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樹之丘的黃昏將樹冠染成蜂蜜色。
暮色在巨樹之上織就金紅的錦緞,霞光順著阿爾莎娜的發梢流淌,在她祭祀長袍上留下昏沉的陰影,她轉動精靈圣劍,雪白的指尖映襯著劍上的火彩寶石,劍尖亮起微光,她將之指向古樹門扉。
“傳送門會在月亮升起之前關閉,艾德先生,”精靈公主開口道,“我尚未得到白樹真正的認可,通道不會維持太長時間,但我會盡量維持它。”
不遠處,費爾杰看著祖莉安娜丟下武器,然后將通訊水晶交了過來,他接過水晶,將它封在一個羊皮口袋里。
方鸻輕輕點了點頭。
艾林多爾展開莉莉瑟爾遞來的卷軸,日影地領主的翡翠鹿首在佩劍之上映著微光:“如果讓公會的人先一步找到凋亡女士的神火…”
“那不是公會的目的,”方鸻轉動手套上的黃銅羅盤,齒輪對耦向附近的以太網脈,“林諾瑞爾議會仍做著想要控制災枝的迷夢,沉浸在舊日的幻想之中,直到他們發現計劃完全超出自己的控制,在慌亂之中,他們一定會作出錯誤的判斷——”
“你就這么肯定?”
“因為阿圖瑪斯并未告訴他們全部事實,黑暗眾圣向凡人許諾時往往只會告訴他們一部份真相,祂們的真正目的是讓‘禍星’凌空,令終末之刻提前降臨。”
他抬起頭來,目光顯得有些肯定,像是無數次注視著森林的日落,但捕捉到那唯一確定的一瞬。“公會同盟之中肯定有阿圖瑪斯的爪牙,但不會是全部,黑暗眾圣也不會輕易向人許諾永生。”
“當兩者的目的相沖突,大多數人意識到黑暗眾圣的真正目的時,你猜他們會怎么辦?”
“他們會竭力收回對灰枝的控制權?”艾林多爾放下手中的卷軸,眼中閃過一道精光。
“對,艾林多爾先生,”方鸻點點頭,“但阿圖瑪斯不會讓他們那么干,它安插在林諾瑞爾議會高層的仆從正是為了這一刻,他們一定會切斷議會對于灰枝的控制。”
而通過莉莉瑟爾帶來的這些來自于災害調查部、艾爾伍德手上的調查報告,他們已經完全知悉了林諾瑞爾議會的獻祭儀式。
他們對于灰枝的掌控,本質上來自于對獻祭儀式的掌控,來自于儀式之中所束縛的無辜的獨角獸少女的靈魂。
一旦他們失去了對儀式的控制,那么獨角獸少女的靈魂就會迎來短暫的自由。
而那,就是他們的機會。
“但艾德,你是不是忘了一件事,議會從帝國找回的那件圣物的投影還沒派上用場,它是用來做什么的?”
方鸻笑了笑,他大致已經猜到了,只是命運遮蔽了白樹之上最重要的幾條枝杈,讓他無法開口。
要讓神性的種子從法則之中誕生出一位神祇,需要滿足特定的條件,他們清楚,黑暗眾圣自然也清楚。
“不用擔心,艾林多爾先生,我想我已經找到了那個契機,這一次我們其實已經走在他們前面了。”
暮色在艾林多爾翡翠色的瞳孔里流轉。他目光如同在塵埃之中發現了一枚寶石,反復描摹著眼前的年輕人——在這短短的一天以來,對方帶給他的驚訝甚至超過了他漫長生命中所感受過的總和。
如果換作旁人,這位日影地領主必不可能如此輕信這個簡單的承諾,但在此之前他們所經歷的那些事,卻極具說服力…
他、祖莉安娜,還有那羅塔奧的另一位龍騎士,一一敗在對方手上,有時候是力量,有時候是智慧,一個人做一次正確的判斷很簡單,但每一次都賭對卻很難。
這個年輕人卻只以簡單、精準甚至單刀直入的手段一一將其化解,好像眾多龍騎士,林諾瑞爾議會,公會同盟在他眼中并不算什么了不得存在。
他揣摩著對方平靜的目光之中所蘊含的深意,總覺得那里面潛藏著不可言述的智慧。
外界將這個年輕人稱之為龍之煉金術士,但對他的描述仍有低估。
艾林多爾看了看一旁的阿爾莎娜。
他總覺得這位小公主過于天真,但那位大公主殿下卻完全合適,兩人本是同一類人,他們的結合一定能為秋日林地帶來不一樣的未來。
只是凡人與精靈的誓言可以永恒么?
夜鶯小姐并不清楚那位看起來一本正經的精靈領主正在打自己團長的主意,她遠遠地看著費爾杰身邊的祖莉安娜:
“她就那么聽話?”
“她停在這一步,還可以說是聽從俱樂部的命令。但要再往前,就是自己的意志了。”
“你相信嗎?”
希爾薇德笑著搖了搖頭,“關鍵不是我信不信,而是那位冥女士信不信,她對自己的友人應當是很信任的。”
“朋友反目,上下成仇,這在大俱樂部中是很常見的,冥女士可能會難過,但她應該能很快接受這一點。”
愛麗莎想起了自己和妹妹在聽雨者的時日。
“畢竟我們本來就是以利益為紐帶聯系起來的,因為利益而暗下毒箭太正常不過,從在青訓營起,大家就了解這一點。”
“那已經過去了。”
“是的,團長是個笨蛋,那不一樣。你得管管他,希爾薇德,別讓他叫人給賣了。”
艦務官小姐忍不住笑了起來,以手掩口。
但那只是一個小小的插曲。
隨著阿爾莎娜開始主持儀式,林間的氣氛逐漸變得肅穆起來。
時鐘轉動過十二個刻度,精靈公主手中圣劍的光芒忽然變得明亮,古樹之門上符文開始一一蘇醒。
阿爾莎娜的銀發間游動著古銅的光澤——暮靄尚未散盡,林間所有的陰影都在啃食最后的光陰。
而夕陽割裂荊棘叢,精靈公主的銀眸之中浸透寒輝。灰土在她腳下沸騰,尖刺撕扯著綴滿星紋的斗篷,灰枝攀附而上。少女張開口,從喉嚨之中涌出一連串古老的語調——
古語刺穿夜幕,每個音節都像從血肉里剜出的碎骨。
愛麗莎皺起眉頭看著那個方向。
“別擔心…,”阿爾莎娜的聲音像是虛弱的夜鶯,“神圣的獨角獸未向我垂下圣血,未得到白樹必要的認可,這是必須的手段。”
而隨她話語。
灰白的藤蔓正應聲枯萎,露出白樹晶瑩的樹芯,根須抖抖索索落在地上,化作一片飛灰。
獨角獸形狀的光斑在根支之上流淌,編織出星月交纏的圖案,那一刻洞開的大門之上出現了一個魔力的渦旋。
精靈公主回過頭來,目光堅定地看向眾人,“我支持不了多久,艾德先生,請不要辜負它。”
方鸻點點頭,他早就和彌雅、希爾薇德核對過計劃,此刻伸出手去,搭在海之魔女彌雅的手上。
而另一只手,則牽住了自己的艦務官小姐。
三人互相看了一眼,一齊向前踏出一步,在暮色之中化作一道流光,卷入那片魔力的漩渦之中。
禁地的廣場之中頓時失去三人的蹤影,莉莉瑟爾看著這一幕不由上前一步,但艾林多爾攔住她:
“不用擔心,艾林大師已經在那個儀式當中留下了完備的應對方式,相信他們。”
莉莉瑟爾看了看這位日影地的領主,輕輕點了點頭。
一個世界正迎來日出,一個世界正沉入黑暗,而對于這個世界上的諸多生靈來說,他們或正沉入夢鄉,或從夢鄉之中醒來。
也有人推開房門,迎來一日的奔波;而匆匆的信使,正將灰災的消息從一地傳遞至另一地。
女人們等待自己的男人從前線勝利的凱旋,帶來灰災已逝的消息;議員們從大廳之中魚貫而出,回頭正看向這一天最后的日落,沉入港口的云層之下。
但少有人知曉,有人正為這個世界的命運而踏上征程。
黑暗之中兩扇包裹銅皮的木門洞開,身穿祭袍的侍僧正在大廳之中列隊,代表金焰的火種在鐵盆之中燃燒,在白樹的枝丫上投下詭異的影子。
那推開門之人仰頭看向那三條種下的灰枝之一,一條在圣樹林,一條在尼尼梅爾,而剩下一條在這里。
“議長大人,”下首的官員們看向來者,“同盟已經同意啟動最后的計劃了。”
“塞麗娜那個女人還沒回來,”議長的聲音冷得像冰,“圣物已經準備好了?”
“白樹學會將它從奧述帶回來為止,那件圣物就一直待在拉文瑞爾,”眾官員答道,“只是艾梅雅指定了由那個年輕人看守它,那個年輕人…”
“不用去管他。”
議長搖了搖頭,走到火盆邊,灰白的指尖在上面刮下一層灰,他輕輕撣了撣那抹灰塵,“待到時機來臨,他們會啟動那圣物。”
“真正重要的是媒介。”
他走過眾人,長袍拖曳在深沉的黑曜石之上,直至停在一個女人面前。
女主教跪坐在祭壇中央,每根淡金色的發絲都連著帶血的絲線,另一端沒入墻壁的圖案之中。
精靈尖耳被削去半截,斷口處凝結著褐色的血痂,但最致命的禁錮是頸間那圈荊棘鐵環,每當呼吸牽動喉嚨,倒刺就會在鎖骨上刻下新的血痕。
十二道刻著咒文的鐵鏈從穹頂垂下,末端穿過染血的圣袍,地磚縫隙里滲出的黑水漫過腳踝,水面倒映著她足腕間的計時沙漏——阿圖瑪斯用蒼翠碎片打磨的玻璃器皿。
她知道當新月爬上頭頂那個巴掌大的氣窗時,自己的心臟與血脈就會成為連接那個惡魔的通道。
“十七年前雙子新月的夜晚,銀風港誕下一個雙魂之胎,”議長開口道,“塞麗娜女士,你和你孿生的妹妹是截然不同的兩類人,如果你和她一樣,興許不必吃這么多苦頭。”
女主教嘴唇動了動,議長勉強聽清了她虛弱的聲音,她并沒有這樣一個妹妹,那只是一位從深淵歸來的惡魔。
眾圣的爪牙。
議長冷冷一笑,一把扯起她的頭發,讓女主教抬頭看向自己。
女人右眼忽然泛起熔金之色,鎖骨處的蝕魂契印開始灼燒,隨后她臉上浮起截然不同的表情。與左側的痛苦不同的是,她右臉正露出一個詭異的微笑。
塞麗娜嫵媚地一笑,“你又在折磨我姐姐了,大人。”
“我以為你死了,”議長并不領這個女人的情,他當然清楚這只是對方的表象,她骨肉底下不過只是一片黯影,“你的計劃就是在全世界面前出一個丑?”
“至少我證明了那三個女人還有后手,啊,天平的女士果然沒那么安分,”塞麗娜道,“那個小家伙會為我們揭開命運枝杈上的最后圖景,伊蓮留下的最后一手可真是棘手——”
“也有可能成為割開我們咽喉的刀子,”議長冷冷地說道,“你最好認真一些,他破壞了我們的每一個計劃,將我們逼到這一步,眼下我們所做的一切并非計劃之中的安排,而是逼不得已。”
“但結果不會改變。啊,大人,我警告過你,從戰局改變的那一刻起你們就可以向精靈廷與圣樹林發難,但是你們自己貪得無厭想要更多。”
“我們只是想要名正言順取得巨樹之丘的控制權,”議長怒道,隨即又解釋道:“這對將來推行你們的計劃也有好處。歐林眾圣是虛偽至極,可這么多年來你們依舊只敢在見不得光的地方蠅營狗茍,就是因為你們不愿意像祂們一樣做些表面功夫——”
“但結果你也看到了,”塞麗娜笑笑,“小心些,祂們可不是任凡人擺布的棋子。只需要推出一個小小的代理人來,就可以讓你們的一切努力前功盡棄——而我并非在一旁冷眼旁觀這一切發生,只是你們仍不夠信任我們。”
“那現在呢?”議長問道,“我們應該怎么做,直接打開通往灰樹林的大門?但總覺得你對我還有所隱瞞。”
塞麗娜微微一笑,“我們互相之間都有隱瞞,但開誠布公從來不是我們達成合作的基礎,而是各取所需。祂們需要有一個新的神位從黑暗之中崛起,而我需要登上神位,我的這位姐姐正好可以助我一臂之力…”
“而你們呢,你們也會從中獲得應有的一切,權力、力量乃至于祂們所許諾你們的可以永久享受這一切的生命,直至時間的盡頭。”
“這還不夠么?”她伸出一根手指,拖拽著鐵鏈叮當作響,“那種力量你已經親自感受過了。”
年邁體衰的男人懷疑地看著這個女人,他當然清楚黑暗眾圣不可輕信,但留給他的時間已經由不得他考慮了。
何況他已經走到了這一步。
“放心,”塞麗娜繼續道,“我需要親自去登神,如果你信不過我,我可以讓你一位你們的自己人和你合作。”
她看向一側,在大門邊無聲無息地站著的那個男人,議長也看向那個方向,他知道那個男人來自于公會同盟,沒有真名。
他聽到那些人管對方叫K,他是圣選者,的確要比這些口蜜腹劍的惡魔要可信得多。
議長默默點了點頭。
“那好吧,”塞麗娜道,“你們去打開通往灰樹林的門扉,讓獨角獸少女的靈魂為我們引路。”
“她們將揭開通往白樹枝杈上的最后一道迷霧,引領我們走向那將熄的神火,幫助我們登上真正的神位。”
“而你,”她嫵媚地看著這個老男人,“將成為神選,你應當明白,我沒有騙你,雙子的神選將有兩人。”
她的右眼化作一團火焰,女主教慘叫一聲,臉上詭異的笑容頓去,只剩下痛苦不堪的表情。
但議長看也不看對方一眼,松開對方金色的長發,抬頭看向那扭曲的灰枝,下令道:
“開啟儀式,讓所有的灰枝彼此相連,讓我們的圣女們去控制那主干的權能,這場鬧劇該結束了。”
侍僧們高舉起雙手,火盆之中的火焰忽然熊熊燃燒起來。
“艾德。”
一片虛無的空間之中,方鸻忽然聽到了那個來自于心靈深處的聲音,那個聲音的主人只有一個。
他的妖精小姐。
“塔塔小姐,你果然在這里。”
另一個聲音在他一側響起,那是艦務官小姐的聲音,方鸻看不到對方的樣子,但能從語言之中感受到一絲溫婉。
“艾德說得沒錯,這里的情形與我們在以太之海之中見過的很像…”
希爾薇德雖無形象,但方鸻能感受到對方似乎在看向四周——三人所處的空間像是位于一片縱橫交錯的根網之中。
抬頭看去,漫無邊際的根支從視野的盡頭延伸而來,又消失在另一端,像是在巨樹的根系之下,而又像是神經網絡。
除此之外,周圍漫流的以太洪流,與他們曾經在光海之中所見別無二致。
為了治療希爾薇德身上的詛咒/賜福,彌雅曾不止一次帶他們前往以太層之中尋找娜爾蘇妠殘余的神性。
那種特殊的經歷,反而讓他們此刻更快地熟悉了這個地方——灰樹林的法則似乎與以太層之中并無太大區別。
不過眾神國本來就建立在光海之上,這樣的情況倒是在他們的預料之內。
“艾德?”希爾薇德問道,“你感受到了么?”
方鸻點了點頭。
事實上他從一進入這個空間開始,就在等待那個時機,而就在方才塔塔小姐出言提醒他的那一刻。
他終于感知到了另有東西進入了這個神國之中。
不出他所料——
林諾瑞爾議會果然狗急跳墻,開始向這個世界投送獨角獸少女的靈魂了,他們希望借助于與白樹相連的灰枝,徹底控制巨樹之丘的主干。
但馬上,對方就會意識到真正的問題所在。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