層層疊疊的祈禱聲在黑暗中回蕩著,仿佛共鳴成了一道強大的河流,高文和賽琳娜看不到這條河流,卻能明顯地感覺到有什么東西正在沖擊這個世界的邊界,正在沖擊那道阻隔在現實和虛幻之間的墻。
然而突然間,河流中出現了一道不協調的擾動,讓所有的祈禱聲都變得混亂起來。
高文下意識和賽琳娜對視了一眼,隨后便聽到有一個隱約、模糊的聲音從極為遙遠的地方傳來:
“心靈風暴!!!”
強大的干擾爆發了,層層疊疊的祈禱聲一瞬間被打斷,每一個匯成河流的聲音都回到了黑暗深處。
“聽上去像是馬格南的聲音…”賽琳娜剛下意識地嘀咕了一句,便看到眼前有泛著微光的裂隙突然蔓延開來。
以黑暗中的蛛網為脈絡,大量縱橫交錯的白色光痕突兀地出現在這片黑暗空間中,讓整個空間仿佛被打碎的鏡子一般迅速分解,似乎有某種源自“內部”的攻擊打破了這層帷幕,高文和賽琳娜眼前的景象瞬間變得開闊——
高文立刻全神戒備,做好了戰斗準備,賽琳娜也側身來到高文側后方,手中提燈散發出溫暖明凈的光芒。
清新寒涼的風突兀地吹了起來,在帷幕破碎之后,一片被星光照耀的無盡草原撲面映入高文的視線,他看到微微起伏的大地在星光下延伸,大量不知名的花草在微風吹拂下輕輕搖擺,而一座隱約有些熟悉的山丘正佇立在他和賽琳娜前方,山丘迎著星光的方向 山丘下,靜靜地躺著巨型黑色蜘蛛的殘骸,它那龐大的身軀已經開裂,而一只通體潔白的、仿佛由光鑄造的蜘蛛從那四分五裂的殘骸中爬了出來,正沿著山坡一步一步地向著無盡高遠的星光攀爬著。
飄動的光芒和從高空照耀的星光灑落在這只白色蜘蛛的甲殼上,如水一般蕩漾。
那白色蜘蛛仿佛沒有注意到出現在草原上的高文和賽琳娜,仍然一步又一步地、執著地追逐著天上的星光,然而高文卻注意到,在他和賽琳娜周圍,無數影影綽綽的、沒有任何五官細節的“人影”已經浮現出來。
上層敘事者的攻擊到來了。
無數朦朧的人影沖向高文和賽琳娜,高文本想先去阻攔那帶著神圣氣息的潔白蜘蛛,此刻卻只能先想辦法對付這些潮水般涌來的往日幻象,開拓者長劍上浮起一層虛幻的火焰,他執劍橫掃,大片大片的敵人便在他的劍下化為了虛幻的碎片。
賽琳娜則在高文的掩護下一手揚起提燈,一手在空氣中勾勒出散發微光的符文,不斷把周圍的蛛絲和遠方的往日幻象化為蘇醒的夢境,讓它們在星光下變成飛快消散的泡沫。
令人意外的是,那些黑色幻象的戰斗能力并不是很強,它們對高文最大的威脅,似乎也只是數量龐大。
高文和賽琳娜且戰且進,不斷消減著周圍敵人的數量,同時盡全力想要趕到那追逐星光的白蜘蛛附近。
一道比其他黑影更為強壯敏捷的影子從旁邊沖了過來,高文長劍回旋,逼退了其余敵人,一劍斬向對方,而那強壯敏捷的影子竟在千鈞一發之際幻化出了一柄漆黑的長槍,擋住了高文的劍刃,隨后長槍抖動,黑影向后拉開些許距離,反身刺來——
意料之外的反擊讓高文心中略感驚訝,但這仍然不足以彌補實力上的差距,幾次交鋒之后,開拓者長劍斬斷了那柄長槍,擊碎了那道幻影。
一對凌厲的雙刀從側后方掠來,雙刀的主人在幾個回合之后落敗。
她叫娜黛,來自云流林地,她是翡翠王庭的王妃,是杰出的精靈刀舞者…
山丘越來越近,白色蜘蛛身邊逸散出的微光粒子仿佛流螢般在平原上飛舞著,高文幾乎能觸及到那神性蜘蛛散發出來的氣息了,而一道溫暖明凈的光芒始終在他側后方照耀,不斷驅散著那些從虛空中蔓延出來的蛛網和時不時涌現出來的黑色煙塵,也不斷補充著高文流失的體力。
一個格外強大的劍士擋住了高文的去路。
他比所有幻象都要強大,卻也比所有幻象都要模糊,他那沒有五官細節的頭顱邊緣仿佛受到干擾般蔓延出許多震顫的線條,四肢也呈現出不正常的粗糙模糊狀態,卻又有著驚人的劍術,一柄看不出細節的黑色長劍在空氣中分化出無數劍刃,與開拓者長劍針鋒相對地較量著。
在這道幻象消散之前,高文就知道了他的名字——
他叫巴爾莫拉,是沙漠城邦尼姆·桑卓的“奴隸國王”,一位杰出而偉大的統治者。
在山丘腳下,高文和賽琳娜同時停了下來。
周圍那些仿佛無窮無盡的幻象不知何時都消失了,只有微風吹過夜幕下的草原,那只潔白的蜘蛛也不知何時停在了半山腰,祂轉過頭來,頭顱的位置卻沒有眼睛,只有一些柔和的光芒照射在高文和賽琳娜身上。
突然間,高文心中卻冒出了些許不相干的想法——
原來上層敘事者的“神性”…是沒有眼睛的么…
一個溫和而熟悉的聲音就在此時傳入了高文腦海:“杜瓦爾特…消失了嗎…”
是娜瑞提爾的聲音,高文對此絲毫不覺得意外。
“放棄吧,娜瑞提爾,或者該叫你上層敘事者?”高文搖了搖頭,“我知道,我知道你們渴望外面的世界,但你現在應該也感覺到了,你并不屬于那里,一個像你這樣的神明強行降臨現實,只能帶來數以百萬的死亡,而你自己也很難安然無恙——你是夢境的映射,但那些在夢境中向你禱告的人,都已經不存在了。”
白色蜘蛛沉默了幾秒鐘,才有聲音再次響起:“他們都在這里…”
巨大的節肢向旁邊挪動開來,數個潔白的繭被緊密地保護在蜘蛛的胸腹位置。
在向星光攀爬的過程中,她一直在小心地攜帶、保護著這些繭。
在看到那些繭的同時,高文已然明白了很多東西。
“原來杜瓦爾特說的話是這個意思…”賽琳娜也反應過來,帶著復雜的語氣說道,“我們一直好奇一號沙箱中的虛擬人格們都去了哪里,原來…”
“我想帶他們去外面,”白色蜘蛛輕聲說道,“因為他們都想去外面,所以我也這么想…”
“怪不得…怪不得上層敘事者會發生瘋狂、分裂、死亡這樣的變化…”賽琳娜的聲音顯得格外低沉,仿佛自言自語一般,“我們所有人都在關注那三千名進入網絡的測試人員,但是…沙箱世界里還有數以百萬的虛擬人格…對你而言,他們也是‘真實’的…”
白色蜘蛛沒有開口,既沒有否認,也沒有承認。
作為對沙箱系統和靈魂奧秘了解頗深的大主教,賽琳娜終于拼湊出了她此前始終想不明白的那部分真相。
而在一旁,高文已經跟神明知識打過不少交道,還得到了大量忤逆者遺產,此刻他想到的東西更多:“是因為意識到世界上絕大多數的‘子民’都是虛擬出來的幻象,上層敘事者才會陷入瘋狂,并在瘋狂中死亡,而這又導致了祂的分裂,使祂的人性部分和神性部分變成了兩個個體…也正是由于這種死亡和分裂的過程,你才擺脫了原始‘上層敘事者信仰’對你的束縛,才能夠在不影響自身存在的情況下,吞噬掉了整個世界的心智,把他們都放進了那幾個‘繭’里…我說的沒錯吧?”
白色蜘蛛輕輕挪動著一條長腿,發出低緩悅耳的聲音:“你懂得很多東西…”
“你真的認為這樣會成功么?”高文皺著眉,“即使你把他們帶到了現實世界,又能怎樣?沒有身體,沒有物質基礎,甚至沒有成為靈體的條件,他們誕生自沙箱,也只能依靠沙箱來維持存在——你是神明,可他們不是,這些繭,進入現實之后立刻就會煙消云散,這些你想過么?”
“…我不知道,也不在乎,”娜瑞提爾低聲說道,“他們想出去,我也這么想,這就是一切…”
在看似溫和平靜的話語中,巨大的白色蜘蛛慢慢揚起了上半身,一股令人心驚的敵意終于從這強大的神性生物身上散發出來。
然而高文卻只是遺憾地搖了搖頭——看來沒有緩和的余地了。
“娜瑞提爾,”他迎著山丘,注視著那年輕的神明,“你會死的,不會再有新的分裂,不會再有復活。
“你知道杜瓦爾特是怎樣消失的,你也應該知道,我已經通過祂和你建立了聯系。
“我有能力徹底瓦解你。”
“我知道,”娜瑞提爾輕聲說道,“那樣或許也好…”
在高文和娜瑞提爾之間,無盡光芒驟然化作洪流,沖刷著整個平原,沖刷著這個虛假世界的最后一片疆土。
劇烈的晃動驚醒了黎明前的奧蘭戴爾,無數居民從無夢的睡眠中醒來,驚惶地看向那片據說曾遭受詛咒的土地,看向奧蘭戴爾之喉的方向。
他們聽到低沉的呼嘯聲從那片坍塌的山谷中傳來,聽到仿佛無數人呼喊的共鳴聲在山谷外的平原上回蕩,奧蘭戴爾之喉中似乎正在醞釀著一股龐大的力量,在這黎明前的最后一刻,它正如心臟一般開始跳動起來。
一線霞光出現在遠方的地平線上,巨日恢弘的冠冕似乎就要從那里探出頭來,而在這微末稀薄的光暈中,在天邊殘存的星光照耀下,有人看到仿佛蜘蛛般的虛幻巨影正在攀爬奧蘭戴爾之喉邊緣的山崗…
最后的時刻似乎到來了,塞姆勒大主教下意識握緊了手中的戰斗法杖。
整個地宮中都回蕩著令人不安的呼嘯聲,馬格南曾提到的那些透明虛幻肢體終于凝實到了所有普通神官都能清晰看見的程度,他們看著那龐大的虛幻蜘蛛在土石和墻壁之間穿行著,每一次有巨大的透明節肢掠過大廳,都會激起一片低聲驚呼。
此前腦仆們的祈禱共鳴已經被馬格南成功阻止,然而這似乎只能延緩上層敘事者降臨的速度,祂仍然在執著地擠進現實世界,仿佛不到最后一刻便決不放棄。
“這是最后一刻了…”尤里低聲咕噥著,“我們能做的都已經做完了…”
溫蒂輕輕吸了口氣,走向大廳一角:“我去照顧傷員。”
“教皇冕下剛才傳來了最后一次消息,沙箱系統和心靈網絡的穩定都已經抵達極限,”塞姆勒沉聲說道,“接下來他會用他全部的力量抵抗上層敘事者降臨帶來的沖擊,如果他的靈魂反應消失…我們便安然迎接死亡。”
尤里平靜地看著前方:“希望…”
一陣比此前更加震懾靈魂的呼嘯聲突然在整個地宮中回蕩起來,與之一同傳來的,還有一陣強烈的建筑震蕩,這打斷了尤里沒說完的話。
他下意識地抬起頭,看到了同樣茫然的塞姆勒大主教。
無名的花草化成了灰燼,土石在空氣中瓦解著,升騰起的黑色煙塵遮蔽了天空,讓星空變得暗淡無光。
在最后時刻支撐這個虛假世界的力量終于倒下了,整個沙箱開始不可逆轉地走向滅亡。
無名的草原開始崩解,從邊緣向中心迅速塌落,而那圣潔的白色蜘蛛也從山丘上滾落下來,連帶著她拼命想保護下來的繭,一同跌落在大地上。
在最后一刻,她編織出了層層疊疊的蛛絲,把那些繭再次束縛、穩固下來,沒有讓它們受到一點損傷,就仿佛這是她存在于世的本能一般。
溫暖明亮的燈光彌散開,驅散了升騰的煙塵和蔓延的火焰,高文來到已經失去反擊力量的白色蜘蛛旁邊,看著她頭顱位置那些明凈的光芒。
在他開口之前,娜瑞提爾的聲音便傳入了他和賽琳娜的腦海。
“最早的時候,他們就是在這片草原上繁衍生息的…那時候這里還不是沙漠,也沒有尼姆·桑卓…”
賽琳娜此刻才終于認出了這里的地形,知道了那隱隱約約的熟悉感源自何處,她下意識地環視四周,辨認著那正不斷向黑暗沉淪的大地:“這是…怪不得我感覺如此熟悉…”
這片土地,最初便是她和梅高爾三世一同“編寫”出來的。
但那已經是許久以前的事情了,久到她都忘記了這里最初的模樣。
“杜瓦爾特曾經問我,如果大家都安于這片土地,是否所有人都不用面對這場終末…眾生可以平安喜樂地生活在舞臺中央,只要不去接觸邊界,這個世界對大家而言便是真實的…
“詩人們可以盡情想象海洋之外的天地,想象星空之間的世界,水手們在近海便可以有永遠豐厚的收獲,不用去管那越往遠處便越發古怪離奇的海洋邊際…不要有太高的好奇心,這個世界便會永遠美好下去…
“我總是給不了他答案,我太笨了…但我覺得,創造了這一切的造物主們,肯定知道的更多…
“造物主啊…你們創造了這個世界,又創造了我們,這一切到底是為了什么…你們希望我們怎么做,可以告訴我么?”
娜瑞提爾的聲音低緩柔和,在這單純的詢問面前,賽琳娜陷入了長久的沉默。
不知多少思索之后,她才抬起頭來,注視著上層敘事者那無目的面容。
“這只是一場實驗,僅僅是…實驗…”
她的每一個字都仿佛用盡了力氣。
兩秒鐘后,那潔白神圣的蜘蛛終于發出一聲輕嘆:“啊,謝謝…我終于親耳從造物主口中聽到答案了。”
“娜瑞提爾,”高文忍不住上前一步,“其實我還可以…”
“可以給我些時間么?”上層敘事者的聲音輕柔地傳來,“我想…看一下星星。”
“星星?”高文愕然地抬起頭,卻只能看到一片黑暗混沌的天空,沒有半點繁星。
而等他再收回視線,那潔白的蜘蛛神明以及她庇護到最后一刻的繭…已經開始化作點點光塵。
山谷中的呼嘯聲止息了,大地的震顫也平靜下來。
奧蘭戴爾的居民們帶著不安和惶恐走出家門,走上街頭,相互詢問著情況,又不約而同地看向奧蘭戴爾之喉的方向。
在朦朧昏暗的天光下,有孩子們驚呼起來。
朝陽的勾勒中,似乎有一只近乎透明的巨大蜘蛛一點點攀上了附近的山巖,爬上了山谷邊緣的高地,祂在那里靜靜停下,小心翼翼地將仿佛繭一般的事物推到面前。
天邊的最后一點星輝閃耀著,映在蜘蛛已經愈發虛幻的軀干上,祂迎著一天中最后的星光,仿佛發出了若有若無的贊嘆,許多人聽到虛幻的聲音在腦海中響起,卻對那聲音感到一片茫然——
“到這里,故事就結束了…”
隨后朝陽升起,巨日的光輝照耀在大地上,一切仿佛夢境般消散,天地間只余萬丈霞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