孵化間中不可避免地再次陷入了安靜,高文表情嚴肅地坐在靠背椅中,陷入了長久的思考,通風系統細微的嗡嗡聲仿佛從很遠的地方傳來,微涼的風驅散了這個夏日午后的燥熱,卻無法驅散來自世界真相的壓力和陰影,這樣的思考持續了不知道多久,他聽到恩雅的聲音從一旁傳來:
“正是因為世界的自然規律從一開始便如此冷酷,向神明尋求庇護才成為了所有凡人最終不得不選擇的一條路…然而即便是神明的庇護,也只不過是這些冷酷規則的一部分罷了——世間生靈在自然偉力面前的弱小正在于此,他們只能選擇直面慘淡的未來,抑或一瓶醉生夢死的毒藥。
“我曾見證過許多輝煌的文明,他們也曾在探求真理的道路上孜孜前行,抑或勇敢地面對他們的神靈,他們有很多偉大的個體做出過英明的決定,讓整個族群繁盛到可以觸及天空,甚至可以前來叩響塔爾隆德的大門,而那些最杰出的,最終知曉了真相。
“遺憾的是,我看到他們在真相面前瑟瑟發抖,其中一些低下頭來,再度回到了神明的懷抱中,自剪羽翼,希冀著能在這顆星球上長久地蝸居下去…沒有哪個種族膽敢冒著失去庇護的風險去叩響宇宙的大門,一個也沒有。”
高文盯著恩雅蛋殼上游走的符文:“如今在洛倫大陸占統治地位的是我們,那些在歷史上輝煌過的文明幾乎沒有留下任何痕跡,事實證明了他們的希冀并未實現——眾神系統是一個不斷膨脹的定時炸彈,如魔潮般最終吞噬了他們。”
“但至少他們活過了比其他種族更長久的時光。”恩雅淡淡說道。
“可塔爾隆德的龍卻不愿意接受這種‘安寧’,他們選了一條最艱難的道路,”高文說道,“他們主動打碎了你提供的保護,并選擇相信凡人自身的力量與智慧可以對抗這個冰冷的宇宙——世間生靈的弱小或許是個事實,但現在終究是有了一個敢抬頭的種族。”
恩雅沉默了片刻,突然帶著一聲輕笑說道:“在親眼見證過起航者的星艦劃破長空,躍遷引擎的光芒照亮夜幕,見證過龐大的遠征船團駛向宇宙,移民母艦投下的陰影覆蓋小半個大陸的景象之后,誰還愿意永遠低著頭生活在宇宙中的一粒微塵上呢?或許自起航者降臨這顆星球的那天起,龍族的命運便已經被改變了…雖然他們沒有帶走我們,但他們確實向我們展現了一條道路…一條可以在群星間生存下去的路。
“龍是不服輸的種族,作為他們曾經的神明,我對此十分清楚——從起航者離開的那天起,龍族的頭就從來沒低下去過。”
高文心中發出一聲感嘆:不論起航者如今身在何方,不論他們那場漫長的大遠征是否已經抵達了目標,他們在這片星空間的旅程確實改變了太多太多的東西,他們所展現給這個世界的、最寶貴的“遺產”或許并非那些先進的衛星和空間站,也非上古時代對這顆星球土著文明的一次“松綁”,而是一種可能性,一種在看似毫無出路的黑暗中仍然可以前進的可能性。
“我想知道,你的神性力量在魔潮中保護塔爾隆德的原理是什么?”他突然問道,“雖然我們并不打算選擇‘神明庇護’這條路,但我相信一件事,既然神明也是這個世界自然規律的一部分,那與之相關的‘奇跡’和‘庇護’就一定是有規律可循的,只要這規律可認知可解析,那我們就一定有辦法安全地掌握它。”
“這確實是你會說出來的話,”恩雅的語氣中仿佛帶上了一絲笑意,但很快這笑意便化為一聲嘆息,“可惜,我也不知道這個問題的答案。”
“你不知道?”高文立刻瞪大了眼睛,“你用自己的力量保護了龍族一百多萬年,你卻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做到的?”
“我知道很多東西,但這是我唯一無法探尋的領域——因為神不能解析思潮本身,”恩雅遺憾地說道,“我也曾試圖查明自己能在魔潮中庇護龍族‘認知體系’的原理,以期如果有朝一日我消亡了,這份技術資料還可以讓他們制造出新的防御體系,但在幾次魔潮中,我發現這個過程超過了我的…‘觀測’。我不知道該怎么跟你解釋這種事情,因為我有著和凡人不同的‘視角’和‘自我邊際’,非要舉個例子的話…就好像人在不借助工具的情況下無法看到自己身后的東西。”
高文認真聽著恩雅的解釋,之后他皺眉思考了片刻才打破沉默:“其實我們還是有個線索的…神不能解析思潮本身,這就說明在魔潮中保護觀察者的關鍵因素正是‘思潮’?”
“我認為可以這么猜測,”恩雅贊同地說道,“這也是我的思路——只可惜我自己沒辦法驗證它。”
“那這恰好是我們如今正在研究的方向,”高文吐出胸中濁氣,眉頭稍微舒展開來,“可控思潮,基于思潮的心智防護,對神性的屏蔽技術,心智校準…或許,我們正走在一條正確的道路上?”
金色巨蛋中的聲音一時沒有作答,但那淡金色蛋殼表面的符文游走卻變得略微輕快起來,幾秒種后,恩雅才帶著一種混雜著寬慰和謹慎的語氣慢慢說道:“或許…在過了這么多年之后,這個冷酷的世界終于決定對世間的生靈展露出那么一點點善意了。”
“比起世界展露出來的善意,我更愿意相信任何生存機會都要依靠凡人自己去爭取,”高文笑著搖了搖頭,“但我仍然希望你說的是對的,并對未來報以樂觀和期待。”
恩雅輕輕笑了一下,接著問道:“你還希望知道些什么?”
高文仔細想了想,確認著自己的提問是否還有遺漏的地方,同時也梳理著已經得到的那些情報,在一番整理之后,他認為自己今天已經有了足夠的收獲,但就在準備起身道謝之前,一個此前他從未想過的問題突然從心頭浮現,讓他的舉動停了下來。
“有一個問題,”他坐直了身體,眉毛再次皺起,“關于圣龍公國…塔爾隆德是依靠大護盾以及你的庇護才一次次從魔潮中存活下來,但圣龍公國呢?他們在你的視線之外,也在塔爾隆德大護盾的保護之外,他們是怎么…”
恩雅的聲音沉默了片刻,之后才低沉地傳入高文耳中:“你認為,如今的‘圣龍公國’是第幾個圣龍公國?”
高文:“…”
“高文,我的朋友,在這個世界尋求一條生存之路從來都不是溫情脈脈的童話,也不是只需英雄振臂一呼便可以迎來光明的騎士游戲,”金色巨蛋中傳來低沉柔和的聲音,“雖然我知道你很清楚這一點,但很多時候,我們還是不得不時刻提醒自己。”
高文沒有說話,只是無意識地緩慢敲擊著座椅的扶手,臉色變得有些森然和肅穆,恩雅的聲音則在片刻后再次響起,傳入他的耳中:“我們今天已經談了許多,在最后的最后,我有一些小小的建議。”
高文抬起眼睛,看著恩雅的方向:“建議?”
“這顆星球雖然只是宇宙中的一粒塵埃,但即便是在這粒塵埃上,如今的凡人也還有許多不曾探索過的領域。你們現在已經在遠航領域有了很大的進展,又有算得上盟友的海妖相助…所以如果有余力的話,就去探索一下那些遙遠的陌生大陸吧。在過去的文明更替中,也曾有智慧生物在別的大陸上崛起,他們雖已消亡,但或許仍留下了一些有用的文明痕跡,也有一些大陸上還能找到起航者留下的遺產,那里面說不定埋藏著珍貴的秘密。
“在神話時代,龍族和我都受限于‘雙向枷鎖’的束縛,我們沒辦法去探索那些過于遠離塔爾隆德或者和起航者有深厚聯系的事物…但現在,枷鎖已除。”
高文沒有想到對方的建議竟然是如此具體且方向明確的東西,他的神情變得鄭重起來,十分認真地點了點頭:“非常感謝你的建議——放心,我理解遠洋探索的價值,事實上對其他大陸以及遠海地區的探索早已在我的未來規劃里面,這將是聯盟下一階段的目標之一。”
“這樣就好,”恩雅的聲音中帶著松了一口氣的感覺,語氣中重新流露出笑意,“那么還有別的問題么?”
高文仔細想了想,終于慢慢搖頭:“暫時沒有了——我今天已經收獲了足夠多的情報,這些東西夠我和學者們消化一陣子的。當然,如果之后我再想到什么肯定還會來找你詢問。”
“隨時歡迎,當然前提是那些問題我能回答,”恩雅輕笑著,她看到高文已經起身,突然說道,“先別忙著離開,談了這么久的事情,你想不想喝點東西?”
高文怔了一下,緊接著臉上便不由得露出了驚喜的笑容,他看向恩雅身后的一張長桌,帶著期待的語氣:“你成功了?”
“還不確定,畢竟作為神明奇跡的‘倒影’已經無法重現,我只能根據你的描述來嘗試調配出一種可以用世俗材料混合出的‘凡間飲品’,”恩雅一邊說著,無形的魔力一邊運轉起來,她身后飄來了一個圓筒狀的容器以及一個瓷質的水杯,容器在漂浮過程中響起微微的聲音,那里面顯然儲滿了液體,或許還有冰塊,“它大概仍然和你記憶中的那個味道相去甚遠,但希望它至少可口一些,能緩解你的疲憊和壓力。”
“我已經開始期待了,”高文忍不住笑著說道,他看著那容器在半空中被無形的力量牽引,向瓷杯里倒入了一些深褐色的液體,還有氣泡破裂的聲響從中傳來,“對了,現在有人嘗過它的味道了么?”
“沒有,畢竟這是為你特制的,”恩雅一邊說著一邊將杯子送到高文手上,“我自己倒是嘗試了一點,但我現在的味覺和普通人似乎不太一樣…甚至有沒有味覺都還是個問題。”
說話間,高文已經接過了杯子,他低頭看了一眼杯中那些晃動的深褐色液體,恩雅的話讓他猶豫了一下,但在確認那液體里沒有傳來什么古怪的氣味之后他便端起杯子,一大口就灌了下去。
一股難以言喻,極端嗆人——高文覺得那甚至都有點“不可名狀”的味道瞬間沖了上來,期間還夾雜著刺骨的寒意和巨量釋放出來的壓縮氣體,說不清多少重刺激猛烈沖擊著他的感官,傳奇強者的意志力在這股力量面前也只堅持了兩秒不到。
“噗——”
平心而論,近距離把水噴了一位女士一身是不太禮貌的,尤其這位女士嚴格來講還是個女神(雖然現在她的形態是個蛋)——但高文實在沒忍住。
深褐色的液體順著恩雅的蛋殼流淌下來,孵化間中氣氛變得有點尷尬,高文手里抓著大半杯“不可名狀的混合特飲”,表情僵硬地看著眼前的一幕,良久才憋出一句:“額,抱歉…我不是有意的…”
“看來我的第一次嘗試并不成功,”恩雅的聲音從蛋殼中傳來,竟然仍十分冷靜而且一本正經,“我需要調整一下各種材料的比例…你有什么建議么?根據你剛才品嘗到的味道來看的話。”
“…我感覺自己已經失去剛才的記憶了,”高文嘴角抖了一下,“反正我唯一的建議就是你千萬不要把這東西給別人嘗試,他們不一定有傳奇級別的體質。”
“好吧,我完全理解了,看來失敗的程度有些嚴重——有必要進行更徹底的改進,”恩雅的聲音仍舊一本正經,“抱歉,你情況還好吧?”
“還好,至少我剛才沒咽下去,”高文有些哭笑不得地說著,他覺得自己這時候應該安慰一下“實驗”失敗的恩雅,話到嘴邊卻還是咽了回去,這位女神的聲音聽上去一點都沒有挫敗感,反而似乎充盈著某種斗志,這讓他覺得這時候不安慰可能反而是種好事——而且比起安慰,恩雅現在更需要的明顯是擦拭,“我還是先給你擦擦吧…”
“一會讓貝蒂幫忙擦掉就好,差不多也到她來幫我擦拭蛋殼的時候了,”恩雅倒是很看得開,“比起我這邊,你需不需要去換身衣服?”
高文低頭看了看自己胸口,這才發現自己的衣服也濕了一片,他哭笑不得地嘆口氣:“好吧,沒想到這場深談會以這樣的方式收場…從某種意義上這倒確實緩解了我不少壓力。那么我就先走一步了。”
“慢走,恕我無法遠送,另外請期待我下一次的成品——我剛才有了個改進方案,這次我很有自信。”
高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