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又一個的虛幻化身被羅塞塔從空氣中拖拽出來,如同向火堆投放薪柴般不斷投入那熊熊燃燒的火盆中,這些幻影有的呆滯,有的鮮活,有的在熊熊燃燒中沉默不語,有的卻不斷發出狂亂瘋癲的咒罵,更有的幻影發出了人類無法理解和發聲的、蘊含著強大污染之力的嘶吼聲,那聲音可以讓最勇敢的戰士渾身戰栗,讓普通人陷入瘋狂——但不管他們做些什么,最終都只能毫無反抗之力地被投入到那火盆中,讓后者的火焰漸漸染上一層鐵色,燃燒的愈發旺盛。
終于,連那火焰中都浮現出了馬爾姆·杜尼特的幻影,那幻影越來越真實,并發出高聲喊叫:
“羅塞塔!我詛咒你!你這背棄神明的墮落者!你不會有好下場的,與神明對抗不會有好下場的!”
“停手吧,停手吧,你這樣注定徒勞無功,偉大的神怎可能被凡人擺布,你的狂妄會讓你陷入萬劫不復…停手吧!你的盲目自信毫無根據…”
“這樣做有何意義?你如此艱辛地讓一個帝國強盛起來,卻只為了在這種時候把它推入萬丈深淵?看看你在做些什么…你葬送了如此多曾經忠誠于你的人…”
火焰中的聲音時而狂怒,時而悲哀,時而義正詞嚴地進行指責,時而軟化態度苦苦哀求,然而羅塞塔只是不緊不慢地執行著自己的動作,直到投入了十幾個化身之后,他才抬起眼皮看了那火焰一眼:“你知道你為什么會有這么多化身被我捕獲么?”
“你…”
“你過于信賴你的神明了,但神明并不像你想象的那么無懈可擊——奧古斯都家族和‘神’打了兩百年交道,我閉著眼睛都能嗅到‘晉升者’附身在凡人身上之后散發出來的臭味…在意識到你對裴迪南施加的影響,并從他身上分離出第一個‘化身’樣本之后,你在提豐的一切行動就完全暴露在我眼前了。”
“你…”火焰深處,馬爾姆·杜尼特的幻影突然瞪大了眼睛,他仿佛大夢初醒,終于驚呼起來,“是那個詛咒…糾纏奧古斯都家族的那個詛咒…你竟然對祂妥協了?!”
“不,”羅塞塔平靜地注視著火焰,又一個馬爾姆·杜尼特化身從空氣中凝聚出來,并被他毫不猶豫地推入火盆,“這只是一次交易。”
“交易…交易…”馬爾姆·杜尼特在火焰中的投影突然低著頭咕噥起來,這咕噥很快又變成了一陣無法抑制的嘲笑,“哈哈,哈哈哈…交易!羅塞塔,你終于也走這條路了!你以為你能在和神明的交易中得到好處,可天底下沒有比這更可笑的事情!你,還有你那兩百年間一個接一個墮落的先祖,你們同樣自大而愚蠢…羅塞塔,看來你也沒什么特別的啊…”
羅塞塔·奧古斯都仿佛沒有聽到火焰中傳來的嘲諷,他只是靜靜地從空氣中拖拽出了自己所捕獲的最后一個馬爾姆·杜尼特化身,不緊不慢地將其投入到了火盆里,隨后面無表情地走到旁邊的一張長桌前,伸手拿起了放在桌上的某樣事物。
那是曾經屬于馬爾姆·杜尼特的鐵質權杖,是歷代戰神教皇的象征——
當看到那權杖的一刻,火焰中的馬爾姆·杜尼特突然安靜了下來,他終于完全搞明白了羅塞塔的打算,但他卻沒有繼續咒罵或者嘲諷,而是用著悲哀的語氣說道:“你真的要走這一步么?羅塞塔…我們曾經是朋友,即便我們走了不同的道路,我們也曾經是非常要好的朋友不是么?我是最早理解你那些理想的人,當你被貴族和宗教領袖們質疑的時候,也是戰神教會第一個站了出來支持你加冕,甚至你這么多年來一次次削弱教會的地位,也是由于我的配合…”
“是的,馬爾姆·杜尼特曾經是我的朋友,”羅塞塔手執權杖回到火盆前,面無表情地注視著火焰中的那個幻影,隨后微微揚起了權杖,“所以,你這個不知何物的東西才更沒有資格頂著他的面孔在這里繼續聒噪下去!”
話音未落,那權杖已經覆蓋上了一層神圣浩渺的光華,而火盆中的烈焰也陡然間熊熊燃燒起來,鐵灰色的色澤充斥在烈焰之中,馬爾姆·杜尼特所有的話語都被這源自他自身信仰的火焰吞噬的干干凈凈——下一秒,羅塞塔將那柄權杖重重地頓在地上,鐵杖和鋪著地毯的石板地面撞擊,竟發出仿佛戰錘擊打盾牌一般的巨響!
“咚——”
整個冬堡都仿佛聽到了這聲巨響,隨后,虛幻的鐘聲和號角聲陡然響徹天空!
羅塞塔·奧古斯都仰起頭,虛幻而空洞的“神之眼”在他身后浮現,他的目光透過了厚重的石質穹頂,毫無畏懼地注視著正在天空緩緩打開的門扉、羅列展開的旗幟以及虛幻如林的長矛列陣,一個披覆著鐵甲的巨人已經從大門中走了出來,帶著某種令人瘋狂的身姿,發出令人神志狂亂的囈語,一步步地和之前在天地間徘徊的那個巨人虛影重疊到一起。
“教皇崇高的犧牲可作為極致的祭品,施展出遠超常規的‘神降術’,而如果神明已經有了前往現世的意愿,那么祂甚至可以以本體降臨人間…”羅塞塔仿佛自言自語般輕聲說道,“真是死板的‘規則’啊…只要教皇犧牲就可以,原來都不需要當事人自愿。”
“這些死板的規則構成了神明運轉的基石,我們因其而強大,也因其成為囚徒,”那虛幻空洞的眼睛在他身后震顫著,發出低沉的聲音,“你捕獲的化身其實還不是馬爾姆·杜尼特的全部,但也超過了半數…足夠把戰神拉到人間了。”
“戰神隕落之后,馬爾姆·杜尼特殘留的化身會跟著煙消云散么?”羅塞塔頭也不回地問道。
“這就開始考慮自己勝利之后的事情了?還真是積極樂觀…”那空洞的眼睛似乎嗤笑了一下,但還是正面回答了這個問題,“這方面你無須擔心,你那位可憐的老朋友現在就是依靠戰神的力量維持著那種半生不死、混沌墮落的狀態,只要這種力量消失了,他自然會徹底消失,不再威脅這個世界,也從某種意義上得到了解脫。至于現在…你就好好關注自己要面對的東西吧,你主動要去挑戰的存在…祂已經來了。”
“我自會面對祂——你也做好你的事就可以。”
“當然,這是契約的一部分。”
在天地間回蕩的鐘聲和號角聲從某種混沌縹緲的狀態逐漸變得清晰,并漸漸成了一陣陣近乎震耳欲聾的轟鳴,云層裂開了,天空也仿佛張開了一道口子,狂風裹挾著雨雪呼嘯肆虐,暴風雪的奇跡瞬息間便已成形——原本需要大量高階神官拼盡全力才能施展的神術奇跡,在這里竟成為了神明降臨時隨意卷起的一陣波瀾。
在暴風雪籠罩的邊緣之外,大型集會所中的祈禱聲仍然層層疊疊,毫無停歇的跡象,已經完全失去人類心智的神官們圍繞著已經完全染上鐵灰色的祭火搖晃著身體,齊聲吟誦著獻給戰神的詩篇,他們的身體內部傳來嗡嗡隆隆的共鳴,某些詭異的、變異的器官在人聲之外發出了更加晦澀難懂的吟唱,而在這些神官周圍,在集會所的邊緣,身穿黑色鎧甲的黑曜石禁軍們已經長劍出鞘,每一個戰士都在緊張地關注著指揮官的細微動作。
遙遠的鐘聲響起第十七下,指揮官看了一眼手中的機械表,又看向窗外的天空,他看到暴風雪中突然浮現出了一個龐大的、朦朧的、巨人般的陰影,他驟然涌起了心臟被猛力抓緊的感覺——下一瞬間,他便高聲喊道:“殺死所有神官!快!”
一柄柄利刃出鞘,在鐵灰色的火焰光影下,刀劍飛舞,接連刺入黑袍下的軀體,早已破敗變異的神官一個接一個地迅速失去生機,黑曜石禁軍們沉默冷酷地執行著殺戮的任務,而直到被殺死的一刻,那些低聲吟唱的神官們也沒有做出任何反抗——他們已經完全沉浸在失控的召喚儀式中,再無人類的喜怒與恐懼。
在整個冬堡地區,平原、丘陵與河谷之間,一座座戰神集會所內,同樣的事情在同一時間不斷上演。
天空中呼嘯鳴響的戰鼓聲和號角聲突然變得凄厲起來,仿佛有規模龐大的雜聲混進了正常的軍樂中,風雪席卷著大地,而那個在暴風雪中不斷凝實的巨大身影則猛然搖晃了一下——祂似乎被什么東西攻擊了,氣息削弱了那么一些,甚至仿佛就要被放逐到另一個世界,但這種削弱僅僅出現了一瞬間,下一秒,祂便更加堅定不移地進入了這個世界。
終于,就連普通人也可以目睹到暴風雪中出現的龐大陰影了,祂是如此巨大,如此可怖,卻又如此神圣莊嚴,他如山岳般在風雪中移動著,仿佛蘊含著無窮無盡的吸引力般招引著眾生的視線——在冬堡周圍,在一座座山頭和營地里,無數士兵和軍官幾乎下意識地抬起頭來,看向了那暴風雪的方向。
就連站在冬堡法師塔上的帕林·冬堡伯爵都不例外。
他本以為憑借自己的意志力可以抵抗住神明的影響,然而當神明真的一點點進入現實世界之后,他幾乎無法控制地向著那暴風雪投去了視線,下一秒,他的整個視野,甚至整個心靈便被那個巨大且威嚴的身影完全占據了,他感覺到龐大的知識在瘋狂涌入自己的腦海,無數本不屬于他的思緒正在自己的每一寸神經中滋生、勃發,他的感知正在被撕裂,開始接觸到這個世界上所有令人瘋狂的隱秘與黑暗,他在向著人類心智所無法理解的深淵滑落——但就在這時,燦爛的星光映入了他的眼簾。
冬堡地區上空出現了一幕奇景——暴風雪在低空肆虐,狂風裹挾著雨雪憑空卷起,形成連綿不斷的混沌幕簾,然而更高處的天空卻突然浮現出了一片廣闊的星空,原本正午的天空仿佛被夜幕取代了,璀璨的、似乎和這個時代有著巨大差別的繁星在那夜幕中閃爍著,每一顆星星都針鋒相對地抵御著暴風雪中的瘋狂力量——而這奇景又完全局限在冬堡地區,在奇景的邊緣,星空和正常的天空涇渭分明,呈現出一道清晰銳利的分割線。
本已向著瘋狂深淵滑落的帕林·冬堡迅速清醒了過來,他知道,自己效忠的那位陛下已經出手了。
這場冬日的狩獵,現在才剛剛開始。
冬堡伯爵大步如飛地來到了法師塔內的傳訊水晶前,強大的魔法力量直接催動著水晶,將他的聲音傳遍整個防線:
“所有單位——開始執行預定計劃!
“戰勝你們的恐懼,戰勝你們的弱點,戰勝你們的本能——攻擊!”
與冬堡防線遙遙相對的塞西爾控制區內,冬狼堡最高處的露臺上,高文同樣能夠目視到那場規模極大的暴風雪——以及暴風雪上方的那一幕“奇景”。
他看不到暴風雪中具體的情況,但不久前執行“瞭望”任務的維羅妮卡已經發布了警告:戰神已經降臨了。
今天,正是冷冽之月的第一天,是新歷節——琥珀的判斷是正確的。
即便隔著如此遙遠的距離,直接目視神明仍然是一件危險的事情,因此塞西爾方面的各種心智防護單位已經開始運轉,但高文其實并沒有從那暴風雪中感覺到神明侵蝕的氣息出現,根據維羅妮卡的觀察判斷,似乎是那覆蓋在暴風雪上方的“星空”產生了某種壓制和過濾作用,將原本應該四散蔓延的神明污染都導向了星空的深處。
羅塞塔·奧古斯都藏起來的牌正在一張張掀開。
來自前線觀察哨的情報被迅速匯聚到冬狼堡,通信兵跑上了露臺:
“報告!觀察到提豐方面有超大規模魔力匯聚的跡象,他們的戰斗法師團已經開始活動!”
“觀察到提豐方面獅鷲騎士團升空!”
“對峙區邊緣出現異常魔力浪涌,前線部隊請求指示!”
在迅速處理了幾條指令之后,高文來到了城堡一層的指揮大廳,這里早已一片繁忙。
提豐控制區出現的巨變刺激著每一人的神經,即使提前已經推算了日期、做好了準備,但在缺乏關鍵情報的情況下,指揮官們仍然要按照最壞的情況執行各種預案,菲利普正在命令前線的裝甲部隊向著提豐人的控制區推進,馬里蘭已經乘上“戰爭公民”號裝甲列車前往冬堡防線,而在更后方的空軍基地,數個龍騎兵中隊以及龍裔雇傭兵們正在次序升空,準備奔赴前線。
但他們現在所執行的也只是集結任務而已——是否要開火,具體要對誰開火,仍需要最高指揮部做出判斷。
“陛下,”菲利普注意到高文出現,立刻飛快地說道,“前哨偵察兵剛剛目視確認暴風雪中確實出現了某種非常巨大的‘事物’,但精神污染的防護裝置沒有反應。”
高文點點頭:“提豐人似乎用另外一種手段轉移了精神污染的指向——不要放松警惕,保持防護系統常開,我們說不好提豐人的‘手段’能生效多長時間。”
菲利普張了張嘴,似乎還想繼續匯報什么,但琥珀就在這時突然從旁邊的空氣中跳了出來。
她三兩步蹦到高文面前:“我們在城堡外面抓到一個提豐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