孵化間中再次陷入了安靜,恩雅不得不主動打破沉默:“我知道,這個答案是違背常識的。”
“你稍等等,我需要捋一捋…”高文下意識地擺斷對方,在終于捋順了自己的思路,確認了對方所描述的情報之后,他才慢慢抬起頭來,“也就是說,當‘大魔潮’到來的時候,這個世界其實根本沒有受到任何影響,只是所有能夠成為‘觀察者’的個體都產生了認知偏移,原本正常的世界在他們眼中變成了不可名狀、無法理解的…事物,所謂的‘世界末日’,其實是他們所產生的‘幻覺’?”
“這可不是幻覺那么簡單,幻覺只需閉上眼睛屏蔽五感便可當做無事發生,然而魔潮所帶來的‘放逐偏移’卻可以打破物質和現實的界限——若你將冰錯認成火,那‘火’便真的可以灼傷你,若你眼中的太陽變成了熄滅的黑色余燼,那整個世界便會在你的身旁暗淡冷卻,這聽上去非常違背認知,但世界的真相便是如此。
“觀察者通過自身的認知構筑了自身所處的世界,這個世界與真實的世界準確重疊,而當魔潮到來,這種‘重疊’便會出現錯位,觀察者會被自己眼中的錯亂異象吞噬,在極致的瘋狂和恐懼中,他們想盡辦法留下了世界扭曲破碎、魔潮摧毀萬物的記錄,然而這些記錄對于后來者而言…只是狂人的囈語,以及永遠無法被任何理論證實的幻象。”
高文坐在寬大的高背座椅上,通風系統吹來了清涼潔凈的微風,那低沉的嗡嗡聲傳入他的耳中,此刻竟變得無比虛幻遙遠,他陷入長久的沉思,過了不知多久才從沉思中醒來:“這…確實違背了正常的認知,觀察者的觀察塑造了一個和真實世界重疊的‘觀察者世界’?而且這個觀察者世界的偏移還會帶來觀察者的自我毀滅…”
“但你看上去并不像我想象的那么驚訝,”恩雅語氣平靜地說道,“我以為你至少會失態一下。”
“這是因為我對你所提到的很多概念并不陌生——我只是無法相信這一切會在宏觀世界發生,”高文表情復雜地說著,帶著一絲疑問又仿佛是在自言自語感嘆般地說道,“但如果你所說的是真的…那在我們這個世界,真實宇宙和‘認知宇宙’之間的界限又在什么地方?如果觀察者會被自己認知中‘虛幻的火焰’燒死,那么真實世界的運轉又有何意義?”
金色巨蛋中的聲音停頓了一下才做出回應:“…看來在你的故鄉,物質世界與精神世界涇渭分明。”
“至少在宏觀世界,是這樣的,”高文沉聲說道,“在我們那里,真實就是真實,虛幻就是虛幻,觀察者效應僅在微觀領域生效。”
“是么…可惜在這個宇宙,萬事萬物的界限似乎都處于可變狀態,”恩雅說道,淡金色符文在她蛋殼上的流轉速度漸漸變得平緩下來,她仿佛是在用這種方式幫助高文冷靜思考,“凡人眼中這個穩定祥和的美好世界,只需要一次魔潮就會變成不可名狀的扭曲煉獄,當認知和真實之間出現偏差,理智與瘋狂之間的越界將變得輕而易舉,所以從某種角度看,追尋‘真實宇宙’的意義本身便毫無意義,甚至…真實宇宙真的存在么?”
聽著恩雅在最后拋出的那個足以讓心志不夠堅定的學者思考至瘋狂的問題,高文的心卻不知為何平靜下來,驀然間,他想到了這個世界那詭異的“分層”結構,想到了物質世界之下的暗影界,暗影界之下的幽影界,甚至幽影界之下的“深界”,以及那個對于眾神而言都僅存在于概念中的“深海”…
在他的腦海中,一片無盡的大海仿佛從虛無中涌現,那便是這個宇宙真實的模樣,層層疊疊的“界域”在這片海洋中以人類心智無法理解的方式疊加,相互之間進行著復雜的映射,在那陽光無法照耀的深海,最深的“真相”掩埋在無人觸及的黑暗中——海洋起伏,而凡人只是最淺一層水體中漂浮游蕩的渺小蜉蝣,而整片海洋真正的模樣,還遠在蜉蝣們的認知邊界之外。
他輕輕吸了口氣,將自己的理智從那虛幻想象出來的“大海”中抽離,并帶著一絲仿佛神游物外般的語氣低聲說道:“我現在突然有些好奇…當魔潮到來的時候,在那些被‘放逐’的人眼中,世界到底變成了什么模樣…”
他在高文·塞西爾的記憶中看到過七百年前的那場浩劫,看到大地焦枯卷曲,天象恐怖絕倫,混亂魔能橫掃大地,無數怪物從四面八方涌來——那幾乎已經是凡人所能想象的最恐怖的“世界末日”,就連高文自己,也一度認為那就是末日來臨的模樣,然而此時此刻,他卻突然發現自己的想象力在這個世界的真實模樣面前竟然是不夠用的。
“即便你是可以與神明抗衡的域外游蕩者,魔潮來臨時對凡人心智造成的恐怖印象也將是你不愿面對的,”恩雅的聲音從金色巨蛋中傳來,“坦白說,我無法準確回答你的問題,因為沒有人可以與已經瘋狂失智、在‘真實宇宙’中失去感知焦點的犧牲者正常交流,也很難從他們混亂癲狂的言語甚至噪聲中總結出他們所目睹的景象到底如何,我只能猜測,從那些沒能扛過魔潮的文明所留下的瘋狂痕跡中猜測——
“太陽在他們眼中熄滅,或膨脹為巨大的肉球,或變成從天而降的黑色團塊,大地融化,生長出無窮無盡的牙齒和巨目,海洋沸騰,生成直達地心的旋渦,群星墜入大地,又化作冰冷的流火從巖石和云層中噴濺而出,他們可能會看到自己被拋向星空,而宇宙張開巨口,里面滿是不可名狀的輝光和巨物,也可能看到宇宙中的萬事萬物都剝離開來,化作瘋狂的陰影和持續不斷的噪聲——而在毀滅的最后時刻,他們自身也將成為這些錯亂瘋狂的犧牲品,成為它們中的一個。
“這就是瘋掉的觀察者,以及他們眼中的世界——在宇宙萬物錯綜復雜的映射中,他們失去了自我的焦點,也就失去了一切,在這種情況下他們看到什么都有可能。”
高文久久沒有言語,過了一分多鐘才忍不住神情復雜地搖了搖頭:“你的描述還真是生動,那景象足以讓任何神智正常的人感到不寒而栗了。”
“感謝你的夸獎,”恩雅平靜地說道,她那總是平靜淡然又溫和的語調在這時候倒是很有讓人心情平復、神經舒緩的效果,“但不要把我講述的這些當成可靠的研究資料,說到底它們也只是我的推測罷了,畢竟即便是神,也無法觸及到那些被放逐的心智。”
高文沉默了一下,突然說道:“關于大魔潮導致世間萬物重塑一事,最初是海妖們告訴我的,我相信她們沒有在這件事上欺騙我,所以唯一的解釋就是——她們眼中確實‘看’到了世界重塑的景象,這說明她們是在魔潮影響下的‘觀察者’…但為什么她們沒事?她們似乎只是見到了一些現象,卻一次次從魔潮中安然幸存了下來。”
“海妖啊…”恩雅輕笑著,仿佛有種無可奈何的感覺,“她們或許是這個世界上唯一讓我都感覺無法理解的族群。盡管我親眼見證她們從太空墜落在這顆星球上,也曾遠遠地觀察過她們在遠海建立的王國,但我一直盡可能避免讓龍族與那些星空來客建立交流,你知道是為什么嗎?”
“因為海妖來自宇宙,她們的星際知識和飛船極有可能導致龍族將注意力轉向宇宙,從而加速你的失控?”高文猜測著說道,但他已經意識到這個問題恐怕并沒這么簡單——否則恩雅也沒必要刻意在此刻詢問自己。
“你說的確實是答案的一部分,但更重要的是…海妖這個種族對我而言是一種‘毒性觀察者’。
“她們認知這個世界的方式和世間任何種族都截然不同,就仿佛她們不但不是來自這顆星球,甚至不是來自這個宇宙,她們帶有鮮明的…異常,那是一種與我們這個世界格格不入的‘隔閡’,這種隔閡導致魔潮并不能徹底地影響她們,她們會在魔潮到來的時候看到一些偏移之后的現象,但只需要很短的時間,她們的自我認知便自行糾正了這種‘錯誤’,這種糾正甚至讓我感到…恐懼,因為我發現她們不但會‘糾正’自身,甚至會影響到其他智慧生物,緩慢改變其他族群的認知,乃至于通過思潮將這種影響蔓延到其他種族背后的神明身上。
“還記得我們在上一個話題中討論神明失控時的那個‘封閉系統’么?那些海妖在神明眼中就如同一群可以主動破壞封閉系統的‘侵蝕性劇毒’,是移動的、進攻性的外來信息,你能理解我說的是什么意思么?”
高文眨眨眼,他立即聯想到了自己曾經玩笑般念叨過的一句話:
眾神與海妖打了個照面,相互過了個san
check——然后神就瘋了。
這個無意中的玩笑…竟然是真的。
海妖的存在可以污染眾神!如果說她們的認知和自我糾正有個“優先級”,那這個“優先級”甚至凌駕于魔潮之上?!
想到這里,他突然眼神一變,語氣異常嚴肅地說道:“那我們現在與海妖建立越來越廣泛的交流,豈不是…”
“我想,截止到我‘隕落’的時候,海妖這個‘毒性觀察者’族群應該已經失去了她們的毒性,”恩雅知道高文突然在擔心什么,她語氣和緩地說著,“她們與這個世界之間的隔閡已經接近完全消失,而與之俱來的污染也會消失——對于之后的神靈而言,從這一季文明開始海妖不再危險了。”
高文怔了怔:“為什么?”
“我不知道,這個族群身上的謎團太多了,”恩雅蛋殼表面的金色符文停滯了一瞬間,接著緩緩流動起來,“我只能確定一件事,那就是在我隕落之前,我終于成功在這個世界的深層觀察到了海妖們思考時產生的漣漪…這意味著經歷了如此漫長的歲月,這個與世界格格不入的族群終于融入了我們這個世界。”
“融入…”高文皺眉思考著恩雅這番話中所提及的每一個字眼,他試圖去理解那群墜毀在這顆星球上的“天外來客”們到底是一種怎樣奇特的狀態,以至于讓這個星球上最古老的神明都忌憚了整整一百多萬年,甚至直到今天這種忌憚才剛剛解除,同時也猜測著海妖們的“融入”是如何發生的,而且他心中已經冒出了幾個可能靠譜的猜測。
只是起碼在現階段,這些猜測都無從證實——恐怕連海妖自己都搞不明白這些過程。
現在能確定的唯有最終的結論:海妖就像一團難溶的外來物質,落在這個世界一百八十七萬年,才終于漸漸消融了外殼,不再是個能夠將系統卡死的bug,這對于那些和她們建立交流的種族而言或許是件好事,但對于海妖自己…這是好事么?
他不禁問道:“她們融入了這個世界,這是否就意味著從今往后魔潮也會對她們生效了?”
“可能會也可能不會,我知道這么回答有些不負責任,但她們身上的謎團實在太多了,即便解開一個還有無數個在前面等著,”恩雅有些無奈地說著,“最大的問題在于,她們的生命本質還是一種元素生物…一種可以在主物質世界穩定生存的元素生物,而元素生物本身就是可以在魔潮之后重塑再生的,這或許說明即便她們今后會和其他的凡人一樣被魔潮摧毀,也會在魔潮結束之后舉族重生。
“當然情況也可能相反,誰說的準呢?這些都是從未發生過的事情,連神也無法預測。”
“或許有機會我應該和她們談談這方面的問題,”高文皺著眉說道,緊接著他突然想起什么,“等等,剛才我們談到大魔潮并不會影響‘真實宇宙’的實體,那小魔潮會影響么?
“我的意思是,當年剛鐸帝國在深藍之井的大爆炸之后被小魔潮吞沒,開拓者們親眼看到那些混亂魔能對環境產生了怎樣的影響,而且之后我們還在黑暗山脈區域開采到了一種全新的礦石,那種礦石已經被認定為是魔潮的產物…這是某種‘重塑’現象導致的結果么?”
“這同樣是一個誤區,”恩雅淡淡說道,“從來都不存在什么‘世間萬物的重塑’,不管是大魔潮還是所謂的小魔潮——發生在剛鐸帝國的那場大爆炸混淆了你們對魔潮的判斷,事實上,你們當時所面對的僅僅是深藍之井的沖擊波罷了,那些新的礦石以及變異的環境,都只不過是高濃度魔力侵蝕造成的自然反應,如果你不相信,你們完全可以在實驗室里復現這個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