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去春來,很快就又到了大業十八年春正月的十五。
今天是元宵佳節,入夜后,潁川許縣的坊市里顯得非常地繁華熱鬧,和當初宇文化及統治這里時的蕭瑟凄涼情景就完全是兩個極端的情況。
今兒是正月十五元宵佳節,這節日早在西漢時就已經受到重視,不過作為中原乃至于整個天下的民俗節日就還是在漢魏之后才開始的。
而現在,已經到了隋朝末年,鑒于中原大部已被雙龍軍控制,沒有了那戰亂之苦后,再加上今晚難得地不進行宵禁,于是,人們就自然是不會輕易放過這個重要的節日的。
而同樣,身為雙龍軍少帥的徐子陵就自然也不會放過。
當然,他并不是要去與民同樂,而是因為,前年時曾說過有閑暇時會再來中原的石青璇果真又來了,而且還特地約他在城外不遠處的一座十分適合賞月的別苑里相見?
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后。
有紅顏知己不遠千里前來赴約,那等天下一等一的美事,徐子陵就當然不會輕易錯過!
所以,在安排一番并準備妥當之后,看看時辰已不早,他便早早地在天剛黑時就抵達了那處精致的別苑,并果然在那里見到了近兩年不見,長得越發清麗脫俗,恍若不食人間煙火的精靈仙子般的佳人。
于是,倆人見面并在互相寒暄并慰藉了一番衷腸之后,接著就自然是賞月、飲酒和弄蕭,徹底忘記了諸多的俗事。
然則…
讓徐子陵和石青璇怎么都想不到的是,當久別重逢的倆人進入屋內暢聊了一會并正你儂我儂且互生情愫,很可能很快就將要在這種只有倆個人的地方發生點超脫尋常友誼的事情時,某個不速之客卻偏偏又一次尋上了門來。
“如此佳節…”
“故人在此,子陵為何不出來一見?”
隨著一聲幽怨且清脆的聲音傳來,房子里的徐子陵先是和石青璇驚愕地對視了一眼,然后,隨著石青璇羞怒地進入內室暫避,徐子陵想了想,便不得不有些懊惱地推門而出,一眼就見到了位于那別苑荷花池里的那涼亭處并站著的白色苗條身影。
不過,現在是正月,雖已入春,但潁川這里寒氣仍舊凜冽,所以,荷花池里就肯定是沒有荷花或者荷葉的,除了那凍結的池子、周圍假山處以及亭子上的皚皚白雪之外,就只有天上那輪皎皎明月就還算是勉強能入得眼。
但佳節美景什么的,徐子陵覺得,他就還是更加愿意和此時已躲入內室的石青璇一起過,而不是和眼前的那個看過去雖說不盡的適飄逸,俯眺清流,但是卻讓他隱隱有些不喜不悅的師妃暄!
所以,既然心下微微有些不喜,且總覺得是對方壞了自己好事的徐子陵就自然是一言不發地走到了那涼亭外并站定。
他也不進去,就那么在夜色下隔著那幾步曲折的荷池石砌棧道和正緩緩轉過身來的對方對視著。
“怎么?”
“子陵似是不歡迎妃暄的到來?”
看到徐子陵那禮貌但是卻隱隱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淡表情,師妃暄一怔,然后便苦笑著嘆了一聲。
徐子陵沒有辯解。
因為,他本來就不歡迎,那就更別提他不用去猜都能知道,對方這一次跟蹤自己來到這里,肯定又是有什么事情想麻煩或者想給自己添堵之類的。
“是嗎?”
“看來子陵心中還是有著嫌隙呢…”
再次和一言不發的徐子陵對視了一眼,然后那師妃暄才苦澀并幽幽地嘆了一聲。
接著,她也沒多說什么或者去解釋,只是再次緩緩轉過身去,走到那亭子邊并仰頭看向了天上的夜空。
“如此良辰美景…”
“也不知道,明年還能不能和子陵一起看到?”
接著,看了好一會夜空后,那師妃暄似是有感而發,竟再次悵然一嘆。
“哦?”
微微皺眉,不想跟對方繼續打啞謎,且總覺得對方話里有話,同時也對對方今夜又來尋自己的目的很是好奇的徐子陵想了想,干脆就直接出聲問道:
“師仙子為何有此感嘆?”
“也罷!”
“有話不妨就直說吧!”
畢竟他身后的屋子里還有佳人在等待,雖說今晚的好事肯定是黃了,但是,不愿和眼前的師妃暄有著太多牽扯,以免被誤會或者節外生枝的他就還是有些不耐煩地催促起來。
那背對著徐子陵的師妃暄突然聽到徐子陵那有些不近人情的話后,身形不由一僵。
然后,許久才緩緩轉過身來,并在月色下盯著徐子陵的雙眼和冷淡的表情看了許久,終于才緩緩開口說道:
“你知道嗎?”
說到這里,面色越發惆悵的師妃暄頓了頓,然后再次是朝著徐子陵看去,發現徐子陵似乎隱隱有些不耐煩后,她才繼續道:
“師父她們…”
“已經決定要不惜一切代價除掉你們‘揚州雙龍’了。”
“師父她…”
“現如今,只怕應該也到了余杭城了吧?”
沒錯!
師妃暄的這話可不僅僅是威脅而已!
在幾次三番想要阻止雙龍軍發展的謀劃全都落空甚至宣告失敗之后,慈航靜齋已經沒有任何別的辦法了,除了圖窮匕見準備直接對二人下狠手之外,她們現已經別無選擇。
“你們要對寇仲動手?”
雖然對方今夜追蹤自己并來到這里肯定也是不安好心,但是,相比于自己的安全,徐子陵就更加擔心他的兄弟寇仲。
“什么時候?”
所以,聽到對方那么說,他心下一急便趕忙問道。
“什么時候?”
“哎…”
“大概就是眼下了,還能是什么時候?”
“元宵之夜,月圓之時…”
說著,再次緩緩轉過身去并看著天上的那輪明月,師妃暄又忍不住悠悠地嘆息了這么一聲。
“什么?”
“就在今晚?”
徐子陵先是一怔,接著心下開始有些擔心和憤怒。
但是,在皺眉思索了一會后,他才遲疑著,忍不住用那種看傻子一樣的目光朝著那個背對著自己的師妃暄看去并哭笑不得地反問道:
“你們真的打算在余杭動手?”
“我所料不差的話…”
“宋閥主他們,此時也應該正在余杭,你們卻選這個時候,怕不是失心瘋了?”
如果是在平時,那徐子陵就真的會很擔心,那就如同上一次寇仲僅僅帶著十幾騎返回吉州那時被那「散人」寧道奇半路堵住那般,那可是非常兇險的!
要是那種情形再來一次的話,他可不確定寇仲還能不能安全脫身。
可是,對方選什么時候不好,偏偏選擇在今天這元宵佳節之際動手,雖說他們的那安妮師父眼下很可能不在余杭,可單單是宋閥主等人,估計就夠對方的人喝一壺的了。
“失心瘋?”
“也許吧…”
想到去年,想到自家師父和李淵等人做的那事,師妃暄竟罕見地沒有反駁,而且臉色也不禁有些羞愧和訕訕的。
“但…”
“據悉,元宵之夜,寇仲會與民同慶,還會出現在那余杭城的鼓樓之上,到那時,他身邊,或許就只有數十名護衛?”
“只要動作足夠快,師父她們應該是會得手的。”
“宋閥主…..”
“怕是擋不住她們的。”
再次轉身繼續看著天上的明月,那師妃暄也不隱瞞,直接將她們的計劃給大致地說了出來。
也許,在她想來,那計劃眼下已經開始實施了,甚至是都已經成功了,她們說與不說,那都不再重要了。
“她們?”
聞言,徐子陵倒吸了一口涼氣。
“連宋閥主都擋不住?”
“她們都有誰?”
他剛剛聽出來了,對方在計劃的時候已經將宋閥主那「天刀」宋缺的存在都考慮進去了,如果真是那樣的話,那結果只怕真的很難預料?
“除了妃暄…”
“都去了。”
“師父、四大圣僧、寧道長還有慈航靜齋的幾位長老….”
師妃暄再次幽幽一嘆。
她只是簡短幾句,就將那可謂是當今武林江湖里最豪華的刺殺陣容給說了出來。
“你!!”
“你們瘋了?”
這下子,徐子陵終于慌了。
“為了那李閥,你們竟做到這種地步?”
“我明白了。”
“今晚你也是來殺我的…”
“仲少和我一死,雙龍軍將不戰自潰,對吧?”
說著,有些難以置信的徐子陵先是悲嗆和氣極反笑地冷笑著譏諷了師妃暄幾句,接著面色一峻,一揮手,他那保存在儲物袋里的碎雪長劍便出現在了他的手中。
“妃暄知道不該…”
“妃暄也不想…”
“但…”
“妃暄也是身不由己的。”
聽著徐子陵的那怒罵,看著徐子陵執劍在手,師妃暄轉過頭來張了張嘴,呢喃般說了那么幾句后便緩緩低下了頭去,一臉的凄苦和無助。
徐子陵沒有再說話,只是眼神冰冷地看著對方。
因為,既然對方去刺殺仲少的真容那么豪華,那么,想必對方今晚來刺殺自己的人也絕對不會太少!
“子陵!”
“和妃暄退隱江湖吧?”
“放下這一切,妃暄真的不想跟你動手。”
看到徐子陵的表情,師妃暄臉上的掙扎和愁苦的神色就更濃了,許久,她才出聲并痛苦地懇求道。
顯然,她這是打著和當初的碧秀心一樣,打算是‘以身飼魔’了。
只不過,今日她飼的‘魔’卻不是‘魔’,而她似乎也完全沒有必要那么去做,同時,她和徐子陵的那種若即若離的關系只怕也遠沒達到那種程度,可她偏偏就那么說出口了,并準備就那么去做。
或許,為的…就只是稍稍減輕她心下的那種負罪感?
“妃暄真的不想的…”
“子陵…”
師妃暄再次苦澀地哀求起來。
她確實不想這樣,但是師門有命,她還能怎樣呢?
再則,現在他們收到線報,說是那原本對于李閥的勸降隱隱有著松動的瓦崗李密正在被「蛇蝎美人」沈落雁規勸,想要瓦崗轉投雙龍軍?
所以,她們已經沒有退路了,這將是慈航靜齋最后的反擊,一旦失敗,則在沒有翻身機會且后果也將不堪設想!
“唉…”
許久,看著眼前的那似乎已經徹底栽落凡塵的仙子,徐子陵臉色變幻了好一會,終于悵然嘆了一聲,接著才又說道:
“你走吧!”
“若是以往,我不是你對手,說不定還會再次被你擄了去,可現如今…”
“你不會是我對手。”
是的,雖說現在徐子陵和寇仲等人還遠沒有達到大宗師那種程度,但是,憑著之前‘和氏璧’以及‘邪帝舍利’精元的醞養外加對于他那安妮師父給予的《太白劍訣》和《無痕意決》的刻苦修煉,他自信不會怕了眼前的這個師妃暄,甚至有信心在百招之后擊敗對方!
“妃暄知道!”
“但…”
“妃暄今日,可不是一個人來的。”
下一秒,話音剛落。
很快,黑暗中竟瞬間無聲地跳出來了好幾個人,直接就從四面八方將徐子陵給圍了起來。
而他定睛一看,發現竟有不少的熟人,其中那了空和尚、凈念禪院的四大金剛等人赫然在列。
當然了,自然也少不了徐子陵不太認識的一些大和尚以及老尼姑。
“不錯!”
“這么多高手…”
“看來師仙子是志在必得啊!”
如果只有師妃暄一人,徐子陵自然是不放在眼里,可是,眼前這么多,粗略一數竟有足足十余個,且不知道黑暗中還有沒有,這般陣容,拿下他徐子陵確實真的是綽綽有余了。
在說話的同時,徐子陵也不由得對慈航靜齋的底蘊感到暗暗心驚。
要知道,之前他們為了湊夠那駕駛木頭飛機的那幾百個二三流高手,幾乎都已經將陰葵派和宋閥給掏空底子了,而現在對方一出手就是十幾個一流頂尖的存在,還不算去對付寇仲的那些,這等實力,徐子陵在驚懼的同時,心下也很是有些羨慕的。
“子陵…”
“和我走吧,咱們離開中原,遠遁海外…”
“去過那閑云野鶴的生活,徹底忘掉這里的一切?”
看到徐子陵似乎任命了,于是,不忍直接下死手的師妃暄便再次勸道。
然則,徐子陵卻沉默著看了她一會后緩緩搖了搖頭并嘆道:
“唉…”
“卿本佳人奈何為賊?”
“以前…”
“子陵一直以為師妃暄師仙子是天下一等一的仙子,可今日看來,亦不過是江湖中的一俗客而已。”
“而且…”
“竟如此這般分不清大是大非?”
如果是以前,在李閥放任突厥人入寇之前,在兩年前,徐子陵或許真的有可能心動,但是,在那種種事情發生后,將再無可能!
況且…
想想眼前的師妃暄,再想想屋子里那可能正在傾聽著的石青璇,兩相比較之下,孰優孰劣,誰跟自己以誠相待,誰又只是想要利用或者是掌控自己,就已經一目了然了。
“可惜!”
“徐某今晚也不是一人。”
說著,搖了搖頭,接著徐子陵也忽然抬手發出了某個手勢信號。
很快!
這座別苑的遠處約數里外的密林里竟紛紛出現了點點的火光,緊接著,成千上萬的火光接連亮起并直接將這里練成了一個巨大的圓圈,同時,那呼喝聲以及兵器鎧甲相撞的腳步聲也開始遠遠傳來。
那動靜,只怕傻子都知道至少有上萬的兵士包圍了這里并正源源不斷地從遠處匯聚收縮而來。
而同時,祝玉妍、婠婠、聞采婷、雲長老、霞長老以及白清兒等陰葵派的人也先后從各個方向跳將出來,或站立于圍墻上,或直立于屋頂上,或出現在墻角,她們就那么冷漠地看著驚慌失措面色大變的師妃暄等人。
“師仙子…”
“實不相瞞!”
“你等在潁川的活動,早已被祝宗主等人發現了,只是…”
“卻沒想到,今夜來的,卻只有你們這些小魚,大魚則都去了余杭,這確實是我等始料未及的!”
“不過…”
“仲少應該也沒事,雖然安妮師父她確實不在余杭,但…”
“此時,仲少的身邊,除了宋閥主之外,可是還有著「劍神」獨孤鳳和「邪王」石子軒的啊!”
接著,在師妃暄和了空和尚、凈念禪院的四大金剛等人驚慌失措并驚疑不定時,徐子陵還語不驚人死不休地繼續這般說明道。
“邪王和獨孤鳳?”
“這怎會?”
果然,聽到徐子陵的話,師妃暄不由大驚失色,臉色也瞬間變得更加難看了。
“怎么不會?”
“你們怕是還不知道吧?”
“邪王和獨孤鳳此番出塞,成功暗殺畢玄、頡利可汗、趙德言等東西突厥高層足足數百人!”
“加上之前的天降隕石,目前草原已大亂,突厥百年內將再無力南侵,天下大局已定矣!”
徐子陵悠悠的說道,心下不無感慨和小小的得意。
“竟有此事?”
“為何我等卻不知情?”
師妃暄還是滿臉的難以置信,似乎并不相信那種消息她們竟然一點風聲都沒收到。
“大雪封山,消息閉塞不知道也屬正常。”
“五日前,那倆人路過潁川時親自告知子陵的,眼下,消息應也已傳到李閥處了,師仙子不日后便可知真假。”
在解釋的同時,徐子陵暗自算了算,五天的時間,以那獨孤鳳和邪王的能耐應該也已經到余杭了,所以,他覺得寇仲應該不會有什么危險?
當然了,到底到沒到,他自己也不是很確定。
“快!”
“速退!”
這時,沒等徐子陵的大軍合圍,沒等那祝玉妍和婠婠等人動手,那了空、四大金剛以及那些個不認識的尼姑和尚們倒也干脆,看到事不可為就直接上前抓住還想說點什么的師妃暄,然后齊齊疾速退去,瞬間就消失在了月夜下的黑暗中。
“來了還想跑?”
雖然看到圍住的只是一群小雜魚小蝦米,但那「陰后」祝玉妍卻沒有要放過的意思。
“追上去!”
“既然沒逮到梵清惠那個老尼,先抓那些小的也無妨!”
“哪里跑!”
“還是乖乖留下來在潁川做客吧!”
所以,不等徐子陵開口,她便直接一揮手,徑直率領著陰葵派的精銳們圍了上去,并同時還朝著天上發出了一個煙花信號,似是在指揮調度軍隊去配合她們圍捕那幾個落入她們包圍圈里的刺客?
要知道,慈航靜齋和陰葵派斗了那么多年,今天還是她們最揚眉吐氣的一次,這種機會,可是千載難逢的。
徐子陵沒有去追,也沒有去阻止祝玉妍等人的行動。
畢竟,那些人終究只是些跳梁小丑而已,他身為潁川前軍的大將,在開春之后就要開始準備對北方和李閥的大戰了,可不能在這種時候出現任何的意外,所以只需要在這里等著就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