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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師生貴禮輕

  陽春三月,涿郡西南,易水上游,衛將軍公孫珣與自己的長子公孫定并馬而行,剛剛越過了易水上的小橋,正踩著漫山遍野的山花,向南緩行不止。

  其中,前者胯下乃是一匹格外神駿的白馬,后者則騎著一匹格外矯健的半大小青馬。

  話說,小青馬也是某種意義上的白馬,這因為除了白化病以外,絕大多數常規意義上的白馬,其實都是黑白毛并存的小青馬成年后演變而來的…隨著年齡增長,很多青馬的黑毛會漸少而白毛會漸多,而此時,正處于巔峰時期的青馬或者說白馬,配上嫻熟的騎士,才構成了聞名天下的白馬義從。

  而反過來說,白馬如此稀少難得,那成建制白馬部隊本身就代表了巨量的戰馬儲備與騎兵力量,而非僅僅是顏色好看而已。

  這兩匹‘白’馬都是慕容部剛剛進貢來的,還不到一個月…之前公孫珣從界橋抽身后,主要是在趙國、中山兩個曾經親自執政過的地方視察春耕、參與春社祭祀,并慰問地方長者以及舊屬故吏;等到二月份的時候,他卻又轉向了北面的代郡、上谷,就是在那里遇到了聽說南面大勝,然后從高柳塞等地入塞覲見稱賀的莫戶袧等人。

  而可能是因為如今宇文部明顯后來居上,也可能是因為遼西戰事之后一直沒機會見到公孫珣,更可能是因為前方如此大勝,對公孫珣而言河北已定…總之,莫戶袧此番進貢神駿白馬并稱賀之后,卻沒有著急回去,而是主動提出率本部騎士南下,隨衛將軍巡視護衛,以示忠謹。

  出乎意料,公孫珣不僅同意了,還讓莫戶袧從塞外本部以及依附長城而存的雜胡各處召集了足足三千眾騎兵,這才轉向東面去視察了昌平等地。

  而等到這位將軍在昌平那里接見、慰勞了棗祗等辛苦屯田的官員,并收到了去遼東那邊敦促出兵的妻子趙蕓送來的書信后,公孫珣卻是直接南下,來到易水畔…唯獨臨到范陽,匯集了從太行山方向而來的張白騎部兩千人后,其人卻并未著急南下去河間前線,反而忽然詢問起了自己老師盧植的下落。

  本地官員不敢怠慢,直接指出了盧植所在——原來,這位昔日朝中吏部曹尚書,海內大儒,公孫氏三兄弟共同的授業恩師,在他的幾個年長兒子紛紛因各種緣故死掉后,竟然棄了家中資財、宅院、田產,獨自一人帶著唯一一個尚存的幼子,去了易水上游的野谷之中,開墾農田,自耕自足去了。

  而公孫珣也同樣讓人無語…他竟然率五千步騎,兩百義從,還有一個兒子,脫離了南下河間的大道,直接來此處尋自家老師來了。

  “你啊,不要總是計較兵強或兵弱,”公孫珣騎在馬上,正在與自家長子談笑風聲。“爭天下怎么能只論兵馬呢?而且兵馬強弱固然有用,卻總是一時的,譬如強兵遇到瘟疫與饑荒,便會不戰自潰;騎兵遇到大江與沼澤,便會寸步難行;便是之前在界橋,若咱們沒有為了伏盾之陣而自己去了柵欄,那許攸趕過來,讓前鋒人手一把干草,再一把火扔進來,咱們父子哪里能今日在這里說笑?”

  “那大人…什么才是爭天下該論的呢?”和父親單獨相處數月,公孫定不免大膽了許多。

  “這個說起來就多了,但這個時節,最大的倚仗與根本當然是糧食。”公孫珣手握韁繩,稍微正色而答。“從黃巾亂后,這天下的農事便一日不如一日,靈帝加田賦、豪強兼并、官吏掠奪,于是認認真真種地的黎庶發現自己再怎么種田居然也要餓死,便紛紛拋荒為匪,而成了盜匪在山中固然少了許多壓迫,卻又能在山溝中生產多少糧食?于是他們就要反過來再去劫掠,反而讓周邊好生種田的人也沒法種地…人口總數那么多,原本一起種地產糧的總數也是那么多,然后忽然間糧食變少了,人沒變…怎么辦?”

  公孫定到底是在幽州長大的,根本就是脫口而出:“會餓死!”

  此言一出,身后故意落后數個身位的張晟與莫戶袧齊齊變色,卻又無言相對。

  “不錯!”公孫珣毫不遲疑的點頭道。“會餓死…不知道是誰,也不知道在什么地方,于什么時節,但反正就會有人餓死!而為了不餓死,這些人又會去搶別人的糧食,讓別人也種不了地,于是糧食越來越少,天下就會越來越亂,這世道就是這么壞的…從黃巾事起…那年你才三歲…這天下便一年不如一年,中原的百萬泰山黃巾、冀州的百萬太行山匪、河東的白波賊、西涼和交州的全州反叛、并州的匈奴人、幽州的烏桓人,全都起來作亂,為什么?或許其中挑事的確實有野心,但既然能聚攏那么多人,歸根到底,就是從全天下的角度來看,沒了糧食,大家按規矩來做,是活不下去的!”

  “所以大人才會扔下前面打仗的事情回來督促春耕嗎?因為有糧食才是大人打敗其他人的根本?”

  “是啊!”公孫珣微微瞥了一眼自家兒子,不由失笑道。“有糧食才是打敗其他人的根本…若非是在昌平屯了那么多糧食,不要說袁本初了,便是之前打董卓恐怕也是鏡花水月,能到太原便已經了不得了,那里有后來這么多事?”

  “所以爭天下便是要屯糧食,然后養強軍?”公孫定終于得出了一個看似很合乎邏輯的結論。

  “能說到這一層已經不錯了。”公孫珣有些無奈而笑。“天下諸侯,有些人愚蠢如袁術、好戰如孫堅,連屯糧都不會,一個只是靠劫掠,一個只是靠他人供給與坐吃山空…你已經比這兩個人要強了,但卻不能只至于此。”

  “還請大人賜教!”公孫定得到表揚,反而愈發不愿結束與自己父親的交流。

  “天下哪里是這么簡單的?”公孫珣一時嘆氣。“爭天下本質上是爭民心,然后凝聚民心為兵戈,戰而取之…可是民心這個東西太難了,現在天下陷入崩潰,乃是最黯淡之時,大家連飯都吃不上,所以這時候能拿出糧食就能最大爭取民心,可是吃飽了呢?總要穿的暖吧?”

  “所以還要有布匹?”公孫定面露恍然。“怪不得昌平學校里的先生們都說耕織才是國家根本,祖母也曾說過,一定要握住遼地的糧食與布匹渠道,這樣遼地便不會出事…”

  “你祖母的意思…差不多吧!”騎在馬上的公孫珣稍顯尷尬,然后趕緊回復到正題。“可是吃飽穿暖后呢?人心又在什么地方?”

  “在…”公孫定仰頭思索,卻一時茫然,他畢竟還是太小。

  “吃飽穿暖,自然還希望有房子住,有家具用,然后過年時吃上一口肉,春社時用上一杯酒;等這些都能享受到后,還希望出門探親的時候不遇到盜匪,能有亭舍、義店歇腳…這便是衣食住行。”

  公孫定忙不迭的頷首。

  公孫珣情知自家兒子尚小,到這份上注意力已經開始飄忽了,思緒也難跟上,卻依舊忍不住多言了幾句:“而衣食住行之后,卻也不是到此為止的,因為家中有余力之人,總是忍不住還想讓自己子孫去上學,將來比自己更出息;而讀過書、做了官的人還總是想研究圣人的微言大義,討論何為治政之理;便是如你這般還在少年的大家子弟,不也總是想穿上綾羅綢緞,配上玉飾金雕,騎上如此矯健的小馬嗎…不要辯解…這是人之常情!其實不要說你了,便是你身后贈你馬匹的莫戶頭人,當日剛剛有了幾百部眾,還穿著臟羊皮襖的時候,就曾忍不住拿部族中最好的一匹馬去換一個不能吃不能用的步搖冠…為何?好看嘛!之前咱們去屯點村社中遇到的小姑娘,從母親那里得到一片碎紗布,都忍不住到野外尋來野花染成兩日便要掉色的紅布,然后才扎在頭上,為何?也是好看嘛!而這也是人心!爭天下便是爭人心,可人心偏偏是天下是最復雜的事物,窮極一生,未必能得一二。”

  “可是大人也不用得盡人心啊?”雖然一路上莫戶袧總是忍不住大人大人喊個不停,但每次開口都還是引起旁邊張晟的蹙眉。“和大人相比,那袁紹兵弱而無力;什么孫堅、袁術連糧食都不知道屯…而大人呢,在幽州這么多年,收攏流民積攢糧食,開礦建坊兵甲雄厚,又掌握著幾乎全天下的馬匹渠道,還建了這么多學校,開了那么多商社…與大人比,那些南方的諸侯簡直就像是小孩子拎著木刀游戲一般!這天下又怎么可能不歸大人呢?要我說,那些諸侯,看似喧囂一時,地盤廣大,但對上大人,最多也就是袁紹這種下場,一敗就再難起身!”

  “父親…是這樣嗎?”可能是因為被搶了‘大人’這個稱呼的權力,公孫定稍微回復了一些注意力。

  “是也不是。”公孫珣看都不看莫戶袧,只是兀自曬笑道。“天下諸侯又不止是袁紹、袁紹、孫堅這種人,還是有如曹孟德、劉玄德這樣的英雄的…而且,即便是孫堅這些人,也只是因為出身經歷而一時糊涂,如果有心的話,時間長了就會意識到自己的不妥,然后漸漸改正的。”

  “可是…那個什么袁紹不就是莫戶頭人說的那樣嗎?”公孫定忍不住在小馬身上抓了抓自己的腦袋。“看起來那么多兵,卻根本不禁打,而且他還不知道母親大人去了遼東,外祖父會從遼東出兵;還不知道咱們在昌平屯了那么多糧食,藏了那么多隨時可以征召的士卒;他還不知道那個程先生跟父親往來了那么多信函…”

  “袁紹是特例。”公孫珣只能如此說了。“我就是看中他這個人里面自大、愚蠢、自卑,偏偏表面上裝的很出眾,很容易糊弄人,這才專門挑了他當對手的…我準備了五六年,從那個時候就讓你祖母幫忙在遼東造船,可他呢,從奪取地盤后下定決心向我開戰時算起,不過是一年不到,這種人憑什么不輸?我又憑什么不勝?”

  公孫定放下撓頭的手,一時欲言又止。

  “想說什么?”公孫珣渾不在意。

  “只是想問大人,”公孫定忍不住認真詢問。“這個袁紹雖然內里無能,可按照父親所言,卻也是表面威風之人,而且一路上那些人都說他是天下最大諸侯,如今連他都敗給了父親,交出了河北,那將來還有誰敢跟大人為敵呢?可不可以像在代郡那樣,發一封書信,就讓那些在塞外搖擺的部落頭人都來向你下跪?”

  此言一出,周邊人俱笑…公孫珣是失聲而笑,莫戶袧是一時訕訕而笑,而身材高瘦的張晟則好像想起什么一般大笑不止,便是張既、楊修、法正等人也在竊笑。

  公孫定被笑得有些臉紅。

  “阿定啊!”公孫珣勒馬而笑,許久方才扭頭正色相詢。“你見過不怕死的人嗎?”

  “小子見過許多…”公孫定稍作思索便懇切作答。“別的不說,那日界橋畔伏盾的那么多人,個個都不怕死!”

  “是啊!”公孫珣望著如畫山野一聲長嘆。“這天下不怕死的人太多了,不僅是高順養兵出眾,士卒甘死,為了一句承諾而豁出性命的游俠不也是有的嗎?咱們燕地還特別多!”

  “小子聽過這些事情!”公孫定眼神不由發亮。

  “而且不僅是游俠,黎民百姓也有不怕死…我就見過數萬黎庶一起自殺都不愿意投降的情形!”公孫珣聲音愈發宏亮,而身后諸多跟隨的騎步士卒也開始紛紛停步相候,義從們更是側耳傾聽。“非只是黎民百姓,我還見過不怕死的官吏、不怕死的儒生,甚至還有不怕死的盜匪頭子、為惡之人…那我問你,如果這些人連死都不怕,那他們又為什么會怕我呢?因為我掌握了半個天下?!我掌握了天下,難道還能殺他們兩回?!”

  反問一聲后,公孫珣便不由打馬微微提速向前,因為他已經從視野中尋到了前方山谷側一處稍有人煙之所,規模極小,不過數戶之地…想來便是盧植隱居之所在了了。

  “可大人,他們為什么都不怕死?”公孫定趕緊夾住胯下小馬,試圖追上,與此同時,身后尚未停穩的義從也紛紛再度啟動,而隨行五千騎步卻是在張既的示意下停駐于此,準備安營扎寨。

  “不是說了嗎?”公孫珣在前聽到追問,不由好笑。“因為人心!因為他們的人心不屬我!而若人心不屬,不要說區區一個河北在手了,你信不信,既然是有人握有天下十三舊州中的九個半,而對手只有一郡之地,可他的對手卻依舊要拔刀相對,誓死相抗!”

  “這豈不是必敗?”

  “這誰知道,或許萬一能成事呢?”

  “可哪有如此厲害人物?”

  “你家大人我啊!”公孫珣揚聲而笑。“你信不信,若當日我稍微退讓回到遼東,而竟然是袁紹這種我最看不上的人得了全天下,那即便是只有一郡之力,你家大人我卻也一定要拔刀而起,跟他周旋到底,或血盡于戰場,或真能取一二分勝機呢!”

  公孫定終于愕然不言。

  就這樣父子二人不再閑話,而是一前一后小跑向前方山谷中的野村而行,張晟與莫戶袧則隨兩百義從綴在身后百步之外…至于剩余五千步騎,則被張既下令,就地安營扎寨,以免攪擾。

  而不過是片刻之后,閃過一個路口公孫珣就已經看到了那個身材奇高而瘦削的熟悉身影,后者帶著一個已經很破舊的進賢冠,滿面風霜,正在寥寥幾戶人家前的空地上推磨磨面,一個比公孫定還小一些,身材卻更瘦弱的孩子正拎著口袋拎著掃帚在他身側吃力幫忙。

  “我雖看到兵馬時便猜到是你,但此時如何會到此處?”盧植停下推磨的動作,擦了擦額頭之汗,卻是對來人不免蹙額。“之前春耕時亭長到此,曾有言語,不是還說在打仗嗎?”

  “回稟老師,”公孫珣趕緊下馬下前,遙遙正色相對。“就是在正月間,前方已經勝了,學生勉強算是規大河之北,可以緩緩行政,樹立新制了,便沒了參與后續追擊攻略地方的興趣…也是讓功給那些下屬的意思。”

  “那便好。”盧植面無表情緩緩頷首。“戰亂這個東西,如今已經避不掉了,但卻依舊是天下至惡之事…打得快一些也是好事。”

  “恩師大人說的是。”公孫珣走到跟前,俯身行禮,而這個稱呼與動作立即引起了一旁公孫定的愕然,后者也趕緊放棄了打量對面小孩的姿態,跟著俯身行禮,口稱大人。

  “我從去年便在此開墾種地,已經收了一季,”盧植瞥了一眼公孫定又瞅了瞅這對父子身后許多白馬騎兵后方才繼續言道。“但地力貧瘠,家中勉強只能糊口。不過,你父子既然來了,總有一口飯與你們吃的,至于其他人,我卻請不起,也不要讓他們驚擾鄰居,此地只有幾戶人家,都是隨我一起來開墾的貧弱之輩…讓孩子們去玩耍,你來幫我推磨。”

  言罷,其人便兀自回身,接過了幼子手中口袋與高粱頭做成的掃帚。

  公孫珣微微頷首,然后直接脫掉外面罩袍、解下內甲,然后便上前推磨…全程一言不發。

  身后張既、張晟、莫戶袧等人看的不明所以,楊修、法正、劉璋等原本幾名激動萬分的義從軍官更是幾乎忍耐不住…但也只是幾乎而已,軍伍之中,并無人敢多言,只能紛紛后退,一面在聚落之外安置小營,一面復又匆匆回來,駐足圍觀。

  然而,公孫珣與盧植真的俱無多少言語的樣子,二人先是推磨磨面,然后又一個燒火引灶一個和面下面…最后便真的帶著各自兒子在門前一個石臺前坐下吃面了!

  但即便是吃起飯來,二人也只是閑談一些季節變化,農時農事之類的話,全無半點政治、軍略、學問相關。

  當日吃完飯,天色便黑,公孫珣復又攜子宿在了盧植舍中,席地而睡。

  第二日一早,一如既往,吃過早飯,盧子干便要帶著兒子下地鋤草,公孫珣依舊相隨…近處莫戶袧、張晟等軍官,外加兩百義從,遠處更是有五千步騎,此時聞得公孫珣親自下地鋤草,卻是驚愕之余,紛紛出營觀看。

  義從在近處,皆不知所措,五千步騎在遠處不敢近身,卻是好奇遠望,驚愕難名。

  沒有午飯,也沒有任何多余話語,公孫珣父子復又陪著盧植父子悶聲除了大半日的草…到了下午時分,鋤草完畢,公孫珣身上白色綢緞所做中衣已然沾滿灰塵染上草汁,堪稱臟亂至極,然而其人卻又轉向到了田埂前的一片空地處,并按照盧植的指示開始挖坑…一個一丈長、半丈寬、三尺深的小淺坑。

  沒費多大力氣,便很快完成了。

  而淺坑既成,將要回聚落之時,盧植卻終于在田埂上駐足開口了:“家中糧少,你父子吃的又多,實在是留不下,今日便走吧!”

  “喏。”公孫珣張口答應,卻紋絲不動。

  “這聚落中幾戶人家都是聽說我的名聲才跟過來的,幾乎俱是貧弱,我死后,你要讓此地亭長將他們好生遷移到正經鄉里中去…”盧植頓了頓,復又重新開口。

  “喏!”公孫珣依舊不動。

  “董卓亂后,我沿途北走,被困一時,看到各處戰亂頻頻,生靈涂炭,以至于白骨露于野,百里無雞鳴…這是我身為大臣不能穩定局勢所導致,所以死后不要給我立碑表功!”

  “喏!”

  “不僅是不要立碑…”盧植拄著鋤頭繼續言道。“看了這么多死人,才知道所謂禮儀、哀榮都只是虛妄而已,亂世當中,糧食、器物,什么都是寶貴的,而人死如燈滅,卻不能再讓死人享受活人的東西了,所以我死后,不用棺槨,你打個招呼,讓本地亭長來接本地居民的時候順便把我埋在這個坑中便可!而你今日替我挖這個坑,便是盡到一個學生的最大孝心了,不要再做別的!”

  “喏!”公孫珣微微呼氣,卻依舊不動,好像早有預料一般。

  “還有阿毓…年紀太小,終究是不忍他再隨我吃苦,而且我也時日無多,不差這一年半載了,你今日走時,將他一起帶走吧,替我好生養活起來!”

  “可有什么交代要我將來轉達?”公孫珣瞥了一眼聚落前的空地,做完農活,彼處自己恩師幼子已經跟混熟的自家長子玩鬧在了一起,而誠如盧植所言,這孩子著實太小了。

  “借你母親一句舊話…勿以惡小而為之,勿以善小而不為…若將來能如此,我著實無牽掛了!”

  “喏…老師可還有言語?”公孫珣明顯欲言又止。

  “個人的事情實在是沒了,本就是風燭殘年一舊世老朽罷了。”盧植望著自己學生勉力答道。“不過,雖不想提及政事,可有件事情我格外有感觸,見到了卻不說的話,總是不對的…”

  “請老師賜教。”

  “軍屯、民屯雖然有效,卻俱非長久之法…百姓被拘于一地,強行勞作,繳納過多收獲,之前饑荒尚未斷絕,戰事尚未平息,尚且有理,但如今你既然已經規大河以北,不妨放開禁制,改屯為戶!”

  “老師說的極是。”公孫珣趕緊點頭。“此事我早有腹案,昌平這里,這一季后,正該改屯為戶,趁機將土地按丁口平分,兼賞賜士卒…而南面新得之地卻要趁戰事收攏地產,然后借民屯、軍屯之名,重新聚攏百姓,兩三年后方好仿效此地再行分劃。”

  “不錯,軍屯、民屯也是亂世中趁機奪取豪強土地重新分配的好手段,你既然心里清楚,我就不再多言了。”盧植微微一怔,卻是立即頷首。

  “那老師還有什么別的言語嗎?”公孫珣繼續追問不及。

  “沒了,”盧植依舊面色不變。“鋤頭給我,去吧。”

  公孫珣緩緩頷首,交出手中鋤頭,然后轉身向后面早已靜候許久的兩百義從所在而去。但行了數步之后,其人忽然醒悟,卻又轉過身來,朝著依舊望著自己不動的盧植舉手齊額,伏地而拜,再起再拜,三起三拜。

  盧植初時有些發愣,本欲上前扶起,卻又忽然醒悟,便終于是拄著兩個鋤頭立在田埂上,受了對方全禮…他知道,此番之后,自己這個學生便沒有任何立場,也任何機會對自己行禮了。

  師生一場,怨氣皆隨漢室衰亡而亡,恩義卻是到死都斷不掉的。

  既如此,哪怕是此人將來成至尊之位,受他一禮又何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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