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信號彈突然從高地四號陣地附近升起的時候,菲利普就意識到情況超出了控制。
戰場,是由無數偶然和必然,無數計劃和意外組成的。
鐵王座上訓練有素的職業士兵在最短的時間內做出了反應,位于武庫段和戰術段的小型副炮幾秒鐘內便粗略瞄準了信號彈升起的方向,緊接著便是一連串的炮火轟鳴——軌道炮彈在空中劃過淡綠色的軌跡,隨后在高地上爆發出強烈的光焰,照亮了風雨中陰沉昏暗的荒原,然而所有人都知道,這一輪炮火反制只是在計劃失敗的情況下盡可能挽回一些戰果而已。
已經打出去的信號彈是攔不住的——在昏沉沉的天幕中,那明亮的血色光芒照耀著整個高地以及高地附近的大片平原,長風防線上的提豐主力部隊肯定已經看到它了。
急促的副炮轟擊只持續了三十秒,菲利普便下令全車停止攻擊——作為一個已經不再青澀的將領,他知道帕拉梅爾高地上的那一撥提豐部隊多半已經在信號彈升起之前就轉移了,炮火覆蓋的位置,留下的應該只是少數敢死隊員。
甚至有可能只是一個勇敢的信號兵而已。
“將軍,要不要讓獅鷲強行升空偵查一下?”鐵王座的副軍士長謹慎問道,“或者派一批鋼鐵游騎兵…”
聽著部下的建議,菲利普心中卻微微嘆息。
他知道,恐怕已經晚了…敵人的指揮官是個棘手的家伙,謹慎理智,而且恐怕已經對塞西爾的裝備和戰斗方式有一定了解,他們不會在附近逗留,他也知道,在當前天氣條件下獅鷲騎士和地面部隊的偵查能力會被削弱到什么程度,這時候敵人多半已經遠離鐵王座,要在整個帕拉梅爾地區搜索一支潛入雨幕的騎士團無異于大海撈針。
畢竟,和規模龐大還帶著醒目軌道的裝甲列車比起來,松散行動且能夠借助樹木掩護的人可難找多了。
但即便如此,他還是出于謹慎下令放出了獅鷲騎士——獅鷲在這種惡劣的天氣下拒絕升空,騎手費了很大力氣才讓坐騎進行了一次低空盤旋,做了一次聊勝于無的偵查,而結果正如菲利普預料的:敵人已經不見蹤影。
得知這一情況,年輕的陸軍統帥表情平靜,轉身對身旁的炮術長下令:“所有副炮,指向第四、第六、第七區域以及東北部路口,自由轟擊十分鐘。”
“是,將軍。”
鐵王座的魔力單元再次運轉起來,嗡嗡聲和機械裝置運行的噪聲中,副炮炮臺輪番開火的轟鳴在戰術段車廂內低沉回蕩,菲利普下令打開了一側的車窗裝甲,在昏昏沉沉的閃光和風雨中,他凝神望向遠方。
在今夜,塞西爾的魔導軍團遇上了迄今為止最值得警惕的敵人,在那片昏沉的雨幕中,菲利普看到了帝國真正的對手。
在今天之前,塞西爾軍團面對過形形色色的對手,舊貴族的私兵一觸即潰,傳統的騎士勇敢卻已然遲暮,邪教徒制造出來的軍團強大無比,但最終也只能成為炮下糜粉,哪怕是人造的神明,也只是強大的怪物,終究會落入人造的陷阱…
直到今天,一場風雨中的交鋒,所有人都與刀鋒擦肩而過——兩方鋒刃互相劃過喉嚨,差之毫厘,在無數意外和偶然堆積而成的交手中,在塞西爾軍團借助天時和情報優勢構筑出一個近乎完美的陷阱之后,提豐人近乎安然無恙地退出了戰場。
血流成河的鏖戰并未爆發,但所有人都出了一身冷汗。
雷鳴般的爆炸聲從遠近不同的方位傳來,劃破天空的亮線墜落在帕拉梅爾高地上,爆炸的閃光在雨夜中不斷升起又熄滅,大地在震顫,空氣在顫抖,這仿佛一整個魔法師團飽和轟炸般的聲勢令人心驚膽戰,耳朵里嗡嗡作響。
冬狼第一騎士團在風雨中迅速轉移著位置,在各處亮起的爆炸閃光與天空的閃電輪番炸裂,一次次照亮騎士們被雨打濕的刀劍和盔甲,在每一副頭盔下面,都有著一雙略帶緊張的眼睛。
但騎士團仍然秩序井然,在指揮官的帶領下以最小的動靜執行著最快的轉移。
安德莎騎在馬上,看到爆炸的閃光從附近驟然閃現,緊緊抿著嘴唇,不發一言。
塞西爾人發動了可怕的攻擊,攻擊的強度證明了她此前判斷的正確——那個鋼鐵怪物的力量非同小可,僅憑一支常規騎士團根本無法正面對抗,戰略轉移是保全自身的唯一選擇。
或許只有整編的魔法師團和做好準備的鐵河騎士團才能對抗那種程度的怪物。
年輕的狼將軍回頭看了一眼,紅色的魔法信號已經在云端消散,黑沉沉的雨幕深處,只有一道道亮線不斷劃破天空。
她心中其實松了一口氣。
敵人的攻擊雖然猛烈,但從其四處分布的情況就可以判斷他們在這雨夜中也沒有超出提豐的偵查手段,他們已經失去了自己這支騎士團的位置,現在進行的盲目打擊只是在碰運氣而已。
這場曾經拖延冬狼騎士團行動的大雨,如今反而成了安德莎和她的將士們在炮擊中的保護傘。
接下來,她和冬狼第一騎士團能否安然脫離這片雨夜,也就只能和塞西爾人一樣期待運氣了。
愿天佑提豐。
年輕的狼將軍抬起頭,看著雨線在昏暗中不斷下落,輕聲自言自語:“希望雨不要停…”
在旁邊隨行的副官聽到了安德莎的自言自語,卻沒聽清內容,下意識地問道:“將軍?”
“沒什么,”安德莎搖了搖頭,最后一次回望那鋼鐵怪物停靠的方向,隨后回過頭看著自己的副官,“那個腐朽衰弱的王國已經是個歷史了,新生的塞西爾帝國,是個強敵。”
在今夜,帝國的精銳軍團遇上了迄今為止最值得警惕的敵人,在那片昏沉的雨幕中,安德莎看到了帝國真正的對手。
提豐人的部隊退去了,在即將進入長風要塞防御區的時候突然停下,然后原地折返。
全副武裝的馬里蘭離開城堡,來到了長風要塞朝向提豐一側的城墻上,看著黑沉沉的平原久久不語。
鐵王座的暴露是個意外,戰場本身就是個從不缺乏意外的地方,但據菲利普將軍所說,鐵王座之所以暴露,可能與提豐方面的指揮官謹慎之下進行針對性偵查有關——這讓馬里蘭忍不住聯想到自己精心策劃的“欺騙戰術”被識破的情況。
他輕輕笑了起來,搖著頭:“那個‘小狼’…不負盛名啊。”
“將軍,”副官佩恩來到城墻上,來到馬里蘭身旁,“鐵王座傳來信息,他們已經停止炮擊,初步判斷應該并沒有留下那支提豐部隊。”
“…這一次,命運眷顧了提豐人,”馬里蘭沉默片刻,平靜地說道,“將情報匯總傳給陛下,之后的局勢如何發展…就不是我們應該關心的了。”
“是,將軍。”
雨不知不覺停了下來,伴隨著陣陣清爽但寒冷的秋風吹過城墻,天空的烏云悄然散開,這場從下午持續到夜晚的劇目隨著風雨一同散場,星光從云層縫隙間灑向大地,清冷寒涼。
“真是一場好雨啊…”馬里蘭低聲說道,“來的恰到好處,停的恰到好處。”
來自東境邊關的情報第一時間被傳到了圣蘇尼爾,在白銀堡的書房中,高文召集了自己的三位大執政官。
“我們的邊境安全了,至少東邊是這樣,”高文開門見山地說道,“鐵王座已經抵達邊境,在一場戲劇化的較量之后,提豐人已經退回他們的防線。”
“這是詳細情報。”琥珀的身影從高文身旁浮現出來,她手中拿著幾份復印好的文件,并將其逐一分發到三位大執政官手中。
維多利亞拿過情報之后首先匆匆掃了一遍,雖然情報上用的語言非常簡潔,但已經足夠說明所發生的一切,在粗略瀏覽之后,這位冰雪公爵忍不住輕輕嘆了口氣:“機會和所有人擦肩而過。”
“這很公平,”柏德文法蘭克林放下手中的打印紙,“不管怎么說,提豐人意識到了長風要塞防線已經重新建立,他們應該會安靜下來。”
高文搖搖頭,提醒道:“是暫時安靜下來——進入工業時代的帝國是不存在‘溫和克制’這一品格的,但現在至少是戰是和已經不再由他們自己說了算了。赫蒂,你想說什么?”
從剛才開始就不發一言的赫蒂抬起頭,看著高文:“先祖,諾里斯部長已經帶領農業部專家組進入圣靈平原污染區,評估那里的農業重建方案——從長遠角度考慮,我們真的需要休養生息。”
面對赫蒂認真又略帶嚴肅的眼神,高文點了點頭:“沒錯,我們確實需要休養生息…尤其是農業的重建。”
局勢看上去很順利,帝國已經建立,加冕儀式極大鼓舞了社會各階層的士氣,王都秩序得到平復,各地貴族紛紛簽字表示支持改制,強大的塞西爾戰爭機器在邊境上阻止了提豐人的陰謀,甚至一度居于優勢——這一切仿佛能令人產生錯覺,一個激進的樂觀主義者甚至可能會覺得塞西爾帝國已經是個強大的巨人,做好了橫掃天下的準備,但這間房間中的任何一個人都知道,這種“順利”只是表象而已。
是連番的勝利鼓舞了人心,是暫時的利益重分配掩蓋了內部的空虛,表象之下的事實是圣靈平原產糧區半數被毀,大量難民需要安置,戰后的城市和鄉村需要重建…
如果說之前的戰爭是讓這個古老沉淪的王國浴火重生,削去了腐肉,那么現在的塞西爾帝國需要的不是橫掃天下,而是讓那些被削掉腐肉的地方長出新肉來。
其中糧食是重中之重——根據剛剛完成的緊急統計,目前塞西爾帝國除了南境和西境之外,基本上處處缺糧,全國儲備糧即便都調動起來,也只能勉強堅持到下一個收獲季,為了防止出現大規模的饑荒,柏德文公爵已經開始和西邊的奧古雷部族國接洽,商談購買糧食的事宜,在這種局面下,帝國必須休養生息。
“我也贊同赫蒂大執政官的意見,不過問題的關鍵是提豐那邊會有什么反應,”柏德文公爵首先肯定了赫蒂,緊接著又皺起眉,“長風防線上發生的‘較量’已經非常接近開戰,只是沒有真的變成軍團混戰而已,所有人都在懸崖邊走了一圈…這一圈,可是怎么解釋都行的。”
“主動靠近軍事防區的是他們,從大義上,提豐人并不占據優勢,而我們的劣勢則在于未能留下那支部隊,手頭沒有足夠的證據,這是眼前的局面,而對于兩國而言,只要證據不充分,就能賴掉一切,”高文說道,“另一方面,從開戰意愿來看,提豐那邊在今天之后應該更愿意坐下來和我們好好談談…今天的提豐,局勢已經不同以往了。”
赫蒂皺了皺眉:“是因為他們的工業和經濟轉型?”
高文看了赫蒂一眼,眼神略有贊許:“沒錯,他們有了一塊新的‘蛋糕’,現在那些因改制而受損的中小貴族正在忙著重新分配利益,提豐內部最大的壓力之一已經暫時緩和,在他們遇上下一個瓶頸之前,羅塞塔奧古斯都沒必要繼續執著地推動戰爭,他當前的重點,應該是控制好工業和經濟轉型的進程,防止他的帝國在這個過程中失控…”
“那么…”柏德文法蘭克林捏了捏鬢角,“陛下,我們應該給提豐一個信號。”
“當然,”高文笑了起來,看向赫蒂,“立刻通知帕德里克,給提豐下一批新的訂單。然后…我們耐心等待羅塞塔奧古斯都的回應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