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前來“鬧事”的平民們被士兵帶走了,他們會被安排到北港西區的建設工地上,那里有大把的、不怎么需要技術的工作等著他們,而他們的身份是“因尋隙滋事被罰做工的鬧事者”,鑒于他們的行為,他們將被判數個小時的勞動——而出于顯而易見的、最基本的生存需求,他們還會有一餐熱飯菜、一個熱水澡以及“微不足道的辛勤勞動補貼”。
這種操作維多利亞從未見過。
“規則有時候過于死板,我們便需要臨場發揮一下,尤其是在這種遠離帝都又民風特殊的地方,”拜倫看了從曲光力場中現身、正一臉錯愕看著自己的維多利亞一眼,聳聳肩說道,“這些平民是當地小貴族和莊園主們‘煽動’起來的,一開始是這樣。
“建設兵團在這里建設北港的舉動顯然刺激到了某些人——而維爾德家族的影響又讓他們不敢明面活動,這些人便會想辦法用別的法子試探我們的虛實——他們鼓動或收買了一部分不明真相的平民,而那些平民最初來這里的時候也確實是怒氣沖沖,但很快他們便發現我們比那些煽動他們的人更加‘親切慷慨’。建設兵團物資充裕,而平民們要的很少,他們可以在這里做一些簡單的工作,就能換來往日里要在特殊日子才能享用的食物。
“不過產生更大作用的還是熱水,我們的集體澡堂是最受歡迎的地方,比我想象的更受歡迎。營地現在已經有了兩個廢熱回收中心,還有一個中央熱交換站,而這片寒冷海灘附近的居民平常顯然沒多少洗熱水澡的機會。我的軍醫認為給這些外來者洗澡可以有效避免他們在營地里傳播疾病,現在后者已經喜歡上了這里充足的熱水供應…”
維多利亞今天一天內表情變化的次數差不多超過了過去的半個月,她皺著眉,神色怪異地看著眼前這位“帝國將軍”:“所以…這些人就經常來了?找你抗議,再被你的士兵‘抓’去工作,最后混一餐好飯,再洗一個熱水澡…”
“以及一小筆補貼,你是知道的,帝國法律規定,執行勞動改造的人員也可以在勞動中得到少量的報酬,這是為了激勵他們以勞動謀生的熱情。”
說到這里,拜倫頓了頓,才又接著說道:“一開始來的只有男人,他們是被蠱惑或收買的,在幾次強制勞動并得到報酬之后,他們中有一些人嘗試把食物偷偷帶回去給家里人,我發現了,但并未阻止,這沒什么,然而那些站在幕后的人顯然不想看到這個結果,他們應該是禁止了這種行為,之后發生的事情你可以想象——這些人開始把家中的婦孺也帶過來。事實上他們甚至打算帶上年歲過大的老人和幼童,但那就太危險了,我可不能答應…”
維多利亞聽著拜倫用輕松愉快的語氣說出來的內容,神色間卻漸漸認真起來,等到對方話音落下,她才呼了口氣,沉聲說道:“所以,現在這些曾被鼓動起來的人…已經完全站在你這邊了…而那些鼓動他們的人,還沒有意識到情況的嚴重性。”
“或許他們意識到了,有什么關系呢?”拜倫無所謂地說道,“一種趨勢已經形成,要逆轉這種趨勢就要付出比當初推波助瀾更大的代價,而現在的局勢顯然不允許他們這么做——維爾德家族不會幫助他們,帝國不會幫助他們,任何人都不會幫助他們,甚至他們的行為本身就已經一只腳踩在紅線上,他們會繼續朝這條線邁出另一條腿么?很大概率不會。當然,我個人倒是希望他們更進一步——這片海灘沒什么風景,而建設兵團的旗桿需要一些點綴。”
維多利亞終于徹底收起了之前心中泛出的荒誕無語之感,她仿佛重新審視般看著拜倫,幾秒種后才慢慢說道:“我曾以為我已經足夠了解這片土地上的一切,但現在看來…我竟不如你這個初來乍到的人有辦法。”
拜倫看了眼前的女公爵一眼,突然咧嘴一笑:“大執政官,這很正常——你了解北境,可是我了解平民。”
看著這個頭發花白的中年騎士那副滿不在乎的模樣,維多利亞卻突然再次想起了對方的出身,并第一次認真地梳理了這個看上去粗枝大葉的帝國將軍身后那些一直被旁人忽視的東西——
他曾經是一個傭兵頭目,一個需要和各種各樣的人打交道,甚至要同時和盜匪、領主、商人、平民做“生意”的人,而真正大大咧咧粗枝大葉的人在這一行里根本不可能活下來。這個人以低下的出身成為了騎士,又飛快地融入了高文·塞西爾打造的新秩序,據說他在南境左右逢源,在那龐大而復雜的政務廳體系中,這個執掌要權的“傭兵騎士”甚至和任何人都沒有關系不和的傳言。
恰恰相反,拜倫和每一個部門的主要負責人都是朋友,而且在幾乎所有的中層軍官和下層士兵中都有不錯的人緣,即便是那些平日里調侃他缺乏“真正騎士風度”的傳統騎士軍官,實際上也和他關系不錯。
而這樣一個人,又牢牢守著自己作為軍人的本分——忠于帝國,忠于皇帝,絕不逾權,他在這片海岸上駐扎了一個月,他的士兵除了必要的任務之外甚至從未踏出過營盤。
“我終于徹底理解為什么陛下要把你派來這邊了…”維多利亞輕輕吸了口氣,慢慢說道。
“我倒是不考慮這個,我只想盡快把北港建設起來,”拜倫隨口說道,“提豐已經走在了我們前面——我們現在已經得到準確情報,提豐人重啟了他們的莫比烏斯港,還有一大堆魔法師在建造新式的遠海戰艦,陛下說過,在‘鈔能力’的支持下,提豐人造東西的速度一點都不比咱們慢。
“而且盡快讓北港成型,我們也能盡快開啟下一步計劃,把這里變成個繁華熱鬧的港口城市——這里是多好的地方啊,北方最大規模的不凍港,平靜安全的海岸線,圣龍公國的入海半島和紫羅蘭王國的島嶼幫我們擋住了東西兩側的風浪,可這里的人卻只能依靠那點貧瘠的土地和獵海豹來維生,他們不該這么窮的。
“我下一步準備開放南區的集市和商人通道,到時候可能會需要你的影響力幫忙——盡量讓商人們多多過來,這有助于城區成型,當初陛下在黑暗山脈就是這么干的。
“等到營地徹底站穩腳跟,北港的影響力擴大一些之后,我就會用正常的辦法招募當地人,你今天看到的那些人就可以堂堂正正地來這里做工了。
“現在我唯一擔心的就是地方家族勢力…不是那種大貴族,而是那種會煽動平民來鬧事,直接控制著北港周圍零散土地的小貴族,甚至連貴族稱號都沒有的‘莊園主’們。他們現在已經表現出了足夠的謹慎狡猾,而且多半搞明白了建設兵團的底線,我便很難真的對他們動手,而你作為大執政官和北境守護顯然也不好直接彈壓他們…
“這些‘地頭蛇’或許會成為北港一個長期的、難以清除的麻煩。”
拜倫念念叨叨地說了一大堆,等到他終于話音落下之后,維多利亞才用清冷的聲線和不緊不慢的語速打破沉默:“你不用擔心太多。維爾德家族在這片土地上統治過七百年,在對付一些‘零星問題’的時候還是有些經驗的。
“而且你也高估了那些地方家族可能造成的麻煩——他們確實頑固,但也很會觀察局勢,如今北境的舊貴族秩序已經被我瓦解的差不多了,那些地方家族雖然沒有遇上大清算,卻眼睜睜地看著這片土地的秩序變遷,他們現在的舉動看起來短視又盲目,那是因為他們僅僅惶恐卻沒有真正懂得帝國新的游戲規則,還是在用老經驗來規避‘麻煩’——等到他們搞明白真正的游戲規則,且發現北港的‘新鄰居’們既強大又趕不走之后,他們恐怕立刻就會變得熱情好客起來。”
聽著維多利亞語氣平淡的一番話,拜倫深深地看了這位冰雪公爵一眼,片刻之后愉快地笑了起來:
“如果真如你所說,那我可就不擔心了。”
話音落下,他收回視線,再次看向遠方的海面。
晴朗的天空下,被明媚陽光照亮的大海正溫柔起伏著,在這個位置上,那狂躁不定的風暴和詭異莫測的魔力潮汐距離人類的世界還很遙遠,但有一道棧橋已經從海岸上延伸出去,那道固定在魔力堅冰上的棧橋就仿佛騎士刺出的長槍,已將人類的決心和勇氣指向大海。
一道明亮的電弧從天際垂下,仿佛舔舐般掃過巨浪洶涌的海面,電弧的末端帶著令人膽戰心驚的、仿佛樹叢般的枝杈,在震耳欲聾的轟鳴聲中,巨浪被能量湍流氣化,刺鼻的氣息彌漫在天海之間。
一艘通體由導魔金屬覆蓋、表面閃耀著無數符文光輝、安裝了大量魔法裝置的艦船在恐怖的巨浪中起伏前行著,四周的海水如有意志般層層卷來,連帶著天空的電弧,一波波不斷襲向那艘看起來搖搖欲墜的艦船,但又不斷被艦船表面浮現出的一個又一個魔法陣和層層疊疊的魔力護盾抵御、驅散。
整艘船仿佛被十余道魔力城墻保護,在那強大的能量力場中,艦船仍然在破浪前行著。
提豐帝國一號海洋探索船——勇氣號。
在這艘被魔法力量層層保護的先進艦船內,自任船長的歐文·戴森伯爵臉色凝重地站在指揮室內,由魔法師維持的幻象法術正將艦船外的景象清晰地投影到這位伯爵眼前。
“這就是海洋中的‘無序湍流’么…”歐文·戴森伯爵自言自語著,“真是大開眼界了…”
隨后他整頓起表情,看向身旁的控制法師:“艦船情況怎么樣?”
負責監控全船狀態的高階法師被層層疊疊的符文包圍著,漂浮在艙室中心的法陣上空,他張開眼睛,充盈著奧術光輝的雙眼中是冷靜到近乎機械的木然:“第一至第三層護盾被擊穿,護盾控制者暫時失去施法能力,增幅法陣需要至少六小時維修,其余護盾完整;最外層反魔法外殼出現斷裂,艙底有元素侵蝕跡象,已經用秘銀覆板進行了緊急修補——內層區的反魔法外殼還很完整,暫時不會有問題。
“所有風帆已收起,并隔絕了外部狂風,試做型魔能引擎已全部停機——嚴重機械故障,無法啟動。目前艦船動力由第二水手梯隊施法維持。”
歐文·戴森伯爵皺著眉:“我們還有多久能沖出這片風浪?”
“已感知到不穩定能量場的邊界——十五分鐘后可抵達。艦船可以支撐到那時候。”
歐文·戴森伯爵點點頭,沉聲說道:“但愿我們返程的時候不要再遇上‘無序湍流’了…”
“伯爵大人,您不該親自執行這次航行的,”站在歐文·戴森旁邊的大副忍不住低聲說道,“您是莫比烏斯港的統治者,甚至是整個海洋探索計劃的…”
“在這里叫我船長——我覺得自己在航行方面的才能至少還當得上這個職位,”歐文·戴森打斷了大副的話,“我們這僅僅是要探索塔索斯島,航海時代距離大陸最近的一座殖民地——如果連這么近的一次航行我都要躲在安全的港口里,那帝國的海洋探索計劃恐怕永遠都不會走上正軌了。”
這位有著灰藍色眼珠和剛毅眼神的提豐貴族用肅然的語氣說著,隨后搖了搖頭:“但我們也確實低估了海洋的力量…七百年前陳腐古書上記載的東西已經凌亂破碎,而年代稍近一些的資料則錯漏百出。戴森家族對此應該負有責任,我們最近幾代人都忙著維持莫比烏斯港最后的商業線,雖然還保持著對海洋的觀察和記錄,投入卻遠遠不夠,以至于缺乏真正可靠的資料,現在我們終于嘗到苦果了…”
“在一年前,還沒有任何人想到奧爾德南那邊會突然決定重啟莫比烏斯港和海洋探索計劃,”大副搖了搖頭,“這不是您的錯,大人。”
歐文·戴森神色肅然:“如果這艘船沉了,那就是我的錯了。”
就在這時,負責監控海洋情況的法師突然大喊起來,打斷了船長和大副之間的交談——
“風浪在減弱!”
“我們進入安全海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