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文突如其來的問題讓諾里斯瞬間有些呆滯,他本已做好了受到斥責的準備,卻沒想到自己要面對的竟然是這么一個問題——這時候應該回答是還是不是?哪一條是觸犯法律的么?
想了半天,這位老農還是決定老老實實地承認,因為知道他會讀寫的人不止一個,一旦領主老爺去找別的人問出了事實,那他就真的是要觸犯法律了。
“是的…老爺,”諾里斯用手抓著胸前的紐扣,緊張不安地說道,“我學過…讀寫。”
高文挑了挑眉毛,心說自己判斷的果然沒錯。
盡管剛才諾里斯一個字都沒有寫,只是在勾畫草圖,可是僅從對方拿起筆桿時候的姿勢就能判斷出很多問題:會不會讀寫的人在握筆時的感覺是完全不一樣的,在這個近乎全民文盲的世界,他已經見識過那些不識字的人是怎么抓住筆桿,又是怎么用笨拙的方式在紙上畫出線條的,而眼前這個農夫的握筆姿勢顯然很標準。
就連赫蒂都有些意外地看著諾里斯,看來這個事實她也是剛發現。
“你放心,會寫字并不觸犯法律,教別人讀書寫字也不犯法,”高文意識到自己突然問話很可能嚇到了這個老實巴交的農民,于是語氣溫和下來,“是誰教你的讀寫?”
得到領主的承諾,諾里斯才稍微安心一些,他搓了搓手,露出一個略有些不好意思的笑容:“領主老爺,說出來不怕您笑話…我當年差點就要進了教會,變成一個侍奉豐收女神的神官了,讀書寫字的本事都是那時候跟著一個老師學的…”
一個農戶之子,竟然差點就要進了教會,變成神官?
如此奇妙的經歷讓高文頓時大感興趣,于是在他的追問下,農夫諾里斯的故事終于為人所知。
對方確實出身于農戶之家,是祖祖輩輩生活在塞西爾領的自由民,盡管家中有著那么幾畝薄田,但就和這個時代的大多數平民一樣,也就生活在溫飽線上。原本他的人生將和大多數平民一樣,終生被綁在土地上,忙碌在秧苗和溝渠之間,而他與那些高高在上的神官和教會打交道的唯一途徑,就是每隔一段時間去鎮上的教堂做個禱告,或者在牧師們來到鄉下田間地頭的時候接受一番傳教——但八歲那年,一個機會來到了諾里斯和他的父母眼前。
一名從圣靈平原來的、游歷傳教的豐收女神神官來到了塞西爾領,并在諾里斯生活的村莊暫住,對于農民而言,豐饒三神的神官過路是非常少見而幸運的事,于是村中的大家便立刻湊了錢財,并按照豐饒三神的規矩,由村中長者帶著幾名孩童一起去向那位神官“獻禮”,好讓神官為村子的耕地做祝福。
然后那位神官看著八歲的諾里斯,說:“這孩子與土地在一起是有福的,他承著豐收女神的恩澤。”
就因為這一句話,在神官離開之后,諾里斯的父母幾乎變賣了家中所有值錢的財物,村中的老人們也想辦法湊了些錢財出來,他們又一起去求莊園里的騎士老爺,討了一張通行證,才終于把諾里斯送到了坦桑鎮的大地母神教會,讓他成為一個“奴仆學徒”——豐饒三神雖然是三個有著獨立傳承的教派,但同時又有著格外緊密的聯系,而大地母神作為豐饒三神的主位神,她的神殿中通常也會同時供奉豐收女神和春之女神,而且三女神的神官候補們在接受正式賜福之前一般也會接受同樣的教育,在完成教育之后再根據各自的“靈性天賦”來選擇具體皈依哪位神祇,因此在周圍找不到豐收女神教會的情況下,將諾里斯送入大地母神的神殿是他父母當時唯一的選擇。
諾里斯在神殿中學習了五年,之后得到了來自上一級教會的認定結果:
“該學徒不具備豐饒神系的靈性天賦。”
直到今天,諾里斯仍然記得寫有這一句話的信被送到村里之后,村子里的大家一開始是怎樣的喜氣洋洋——因為他們壓根就不識字,而那個送信的信差喝的酩酊大醉,根本沒有告訴村人和諾里斯的父母信上寫的是什么。
直到諾里斯帶著自己的鋪蓋行李回到村里,大家才知道那封信并不是教會發下來的喜訊。
諾里斯靜靜地講述著自己的故事,他那張已經爬上皺紋的面龐看不出什么悲喜之色,深陷的眼窩中則只有一片平靜,就好像那些事情確實已經遠去,跟他再無關系了似的:“那之后幾年,日子很是艱難,我們欠的賬還沒還上,家里也早就空了——父親沒熬過當年的冬天,但日子還是得過,欠了大家的錢也必須得還。
“于是母親就帶著我和弟弟妹妹去子爵老爺的城堡,哦,那時候的塞西爾子爵還是瑞貝卡小姐的父親,我們去給子爵老爺磕頭,說日子實在過不下去了,子爵老爺仁慈,便免了我們要交的田稅,又借給我們種子和半口袋糧食,就靠著那些種子和糧食,再加上當年長勢格外好的野菜,我們算是活了下來。
“再然后,我就踏踏實實地種地,又幫人干雜活,我一個人干兩三個人的活,而且我還認字,村里有行商來的時候我就幫大家計算斤兩,這樣也能換幾個面包。再過幾年,我們還上了欠的債,而且還上了子爵老爺的糧種和糧食…”
諾里斯慢慢揚起頭來,臉上帶著自豪:“母親死的那年,我們全家是吃了一頓肉的。”
農夫諾里斯的故事結束了,高文只是緊皺著眉,而赫蒂卻忍不住按著胸口:“我…我從不知道領地上還發生過這樣的事…我們一直盡力施舍…”
“施舍救不了任何人,因為那解決不了根本,而且這種事每天都在發生,在城堡里看不見罷了,”高文搖搖頭,隨后好奇地看向諾里斯,“我剛才注意到你的手勢…你到現在還信仰豐收女神?”
“信啊,怎么不信?”諾里斯臉上的皺紋堆疊起來,“豐收女神庇護著世界上所有的田地,收成好不好就是一家人的死活,種地的,有哪個不信豐收女神?”
高文靜靜地看著對方:“即便因為這份信仰,你受了那么多苦?”
諾里斯沉默了片刻,垂下頭:“老爺,那是我命不好,又怎么能怪到神明身上呢?而且比起別人,我至少還學了些東西,還認了字嘞——雖然認識字對我們這些人而言也沒什么用就是了。”
“認字可不會沒用,”高文嚴肅地看著這位農夫,“諾里斯,你種地的手藝應該不錯吧?”
說到這個,諾里斯頓時更自豪起來:“老爺,您問別的我不敢說,但說到種地,我手藝可是極好的——要不當初那么難的日子怎么能捱得過去?”
高文又問道:“你認字識數,還受過教會的教育,所以我讓赫蒂宣讀給你們的新規矩,以及我設計用來記錄工作量的表格,你應該都是很容易就能搞懂的吧?如果讓你去填表格和計算土地、產量,你能做到么?”
這一次,諾里斯先是點了點頭,接著又猶豫著問道:“老爺,您難道是要讓我去當…監工么?”
這段時間以來,由于高文推行了需要計數評比的勞動制度,往常那種只會揮舞鞭子卻大字不識一個的監工已經沒了用武之地,領地上的監工都是由挑選出來的家族戰士甚至赫蒂親自擔任的(家族戰士中有一部分屬于騎士侍從,起碼認識幾個數,而且能寫出一些簡單的單詞來),因此諾里斯一聽到高文的問題,便忍不住聯想到了這個方面。
“不,不只是監工,事實上如果你能做到的話,我打算讓你管理整個墾荒,甚至后期的糧食生產工作,”高文說著,“當然,不可能一下子就把這么大的權力給你,也不能讓你隨意去做,我會讓赫蒂‘考核’你,并且會隨時告訴你應該做些什么。”
諾里斯臉上的表情一下子就變了:“老…老爺!我不是很明白…您這是讓我當您的管家么?但管家也不是只管糧食的…”
“這是一種職務,但不是管家,”高文笑了起來,“非要說的話,就先叫…農業主管吧。而且我要先告訴你,這職務和以往貴族領地上的任何職務都不一樣,你不能把它當個頭銜一代代傳下去,除非你的孩子有足夠的才能——它也不是終身有效的,如果你沒有做好,或者你借著職務的便利做了觸犯塞西爾律法的事,那你就會被撤掉,有罰受罰。從今往后,我在這片土地上設立的很多職位也都將如此——你聽明白了么?”
如果高文沒有警告那么多限制條件,或許諾里斯還會在惶恐中不敢接受這個“天降的好運氣”——因為這天降的好運實在像極了他八歲那年那位神官到村里說他可以“蒙受神恩”的時候,但有了高文的一番警告,他反而認真思索起來,并認為這應當是真的。
一個普通的貧民不會像他這樣思考,但諾里斯會,因為他受過教育,即便這教育幾乎要了他的命,他也從這教育中學會了“邏輯”。
于是在一番思考之后,這位面貌蒼老的農夫用力點下頭:“老爺,如果您信任我的話…諾里斯將管好您交給我的每一塊田地,還有土地上長出的每一粒糧食!”
(今天要出趟門,全天一直到晚上恐怕都沒機會碰電腦的,只能先碼出一章設置了自動更新,今天只有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