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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云縣的天空中密布著層層的濃云,寒風呼嘯,從前些時日清掃堆積的雪堆上,卷起層層雪粒肆意揮灑,撒得到處都是。
天寒地凍。
李琴穿著厚厚的棉衣,戴著棉帽子棉手套,棉圍巾,把嘴臉脖子裹得嚴嚴實實,從單元門里走了出來——午休過后,得再去一趟農貿市場收廢品。
三輪車停放在單元門外,西側的墻根下。
如今仙人橋農貿市場的廢品收購,已經完全歸她一人了,加上周邊三四個村子,平均每天都能收兩三輪的廢品,三四百斤,少則賺四五十,多則百八十。
而且還特省心,因為這些廢品中有八成都是出自農貿市場,挨家挨戶收就行了。
至于縣城里面,李琴從不去。
因為她知道,鄭文江和劉吉他們一幫小伙子也在干收廢品的買賣,所以李琴不想讓那些孩子們幫襯、讓著她——誰掙點兒錢也不容易,別讓孩子們為難。
再說了,僅是仙人橋農貿市場,就已經夠她忙活了,收入也不錯。
上次和金家發生沖突之后,也真奇了怪了,大約過去一周多時間吧,金祥在劉茂和的陪同引領下,拎著一堆各種各樣的禮品,親自登門道歉,點頭哈腰低三下四,那態度誠懇得,就差沒有跪下哭天搶地求李琴原諒了,還信誓旦旦地保證,以后農貿市場所有廢品拾撿、收購,全都由李琴來做,誰敢搶她一個碎紙片,不用她吱聲,老金家為她出面擺平。臨了,金祥又死活推讓著要留下一萬元現金作賠,說是先以此表個態,以后再看老金家所有人的表現,但凡老金家哪怕是一個小孩子稍有差池,他金祥就跪著進門道歉!
有道是“事出反常必有妖”,金祥是什么樣的人物,在農貿市場做了好些年清潔工的李琴心里很清楚,所以受寵若驚的惶恐困惑之下,她堅決不肯收下那一萬塊錢。
結果后來,金祥又委托劉茂和單獨前來,硬是把一萬元現金留下了。
劉茂和對李琴說:“這筆錢,你就放心收著吧,你如果不收,金祥晚上睡覺都不踏實。我知道,你心里肯定犯嘀咕,上次的事兒金家已經吃了大虧,干啥還要下作成這樣來道歉表決心?其實說起來也簡單,金祥害怕小朔回來后跟他沒完,你又不是不知道你兒子那脾氣…哎,我這可不是私下編排小朔,咱就說上次的事兒過去之后吧,我請那天幫忙打架的幾個小伙子吃飯,就是小朔的高中同學,你猜怎么著?如果不是我勸著,那幾個混小子還不打算完呢,正琢磨著把金祥家弄死幾口子,說是如果他們不做點兒什么,等小朔回來肯定會埋怨他們…你聽聽你聽聽,現在這年輕人,心怎么就那么狠?我是又害怕,又羨慕小朔,能混這么幾個夠義氣的兄弟!難得啊!”
“不至于吧,這,這不是欺負人嘛…”李琴聽得心驚膽顫——如果鄭文江他們一伙兒真這么干的話,和社會上那些欺行霸市的惡棍,又有什么區別?
“欺負人?”劉茂和認真地對她說:“小朔是什么脾氣?用他的話說,這叫人不犯我我不犯人,我跟金祥私底下交過底兒,也作為中間人讓他和小朔的幾個朋友見了面,可真把金祥給嚇壞了。俗話說光腳不怕穿鞋的,金祥上有老下有小一大家子人,又有錢,日子過得多美?他敢豁出去和幾個一人吃飽全家不餓,正值年輕氣盛時的莽撞小伙子對著干?你是沒看見,當時金祥就在幾個小伙子面前嚇慫了,甭提有多丟人,五尺高的漢子,幾十歲的大老爺們兒了…嘖嘖!”
李琴聽得滿臉同情——金祥,可真夠倒霉的。
劉茂和話鋒一轉,面有憂色地說道:“我說,可得小心別把事情鬧大了,你想啊,小朔現在什么身份?為這事兒萬一蹲了監獄,不值啊,所以等他回來,你得第一時間和他提這件事,一定要說金祥表現得多么多么好,賠禮道歉多么得有誠意,事情都已經過去了,你也沒吃虧,金家的臉面都丟盡了,勸小朔別再去找金家的麻煩。如果讓他先從別人口中聽說了這件事…我都不敢想會發生什么。”
李琴當時聽得渾身冒冷汗,忙不迭點頭,同時,還有些異樣的驕傲和欣慰——是的,我兒子就是這么厲害!
我有這么一個兒子,以后誰敢欺負我?!
但,他那脾氣還真得改改了,否則動不動舞刀弄槍和人拼命,說不得哪天就進去了,
相比之下,咱寧愿受點兒氣,也別蹲了監獄啊…
閑話少敘。
說李琴蹬著三輪出發,路過二號樓時,正巧遇到幾個午休后,相約去誰家打麻將的婦女,說說笑笑著走過來,看到李琴裹得又厚又嚴實,而且衣服又臟又差的模樣,便忍不住露出譏諷的神情,紛紛開口調侃:“喲,大冷天的干嘛啊李琴,歇息兩天能少賺多少錢?再說了,農貿市場的廢品不都給你留著嘛,急啥?”
“就是,別人家三四個孩子,也沒像你這么拼命掙錢攢錢的,你家就那一個,雖然長得胖,可到底是考上了京城大學,還發愁將來娶不到媳婦兒嗎?”
“哎對了,聽說你兒子要在京城開門市,還要把你接到京城去給他看店呢,你啥時候去啊?”
“八月十五說的吧,這眼瞅著都快到臘月了!”
“還有譜兒沒?”
很多民眾都有一個世人皆知卻難改的通病——妒人有,笑人無。大概的意思便是如果你窮的話,會被人嘲笑,但如果你富了,會被人仇恨…就是這么得莫名其妙不講道理。
而李琴這樣的人,這半年的境遇變化,更會無端招來很多人的憤恨和嫉妒。
因為她是個窮寡婦,是農貿市場的清潔工,每個月掙三百多塊錢工資,獨自拖帶著一個孩子艱辛度日…那么,她的兒子,再如何出息,充其量將來考上一所普通大學就是有造化了,走大運了,畢業后找一份還算不錯的工作,娶個媳婦生個娃,然后李琴不再做清潔工,給兒子兒媳看娃,那就是她的福氣了。
這,才是眾人心中認可李琴該有的。
但,她的兒子考上了京城大學!
她和兒子得到了各方面的資助,登報、上電視成了名人!
她和兒子白撿似的得到了老韓頭死后留下的那么大一塊宅基地,還有三間瓦房,幾畝良田!
她被金家人欺負,隨即就有人站出來為她出頭,反打了回去不說,還讓金家的人老老實實乖乖致歉、賠償,結果把仙人橋農貿市場的廢品收購獨占了,僅憑此每個月都能賺到兩三千塊…
這就不行了!
在許多人眼里,這些就不該是李琴應得的!
她沒資格!
因為我們以前過得比她好得多,我們哪兒都比她強,憑什么我們沒有,她卻有了?
這類人,很多…
不過,明目張膽表現出來的,也就是所謂無恥則蠻潑的人,很少。
但今天李琴遇到的這幾位,就是這類人,而且猶有過之——老話說“閑言碎語”,大抵就是這些長舌婦稻谷出來的,她們好吃懶做,既沒有工作,也疏于家務,整天閑著沒事兒,要么在家里找茬鬧事,要么坐在一起家長里短挑事兒,要么打著麻將非議他人是非…隔三差五的,她們之間也會吵嘴斗氣。
這類人,自己不會承認,事實上也不會意識到,卻真真實實存在于她們心中的思維理念是:“我懶,我不干活,那么誰勤快干活兒掙錢了,我就看誰不順眼!”
善,教人以善;
惡,促人為惡。
大抵便是這個意思。
依著李琴以前的性格,遇到這種情況多半會反唇相譏,至少,也不會給對方好臉色。
但自從兒子考上了京城大學之后,李琴無時不刻都在告誡自己,日常言行舉止要注意,不能給兒子丟了份兒,畢竟,兒子可是京城大學的學生。為娘什么端莊啊、優雅啊、高貴氣質之類的學不來,至少,這氣量和素質上還是要有一些的。
所以,她抬手往下拉了拉裹住臉和嘴的圍巾,溫和笑道:“小朔也就是那么隨口一說,想著以后有了錢再開店。”
“喲,你們家還沒錢啊?”
“就是,政府、學校都給你家白送錢,你現在還承包了農貿市場的廢品,掙錢掙得都沒數了。”
“哦,原來你兒子隨口一說,你就開始宣揚得滿世界都知道,可顯得你家兒子有本事了是吧?唉,要我說,你回頭還是得好好教教他,八字沒一撇的事情別吹牛,讓人笑話。”
“嘴長在人家臉上,那咋還不興人家吹牛了?”
“他倒是吹了牛,他媽在家里吃苦受累辛苦攢錢,舍不得吃穿,就想著給他兒攢開店的錢吧?”
李琴神情尷尬、憤怒,心里已經充滿了怒火。
這還怎么聊?
還,怎么讓?
能忍三言兩語,卻不能忍沒完沒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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