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值四月,山花燦漫,氣暖天朗,正是麗人時節。東京城中錦花綾羅映襯著初夏的秀麗風光,行人如雨,商戶如織,貨船牛馬往來如梭,是一片的富麗奢靡。
上午巳牌時分,剛剛從西北返還東京的童貫便受到急宣,傳他立刻進宮去等候陛見。童貫不敢耽擱,立刻起身前往皇宮。
這過去的一年中,年過六十的他悄然迎來了自己人生的巔峰,以一宦官之身領樞密院事,總領永興、鄜延、環慶、秦鳳、涇原、河西各路經略安撫使,這簡直是神了。趙佶也太信任他了。整個西軍都委于他手。而為了報答趙佶的知遇之恩,童貫遣熙河經略使劉法將步騎十五萬出湟州,秦鳳經略使劉仲武將兵五萬出會州,本身以中軍駐蘭州,為兩路聲援。宋軍與夏右廂軍會戰于古骨龍,大敗之,斬首數千級而還。如此之勝利叫他臉上是好不光彩,但稍后劉仲武合涇原、鄜延、環慶、秦鳳之師攻西夏的臧底河城,卻落得大敗,損失慘重,秦鳳等三將、全軍萬人皆沒,是又叫他臉面無光。只是那劉仲武很識趣,為了隱匿罪過,重賂童貫,東京城中被又有高俅為他查漏補缺,是以朝堂匿不以聞。雖然那西夏兵丁趁機大掠蕭關而去,可折損的都是些屁民,與他們這些達官顯貴可沒沾染。
只是童貫卻憋著一口氣,要在來年好好與西夏人再做較量。現年二月,宋夏再戰于河湟,劉法率兵萬余名攻奪了西夏仁多泉城,斬首數千級,并依山沿河修筑震武城為前進堡壘。西夏人自不甘心,那震武城就像打入西夏領土中西部的楔子,與陜北、隴右方向的宋軍形成對西夏的鉗形進攻態勢,嚴重威脅西夏的側翼安全,是以西夏欲集中重兵發動反擊。
而童貫眼看著苦寒時節已經過度,西軍主力,三二十萬將士經過一個冬季的養育,士氣振奮,精力充肺,正是開戰好時節,也想玩一次大的。是以童貫回轉東京城一遭,一是好好地拍拍趙佶的馬屁,在供奉一些寶物,比如幾匹來自西域的好馬,還有那塊來自于闐國的一塊罕見的羊脂白玉,趙佶嗜玉成癮,眼下這塊方圓足有一尺多的寶玉足可叫其大喜過望。
童貫侍奉趙佶多年,如何不知道他是個怎樣人物?
他要與西夏大戰,那就要首先安撫好后方,不僅要巴結好皇帝,后宮寵妃,萬壽山里的那些仙長們,都要面面俱到。不然前方正在大戰。后頭忽然來了一道止戈息兵的旨意,那才叫童貫坐蠟。他還能像當初那般抗旨不尊嗎?
此一時彼一時,當年的童貫只是‘初出茅廬’的監軍小菜鳥,現在的他卻是統帥大宋幾十萬精銳的國家柱石,你叫他再違背旨意下看看,趙佶轉過頭來就能把他削死。
而之二,那便是足夠的錢糧。他需要與蔡京、梁師成、楊戩好好溝通,國家可不能拖他后腿。朝廷大事他都抽身世外了,求的只是‘征戰沙場’了,這點他們再不滿足,就是逼得他童道夫在朝堂上培植親信,插手文治了。
只是他剛剛落到東京城,官家就著人前來召見,這卻是少見的。雖然他童貫是內侍,侍奉當今官家也已經多年,官家早早就將他視為心腹梯己人——梯己通體己,沒啥區別。但他現下畢竟是國之重臣,趙佶也注重給他留一份顏面,多以朝廷重臣待之。再也不像當年那般,多位官家做些跑腿的差事。因此童貫面色肅然,這種突如其來的召見,多是意味著有大事發生了。
值殿的小內監遠遠看見童貫被帶進來了,用著哈巴狗一樣的姿態獻媚的迎上去,得了童貫一句好話,是欣喜不已。輕輕打起珠簾,讓童貫進去,一股清淡卻綿長的香氣,從獸爐中噴發出,彌漫在整個殿堂中。透過這一道氤氳的屏風,童貫才看清楚偌大的殿堂里,除了一身道裝的官家本人以外,只有兩名宮女遠遠地伺候在御案之側,顯得異常空闊。
小內監把童貫一直引到御前,低聲唱道:“童貫宣到!”這時趙佶依舊俯身御案上,揮毫潑墨,正在草擬一道詔旨,他沒有拾起頭來,只是微微地動一動下巴,表示“知道了”。
童貫一點不覺得難堪,趙佶待他如國之柱石,這在對外人的時候如此就足夠了,現在是他們兩人的親密時間,當是表現的如“自己人”樣兒。這時候趙佶待他若還是客客氣氣,他可就驚懼了。
一身丹青色道袍穿在趙佶身上十分合體,人是道君皇帝么,如何不配道袍?且作為當世一流的書法家、大畫家,拔尖的風流才子,人趙佶是真的瀟瀟灑灑,那氣質正配這身道袍。可是他面上陰沉著的表情卻恰恰破壞了這一完美與和諧。被這表情一襯托,趙佶不瀟灑了,反而是十分之滯重,十分之煩惱,十分之傷神。以至在很長的一段時間中,他似乎都忘記了童貫在他身邊的存在。
童貫半點也不急惱,就靜靜地立在一旁,始終畢恭畢敬。
過了多長時間?兩刻鐘總是有的。趙佶早就放下了手中墨筆,“道夫可知道,高二已經不在了…”大畫家心中真的有幾分傷感的。就是阿貓阿狗養了幾十年也有感情,何況是人呢?剛剛接到急報的時候,趙佶憤怒的只想立刻捉到陸謙、林沖,將他們一寸寸剁成肉糜。
這并非只在祭奠高俅這條他豢養的好犬,更在祭奠此戰中折損的十萬將士,祭奠他丟掉的帝王尊嚴。
二十萬大軍的征討匪寇,卻落得如此模樣,定會叫天下人嗤笑,如此朝廷威儀安在?此乃帝王者之奇恥大辱。
高俅的死若只叫他憤怒1,現下的趙佶便是憤怒10。人道君皇帝那么好面子的人,現下卻丟了這么大人,他都不好意思上朝見外臣了。
所以,別看他現在笑的似乎還很輕松,很莞爾,說話的聲音更似親密得好像談家常的口吻。但童貫骨子里卻已經打起了全部的精神,即便是高俅之死于他的震驚,都被他暫時按捺心中。
“去歲一別,太尉公容貌還自歷歷在目,卻不想現竟已經逝去,實天妒英才。”童貫惺惺作態的道,眼淚似乎都整了出來。“只不知道討賊大軍如何了?”童貫是真的沒有接到信報,他心中大罵程萬里。
“國家二十萬重兵損失過半,多位元老重將血灑疆場…”趙佶現下知道的唯獨是西路軍的情況,那南路軍的樣子他還不知曉,但心中也有了猜測——糟糕的幾率遠勝過安然無恙。如此大軍可不就折損過半了?
就便是他對軍事一無所知,也會曉得陸謙接下來定會趁勝攻殺西北、北路與東路軍。朝廷的損失還不止是現下的這些。
童貫臉上泛出了一抹鄙夷,二十萬大軍討伐一窩賊寇,竟然落得如此下場。高俅真蠢材是也。但他死死地將頭垂下,叫趙佶必然看不到他面色。
“京畿之側竟然有如此強賊,此臣之過錯。”童貫利索的跪下,將官帽摘放地上,頭緊緊地貼著地面,屁股高高撅起,整個人之姿態是那般的卑微。
“高太尉整有威重,寬濟而博愛。領殿帥府事數年,推賢恭己,群臣紛生敬意。不想竟在梁山泊區區一窩水寇上折翼,叫國家痛失柱石…”童貫為宦為官多少年了?這唱念做打還不是說來就來。一番惺惺作態叫趙佶都不忍再叫他跪伏地上。
“卿家起身吧。你多年奔波邊軍,這關內軍政之誤,與你有何干?”趙佶的溫聲細語叫童貫心中總算松了一口氣。
“高二初次領兵,自持有大軍旁身,輕而無備,置身前軍之中,雖有十萬之眾,無異于獨行野也。以至于陸賊傾巢而出,揮師直搗和蔡鎮,一擊而得手。叫二十萬大軍群龍無首,叫國家痛失良臣,以至于由此大敗…”
趙佶現在還在為高俅之敗尋找借口,童貫心中繼續鄙夷高二,面上這繼續順著道君皇帝的言辭而吹捧。“此高太尉英氣杰濟,猛銳冠世…”反正手下的幕僚多有吹捧他的字眼,選出幾個按在高俅身上就是了。
他童貫打仗可從來不會親臨一線。
“卿以為當下局面當如何收拾?”高俅主力已敗,這京東、河北再無能威脅陸謙之軍,陸賊如非失了心竅,日后定會趁此機會攻城掠地,使得山河不安。趙佶為了保住中原安危,也只能把希望寄托在西軍身上了。
童貫聽出了趙佶的言下之意,卻嚇了一跳,一百個慶幸自己還未來得及叫西軍大肆攻伐西夏,否則可就坐蠟了。
“臣督掌西北軍事,萬無暇心放眼于內,敢問陛下,其余幾路兵馬之首領為何人。”
劉珍、張開、馬政,趙佶一一道出姓名。
于童貫而言,都不陌生。那張開是老輩的風云人物,先帝時候河湟開疆時候的功臣,而劉珍與馬政卻也都是西軍所出的人物。
“卿在哪里認得馬政?”劉珍是虎翼軍都指揮使,張開是十節度之人,童貫認得他們并不稀奇,可馬政,就遠了些吧?
“稟官家,那馬政亦是西軍故人,本在熙河軍中任職。五年前方調轉登州兵馬鈐轄職上,臣自然聽得其姓名。”
趙佶聞言歡喜笑道:“如此正好,我亦于將撲滅梁山匪寇事宜托付于卿家,這馬氏一門英烈,世在西陲,為朝廷捍衛疆土,父子祖孫,歿于王事者四人。卿家當可賦予重任。”
童貫忙表示惶恐,因他在被授權為討賊大使的同時,那頭上原有的官帽子是一頂都沒被皇帝給摘掉。趙佶擺手道是無妨。
“高卿殉難,朕能以國家軍事相托的,便只有卿家了。你去了京東,當可便宜行事。朕只要那梁山泊賊寇無復沖殺到淮南,以免江南亂起后,二者合流,這天下有難矣…”趙佶就像是一個慢悠悠的老太婆,一點點把事兒向外吐出來。就比如這江南的摩尼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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