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銀堡內,高文與兩位新任的大執政官守在魔網終端機前,來自平原東部的消息經由索林堡、白沙地區、南境、戈爾貢河通訊線的層層轉發和傳遞,正被不斷送到這間房間。
“‘勇敢者’小隊開始行動,對目標的第一級誘導成功…”
“目標進入索林堡防線射程,‘勇敢者’小隊成功脫離,第二級誘導成功…”
“白沙丘陵各單位已完成撤離,信標已建立…”
“第三級誘導成功,鐵王座開始向南部移動…目標正在靠近白沙丘陵…”
來個各個執行單位的報告仿佛履行著某種精密的時刻表,不斷按照計劃傳來,但高文并沒有感到一點輕松,因為索林堡防線已經用事實驗證了那人造之神的詭異、強大和難以消滅,盡管邪教徒們以凡人之力塑造出的只是一個擁有血肉之軀的“贗品”,但那贗品的力量顯然已經超出凡俗領域,具備了一定的神明屬性。
面對這樣的敵人,在它真正徹底消亡之前,誰也不敢放松。
而且高文也知道,這些按照計劃傳來的報告,這些看似順利執行、嚴絲合縫的環節,其實里面每分每秒每個細節都有大量的士兵和指揮官在冒著生命危險,表面上的順利意味著走鋼絲一般的精確平衡——
海妖盟友確實是強大的,計劃看上去也確實是完美的,但風險絕不會因此就消失,即使它成功的希望很高,該冒的風險還是得冒。
在他身旁,一貫清冷沉穩的維多利亞也忍不住緊繃著臉,帶著一絲緊張:“希望一切順利。”
“會順利的…如果海妖們也解決不掉它,從磐石要塞支援白沙丘陵的第二兵團和塞西爾城的預備兵團就會頂上,我們終究會消滅掉那個怪物,”高文沉聲說道,“然后,我們將公布這次行動的真相,大張旗鼓地公布。”
柏德文輕輕點頭:“人們會意識到新帝國的強大,崩塌的信心將會重鑄,局勢會穩定下來,邊境地區的貴族會更配合改造…”
“是的,人們會意識到新帝國的強大。”高文贊同地點點頭,同時卻在心中補充了一句——
他們也會意識到“神明”并不是那么不可觸及的東西。
圣靈平原與東境的交界線上,這場漫長的追逐已經持續過半。
魔能軌道在平原與丘陵間延伸,沉重的魔導列車在鐵軌上飛馳,天空陰沉,來自平原地區的熱風卷起沙塵,拍打著軌道兩旁的接力樁和列車側面的裝甲,戰爭機器撕開空氣的轟鳴聲和炮臺不斷開火的巨響震懾著這片天地,在這巨獸所過之處,飛鳥禁絕,平原上幸存下來的走獸亦狂奔著逃離它們的洞穴,宛若末日已至。
武庫段頻頻開火,不光是威力強大的主炮在開火,安裝在主炮附近的防御性副炮也在開火,大大小小的加速導軌指向列車后方,伴隨著魔力激蕩的閃光,將一枚枚沉重的炮彈拋向遠處。
在昏暗的天光下,炮彈在空氣中劃出一道道醒目的軌跡,在那軌跡交匯的盡頭,一片圣潔而輝煌的光芒照亮了平原,連接著天地,暴怒的神明狂奔在大地上,迎著凡人的炮火,持續著這場追逐。
這已經不是尋常人能夠參與,甚至能夠直視的戰場,只有極遠極遠的地方,在安全距離之外,東境一些勇敢的領主們爬上了他們的塔樓和城墻,在各種超凡法術的加持下大著膽子看了這不斷發出雷鳴和閃光的戰場一眼,然后其中一半的人都沒敢再看第二眼,另一半的人則念誦著各自神靈的名號,念誦著自己先祖的名號,祈禱著這場火不要燒到自己身上。
“目標的速度變快了,”鐵王座戰術段內,副官來到馬里蘭身旁大聲匯報,“我們之間的距離正在縮短!”
在某種程度上,憤怒能帶來力量。
這一點對人有效,對人造的神明…竟然也有效。
馬里蘭看向車窗外,在一個恰當的角度,他看到了列車后方的景象,那道圣潔而充滿惡意的光輝正在北方閃耀著,不斷有光芒從那個方向迸射出來,將山巖和樹林掃平,將沿途的魔能軌道摧毀,用繁茂的藤蔓和鮮花覆蓋掉沿途的巖石和鋼鐵。
馬里蘭回過頭看向副官:“我們距離白沙丘陵還有多遠?”
“全速前進還需半小時,將軍——我們可能在那之前被追上。”
馬里蘭皺了皺眉,而在交談之間,那怪物的距離好像又進了一些。
一道強大的能量光束從遠方襲來,掃過魔能軌道,軌道上覆蓋的護盾劇烈閃爍了一下便被擊穿,軌道下方的符文結構和附近的魔網被次第引爆,在安全裝置自動熔斷之前,連續產生的殉爆已經沖擊到鐵王座附近,甚至讓這疾馳的列車都產生了一陣劇烈的搖晃。
恍惚間,這位曾經的要塞指揮官竟產生了一絲熟悉感。
他曾經也面對過類似的危機——一個強大無比的敵人在進攻,而他手上的力量只能不斷被消耗,實力懸殊,正面對抗幾乎是一種奢望,自己能夠依靠的,似乎除了勇氣之外便只剩下貴族出身帶來的驕傲。
上一次,他選擇了貴族式的戰斗方式,帶著一隊忠心耿耿的騎士沖出去,試圖用一場光榮的決斗來挽回局勢,然后他在幾招之內便被打敗,并被上了一課,從此意識到所謂的“戰爭”到底是怎么回事。
在面對真正的戰場時,他需要一些更務實的手段。
“命第四武庫段所有成員向運載車廂移動,”這位指揮官很快結束了思索,飛快下令,“準備切斷末端連接鉤和第四武庫段的能量供應。另外…
“讓士兵在撤離之前,把所有炮彈的引信保險都打開,把手雷都留在車廂里。”
副官愣了一下,旋即筆直立正,行禮領命:“是,將軍!!”
末端第四武庫段的車廂內,士兵們正緊張繁忙地操縱著所有能打到目標的炮臺,剛才的一次沖擊導致了車體的劇烈震動,主炮也因沖擊而產生了故障,有一些人受傷,但沒有人因此離開位置,直到車載通訊器亮起的時候,這些老兵還在盡最大努力重新校準主炮。
并不是所有士兵都第一時間想到了將軍的意圖,但所有士兵都第一時間響應了命令。
“快動起來!小伙子們!”一名經歷過從舊塞西爾至今所有戰場的老兵是這節車廂的指揮官,他已然明白了將軍的想法,此刻嗓門格外響亮,“服從命令,打開炮彈保險,把手雷保險也打開,還有多余的觸碰地雷,全都塞進彈藥堆里!讓我們玩一把大的!!”
列車盡己所能地提高了一些速度,拉開了和那巨鹿的距離,士兵們則在這短暫的時機里迅速完成任務,并穿過第三武庫段,進入了前方空蕩蕩的運載車廂里。
兩分鐘后,第三武庫段的指揮官接到命令,手動解除了列車末尾的連接鉤以及第四武庫段的能量供應。
失去動力的大型車廂迅速遠離了列車主體,被遠遠拋在軌道上。
又是幾分鐘后,一聲天崩地裂般的爆炸和一連串緊接著響起的小爆炸從遠方傳來。
馬里蘭望著爆炸升起的方向,有那么一瞬間,他深深希望那個可怕的“神明”可以干脆利落地死在這場爆炸里,不要再出現,但他這個不切實際的想法很快便被爆炸云霧中亮起的圣潔光輝給打消掉了。
巨鹿并沒有受到車廂殉爆的影響,它身邊的光輝以及四溢的強大魔力提前引爆了那節車廂,這怪物只是稍微減了一下速,緊接著便再度沖了上來。
馬里蘭眉頭緊皺,但只是靜靜地看著這一切。
十分鐘后,他再度下令——
“第三武庫段,人員向運載車廂移動,準備殉爆。”
“是,將軍!!”
車廂的殉爆并不能傷害到那個怪物,但至少是可以拖延時間的。
白沙丘陵已經快到了。
當第二朵蘑菇云在遙遠的軌道上空升騰起來時,馬里蘭再次望向窗外。
天空陰沉得可怕,似乎整個世界都即將入夜,不知從何而來的濃云聚集在白沙地區上空,一股陰冷的風正在這片地區肆意席卷,驀然之間,雷鳴閃電同時炸響。
這雷鳴聲甚至仿佛炸進了車廂每一個人的心里,讓哪怕最經驗豐富勇敢鎮定的士兵和軍官都渾身一震,在心智防護系統發出的幽幽藍光中,幾乎所有人都下意識地互相看了一眼,隨后不約而同地望向窗外。
一滴雨點擊打在車窗上,在水晶玻璃表面劃出一道傾斜的痕跡,緊接著在這道痕跡被狂風吹散之前,便是第二滴,第三滴落下…
下雨了。
無數雨滴連成幕簾,自天際傾盆而下。
鐵王座義無反顧地沖入了那瓢潑大雨中,就如闖入一個自天空倒懸而下的水中世界,緊接著闖入雨中的便是那暴怒的人造之神,狂風驟雨瞬息間便吞沒了所有的闖入者,并迅速擴大到足以籠罩整個白沙丘陵。
天空已經被一片如旋渦般倒垂的云團完全覆蓋,那可怕的濃云讓整個地區仿佛都進入了午夜,寒風呼嘯,暴雨傾盆,鐵王座各處散發出的燈光只能有限地驅散最近的黑暗,而更遠處的世界則只有那不斷的雷鳴閃電可以照亮。
在閃電的照耀中,馬里蘭看到天空有無數的影子聚集起來,有無數的怪異之物在風暴和黑暗之中滋生,有形與無形的界限被打破了,一個難以名狀的、龐大到如同山岳般的結構體在風雨中匯聚起來,倒懸出了密密麻麻仿佛森林般的肢體和觸須,席卷向那頭仍被光芒籠罩的“巨鹿”。
即便陷入狂亂,“巨鹿”仍然在本能的驅使下意識到了危機的臨近,它突然放棄了已經近在咫尺的鐵王座,轉而仰頭向天,鹿角間光芒涌動,刺目的能量射流掃過整個天空。
有無數的陰影從天空墜落,仿佛很多有形和無形之物被光束切斷、摧毀了,但這些陰影轉眼間便融入了周圍的雨水,重新凝聚出觸須和肢體,并繼續堅定不移地向著“巨鹿”籠罩下去。
那些無以名狀的東西漸漸變得清晰了,它呈現出仿佛某種巨型海洋生物般的姿態,但又仿佛是無數種窮盡想象的形體拼接而成的魔怪,似乎只有在人類最瘋狂、最荒誕的想象作品中,才能拼湊出這個結構體的些許形態來,它舒展開了自己成千上萬的肢體,一點點封鎖住“巨鹿”的所有行動,一點點合攏起來,扭曲怪異的符文在那些肢體表面閃耀著,將巨鹿所有的反抗逐一鎮壓。
ta在進食——馬里蘭腦海中驀然閃過了這樣荒誕而令人驚悚不已的想法。
但ta確實是在進食——那些觸須或肢體已經開始收緊,這是顯著的掠食動物進食時的姿態。
然而面對這樣恐怖的,似乎足以令普通人精神崩潰的景象,馬里蘭卻驚訝地發現自己的意志竟絲毫未受考驗,甚至相反…他思維前所未有的清晰,精神前所未有的振奮,之前積累的所有負面情緒和心理上的壓力似乎都消失不見了,一種昂揚向上的情緒包圍著他,這情緒中甚至還帶著…某種愉快。
心智防護系統也會產生類似的效果,然而它的效用遠遠無法和這一刻相比。
在這樣奇妙的精神狀態中,馬里蘭看到那些難以名狀的肢體或觸須終于完全合攏,甚至就連那頭巨鹿身邊縈繞的光輝也被合攏的肢體遮擋的嚴嚴實實。
然后,所有的觸須和肢體一瞬間緊縮,風雨中傳來一聲仿佛無數聲音聚合在一起的歡呼:
“午餐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