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澤要見我?”
陸謙聽到上一區來人的稟報后,甚是意外。宗汝霖被抓上山都這般長久了,看似態度最稀軟,實則外柔內剛。現下忽然要來見自個,叫陸謙先是意外,繼而就是好奇。
“請宗先生到聚義廳…,不。告訴宗先生,就在家中靜候,我這便登門拜訪。”
猛地止住話頭,陸謙就把嘴邊的話全部推翻。如今這天氣,怎么能宗澤從后山趕來聚義廳呢,該是他親自去后山才是。
這才能顯現出他陸謙陸大寨主求賢若渴之情么。雖然陸謙并不以為宗澤這次要見自己,便是要納頭拜倒的。
“兀自是一未上任的通判,大頭領恁地看的起他。”
潘金蓮伺候陸謙更衣,看后者大步流星的走出住處,始終一言不發。倒是身邊的使女抱怨了開,要知道現下已到申時,打住處去后山上一區,只來回怕就要一個時辰。那宗澤又要與陸謙攀談,難保他今晚還能歸來。這可是惹了房內人的大忌。
陸謙周邊的使女都是出身寒門,潘金蓮略施手段便都收服,現下里個個把潘金蓮視為女主,一門心思的為之著想。現在也頗有皇后不急宮女急的意思。
但潘金蓮心里清楚,自家房內的這位大爺是個極有主見的主兒。一旦下定主意,斷不會改變。你若是以內房瓜葛去勸他,反倒還會惹得他不快。潘金蓮現下是一人獨寵,心里面未嘗不會生出非分之想。但她腦子還沒被野望沖昏了頭,知道自己榮衰全系陸謙一念之間,萬萬不敢惹他不快。
聽到使女這般說,心里雖也深以為然,面上卻做怒斥:“聒噪!宗先生乃世之良材,大頭領亦要尊重的,豈是你能褒貶的。”但也就是這樣了。
使女低頭,嘴上認錯心下卻認為,潘金蓮一心全牽掛在大頭領身上,眼睛里只千般萬般的好。
再看這邊,出門后早有人把馬前來,翻身上馬,小跑奔走了五六里地,眼見一片草房。警哨的軍士老遠就看到他們一行,吹響了口哨。只待看清楚是陸謙面容,這方放下了刀槍弓弩。
如此卻是梁山泊分割前后山的界線之一,從這里再向前挺進,便是后山了。
而上一區宗澤住處。
后者已知曉陸謙要親來登門,坐他對面的張叔夜面上露出嘲弄的笑:“古有劉玄德三顧茅廬訪孔明,現有陸虞侯風雪兼程拜宗門。不遑多讓啊。”如果他那口氣不是滿滿的諷刺,還以為是在贊美陸謙呢。將一草寇之酋比作蜀漢昭烈帝,太抬舉陸虞候了。
“嵇仲兄還是留些口德的好。我等身家性命俱在彼輩手中攥握。”宗澤有些苦惱的看著張叔夜。自從山下傳來張叔夜被皇帝賜建衣冠冢的消息后,這張嵇仲就似有了死意。嘴巴亦越發的肆無忌憚,不留口德了。把陸謙比作劉備,那就不看看自己與禰衡之相似。
就見張叔夜呵呵一笑,對宗澤的話不置一詞。張氏一門乃官宦大族,他與草寇反賊不共戴天。只待片刻后便再次嘲諷陸謙:“昭烈帝素有王霸之略,吾觀這陸大頭領也是不差,威而有恩,勇而有義,寬宏而有大略。有雄才而甚得眾心。便就如程昱評玄德之言,終不為人下。”
“只是現今天下,趙氏根基之厚重,遠邁魏武,其基宇較之彼時昭烈帝更狹,更難尋得孫吳為犄角,共抗強敵。能否折而不撓,僨而益堅。在顛沛之際,信義逾明。以仁義兩字,情感三軍;讓天下豪勇之士,甘與同敗。仗信履義,推誠任賢,肝膽孚契,終濟大業…”
張叔夜越說笑聲就越大。顯然他是在笑話陸謙。
讓宗澤好生無奈。你父子性命尚在人手中攥握,這般嘲笑于人,真的好么?
他覺得陸謙把張伯奮和張仲熊與張叔夜分開安置,并不甚好。而宗穎則略顯坐臥不安,還好張叔夜還知道適可而止。
宗澤望著他離去的身影,眼睛里看到的盡是悲哀。一身文韜武略,一心報效社稷,名譽天下的張叔夜現如今卻成了個活死人,可悲可嘆啊。
只宗穎不這般想,這張叔夜在時,他且按捺的下。論年齡,論名望,論見識,張叔夜面前沒他說不的份。然現在張叔夜離去了,眼前只剩父親,宗穎便放膽開口:“張公不聞江南禍亂么?”宗澤便是江南婺州義烏人(今浙江義烏)。花石綱之禍叫江南怎樣個民怨沸騰,別人不知,他們父子還不知么?那宗氏一族也少不了被朱勔的門下走狗給禍害。宗澤小小的知縣,可不被他們放在眼中。
“江南民怨沸騰,朱勔為萬夫唾罵,卻受當今天子恩寵有加,久必生亂。何況還有摩尼教之輩包藏禍心,焉知道彼輩不能成孫吳之局?”
雖是在父親嚴厲的眼神下,宗穎話語聲越來越低。但他還是擰著頭將話說盡。而這些話可不就說到了宗澤的心坎上?
兒子都能看到的危機,宗澤又怎會看不到?江南是魚米之鄉,人口繁多,一遭禍亂將就會不知道要殃及多少百姓。但他又能怎樣呢?
位卑人微,言語不受人看重。都不能直達圣聽,再多披肝瀝膽的肺腑之言,也都是虛幻。
先前在衢州龍游任上,他就向上不止進過數道奏疏,半點作用都沒。甚至若非有人庇護,他自身都被朱勔黨羽打翻在地了。
江南、齊魯——
雖非中原腹地,可一近京畿,一乃錢糧富庶之處,驟起兵戈,天下板蕩許是尚遠,社稷轉盛而衰卻非等閑。宗澤憂心忡忡。
陸謙于他眼中乃是個不出世之梟雄,“替天行道,除暴安良”這等合乎大義又不觸及朝廷痛腳的旗號,豈是凡夫俗子隨隨便便就能想出的么?使居于中國,能亂人而不能為治也。若乘間守險,足以為一方主。較之季漢昭烈帝亦不遑多讓。
“梁山賊勢雖盛,大舉作亂,尚不敢為。中原尚有許多兵馬,一紙之詔,三二十萬大兵可調。陸賊甚是隱忍,若無十分準備,怕不敢作此大不韙之事,以激天下之怒。所怕者,菜魔起于江南,北窺金陵,陸賊南竄淮海,二股合流,剿滅便是不易。此兩賊若在淮海合流,賊兵必犯中原,屆時便就難說了。若有哥舒翰于潼關之舊事,西軍遠在關西,短時間難以調濟,趙宋恐真有西狩之難,天下便就多事矣。…”
宗澤內心里想的極深,而越是如此他便就越悲觀。因為照他所思,這趙宋江山必是要生出一場大禍亂的。就如現下朝堂上袞袞諸公盤算的“梁山泊”一般,膽敢起賊心的,膽敢奮死一搏的,盡數都給殺了,這天下便也就太平了。那要喪命之人何止十萬啊。
他愿意‘襄助’梁山泊,那本心就是要盡己之力,挽救水泊邊的十數萬百姓。不需盡數救起,但凡能多生還百一,他父子亦死而無憾。
但對于未來的“大勢”,卻仿佛蚍蜉撼大樹,可笑不自量了。那種無力感讓他想起了自己在龍游縣,數道上書盡數被封,還被愛護自己的上官直言警告時候的悲哀了。那是渾身氣力都要流逝個干凈的悲哀。
那張叔夜是‘活死人’,宗澤就感自己現下何嘗不是那活死人了?
這時陸謙才來到上一區,那張力等都管人物早在外頭等候,陸謙自不會叫他們跟隨。武二郎是去了南方不假,但他身邊還有郭盛、呂方二將跟隨。何況陸謙自己也不是白給的。
別說是去見宗澤,就是去見張叔夜爺仨或是張清三將,他也不懼。當然,要是去見呼延灼他還是軟的。
“宗先生安好,小宗先生安好。”既然登門拜訪,陸謙便就做足了功夫。他叫郭盛前去扣門,而不是徑直推開大門,直走進去。
宗澤也不拿喬,與兒子前來迎接,宗穎親自拉開大門。
“老夫父子鈞安,大頭領亦安。”
彼此見過禮,雙方在堂屋坐定,只片刻,小宗氏便奉茶進來。卻不是大宋朝此時盛行的末茶,也不是舊日里的散茶,后者又叫“草茶”,只經過蒸青和烘焙,無需壓制成型,一片一片互不粘連,就像現在我們現代人常喝的茶葉那樣;而是經過炒青的正經的茶葉沖泡的清茶。
北宋也是有散茶的,只是那制作手法與后世有很大不同,地位也最低。主流社會都飲用末茶,習承唐代,宋人飲茶前,需將團餅茶或散茶碾成茶末。
陸謙一萬個喝不慣末茶,可梁山泊是沒有那等制茶的手藝的,但陸謙與摩尼教聯系了后,就大不一樣了。
睦州境內山地丘陵密布,物產繁多,有漆樹、楮樹、松樹、杉捌等等,出產豐富。但比之生絲和茶業來,那些好處就盡是副科了。蠶茶才是睦州的第一副業,當地課稅第一、第二的亦是產茶。摩尼教下便有不少茶農,自然也有制茶能手。
陸謙對制作清茶一知半解,只知道炒青是一個術語,是指在制作茶葉的過程中利用微火在鍋中使茶葉痿凋的手法,通過人工的揉捻令茶葉水分快速蒸發,阻斷了茶葉發酵的過程,并使茶汁的精華完全保留的工序。是制茶史上一個大的飛躍。
但如此依舊足夠叫摩尼教中人搞出了那后世的茶葉來。畢竟這個時代也是有散茶的,只是這等新生事物還未能在市井流傳,依舊被人視為茶草,不登大雅之堂,摩尼教之所產倒是都進了陸謙的庫存。現如今的梁山泊,這等散茶亦代替團茶/茶餅多時,眾人都習以為常了。
宗澤等人對之也先是不適,繼而便無可奈何的接受了。這散茶沏泡出的茶水,并不比團茶、茶膏更合文人心性。
歷史上散條茶之所以徹底碾壓唐宋傳承下的制茶技藝,讓中國茶文化從炙烤煮飲餅茶法改革為直接沖泡散條茶“一淪而啜”法,乃是因為朱洪武的行政干涉。洪武大帝少時貧窮,深知社會底層人的辛苦。起事后輾戰江南廣大茶區,對茶事頗有接觸,深知茶農疾苦,并表同情。那龍團鳳餅之類的制茶耗費太甚。既勞民又耗國力,因之詔令罷造,“唯采芽以進”。正是這一舉措,才在實質上將宋時就已發展至最巔峰的舊式制茶工藝徹底掃進了垃圾堆。使延續上千年的唐宋制茶工藝就此消失,包括茶膏在內,從此不見蹤跡。以至于后世很多所謂的茶葉史磚家都對朱洪武的做法耿耿于懷。認為中國的制茶技術發展在宋朝達到頂峰之后,則由盛轉衰。其轉折點就在朱明開國之始。不少人還大肆吹捧起了日本的抹茶,是的,日本的抹茶。
陸謙不明白為什么抹茶那東西會有諸多人的喜愛,他個人覺得挺惡心的,只能說人各有所好。眼下的宗澤之流,他們的習慣,他們的習性,可不也在梁山泊的強制政策下有了明顯改變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