公被整得很慘,整個官宦前途呈斷崖式下跌,幾被閑職,現今掛在吏部已經整整六年。可是這張克公一副硬骨頭,依舊沒半點服軟的意思。隨著早前高俅大敗時候,這病懨懨的張克公就如同吃了十補大全丹,變得生龍活虎起來,連番上折子彈劾蔡京等人,還與陳東等朝野呼應。成為了現今東京城內,蔡京及其盟友的頭號反對黨。
趙宋要在實質上暫時對梁山泊妥協,縱然誰都知道此事是東京最為正確的選擇,但是尊嚴呢?大宋朝的尊嚴,滿朝臣工的尊嚴,這時候不叫喊幾句,豈不是當著天下百姓的面自打耳光?即便那是暗中茍且,可別以為天下之人盡是白癡。
這一瞬間,楊戩與梁師成都可憐起了蔡京來。因為這等事兒,最終必然會有一個背黑鍋的,而怎么看,這黑鍋都會落在蔡京的背上。
“來人,宣林先生覲見。”
趙佶氣沖沖的去了萬歲山,朝政如此敗壞,叫他更愿意沉浸在虛幻之中。而林靈素無疑是很合他胃口之人。在林靈素的忽悠中,趙佶能夠盡可能的忘記掉國事的煩惱。
大步走去的趙佶并沒發現背后楊戩和梁師成聽到‘林先生’三字時,臉上的不甘。
這林靈素,也不知道是什么心腸,與蔡京、童貫就是不對。早幾年京師大旱,蔡京命他祈雨,林靈素未應,蔡京參奏他行為狂妄,請皇帝治罪。而林靈素剛在京師里站穩腳跟,就露出不同凡俗的模樣,絲毫不懼怕蔡京、童貫的威勢。反奏童貫、蔡京,是“飛天大鬼母”、“北都六洞魔王第二洞大鬼頭”轉世禍國,勸請官家斬決。
些許年里,楊、梁二人也多番在趙佶面前諂陷林靈素,只是都不能如愿。
此刻的蔡京府中,一臉苦澀浮現在他的臉上,聰明如他則,怎會不知道背黑鍋的時候又到了。
“父親!”危難之中,仕途遠沒有正史順暢的蔡攸,也因此避免了跟老爹父子成仇人的局面,此刻還是蔡京最看重的兒子,是他政治衣缽的傳人。
蔡攸實質上并非一個聰明絕頂之人,也沒有他老爹那一肚子墨水。人蔡京再被褒貶,你都不能否認他那過人的才干不是?早前被王安石列為天下僅有的三個宰相之才之一,其才能就可見一斑。只是沒有用在正道。
擺了擺手,蔡京轉而褪去苦澀,說道:“世間事,難兩全。凡有一得必有一失;凡有一失必有一得。人生在世,一如此理。”在他的眼中,人生這本就是一個不斷得到和失去的過程。
你得到錢財,失去清名;你得到君王青垂,便也要準備著時刻給帝王背鍋。
視線再轉向青州益都。聞府中的氣壓,這幾日猛地變得壓抑起來。聞煥章本人長板著一張臉,叫府內新歸附來的仆人們都噤若寒蟬,不敢高聲語了。
如此之氣氛里,聞家迎來了二公子聞成業回歸。
聞成業一見到父親,人便直接跪了下來,雙手捧起包裹,雖然最后一封信處于密封,他看不到文字。但用腳底板來想,聞成業也知道事情不妙,自己闖禍,還連累到了他爹了。
聞煥章對兒子手中捧著的書袋很疑惑,對于兒子的表情更是不解。他是知道自己這個兒子的,性格上有些執拗,即便是主動犯錯而不得不離開秘書少監這般的要職,只要是陸謙有錯在先,那聞成業應當是‘強項令’模樣。
大丈夫有所為有所不為嘛。
可現在看,后者卻是一副后悔莫及的羞慚樣。
聞煥章的不解很快就有了答案,看著如此證據,氣的只想破口大罵。對于秦檜,他只能用一個‘無恥之徒’來形容。但很快的,聞煥章就產生出了一與聞成業一樣的疑惑。陸謙拿著有秦檜罪證,光明正大的殺他不是更好,何以生出這般波瀾?
陸謙先前在聞煥章心目中的信譽值還是很有保障的,并不認為那些罪狀,以及出自蕭讓、金大堅之手的偽造書信是假的,事實上那些罪狀也確實是真的。
秦檜在濮州城的確貪墨不少錢糧,雖然做的隱蔽,可哪里能徹底掃清痕跡,雖然其中不少都只是‘慣例’。可中華文化博大精深,言辭之中僅僅是調換幾個字眼,便就是另外一個意思。從被動犯罪變成主動犯罪,這性質便不同了。
聞成業也看著父親手中的書信,拆開火漆,打開陸謙親筆所書,即便是聞煥章的城府,一下子都跳了起來:“君子群而不黨,公真君子。”
聞成業搞不懂了,這句話是什么意思?但聞煥章豈能不明白。尤其他看到隨后一頁紙上附屬的幾個人的劣跡。
“父親,大都督莫不是懷疑您…,結黨營私?”
作為秘書少監,聞成業一肚子梁山泊機密,如何不知道他爹前后向陸謙舉薦了二十多人。可是他爹此舉于梁山泊是出于一片赤誠啊。雖說內中有南苑的兩個哥哥。這倆人也跟著他爹一同被俘。
“二郎都想到此端,可見為父確實失了分寸。”
聞煥章是個聰明人,看著那半張紙里都用來記載二程劣跡,聞煥章自覺的是看透了真正原因。這事兒就重在腦補!
陸謙這怕不是對他舉薦的人才有看法,而是對他溝通程家有一些看法啊。
看到他從內到外一條龍了,生出了警惕。
秦檜那個無恥之徒就是對他的一次試探,若聞煥章也‘一時激動’把秦檜之事散播開來,甚至連同人聯名上奏,最后的結局怕是更糟糕。
這梁山泊可不是大宋朝,大都督也姓陸不姓趙。
現在,他承受住了考驗,也可以說是過關了。但聞煥章心頭卻猛地對陸謙生出一股懼意。再也不敢單單將他視為可輔助之對象,那是他的君主。而伴君如伴虎!
再看著懵懂的兒子,聞煥章大體解說來,聞成業額頭都滲出一層汗水。此間竟兇惡若斯。
只是陸謙此舉,此舉…,有些傷人心了。陸謙若在場,就可以發現聞成業頭頂氣柱又有了新變化。
聞煥章則是哈哈大笑,“這方是好主公,真雄主。為父本還擔憂大都督兄弟情義為重,日后亂了綱常,如今看來,卻是多慮了。”
“你且起來,下去梳洗進食。”
聞煥章看著兒子退去的背影,臉上忽的閃過苦澀。這兒子還是不明白啊。自家與山寨原先的那些頭領們不一樣。
前者與大都督都有三分結義之情,而他們父子與大都督就只是君臣。
最初是如此,今后也是如此。畢竟他們父子投效之時,梁山泊早非草創。
那傷心什么的都休提。豈不聞雷霆雨露俱是君恩?他們父子的大名早就上了趙家的黑名單,不一條道走到黑,還能怎樣呢?
如此,聞煥章做夢也不知道,這一切都只是陸謙一時爽快后為了保持形象而挖出來的大坑。
誰叫陸謙能看忠誠度,聞成業的劇烈反應叫他不高興,聞煥章近來的做派又叫他有點不滿意。從后宮到前朝,聞煥章的影響力膨脹的太多了。這個坑最后就坑到了聞煥章的頭上。
誰叫他蹦跶的有點歡快了,給他提個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