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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且行且思且得訊

  三月初,盧龍塞,白馬旗正在望日樓上順著春日風飄揚,而要塞內外,青山綠水之間,卻早已經變成了一座巨大的兵營。

  “現在有多少人了?”公孫珣扶刀從望日樓上走過,身后則跟著諸如婁圭、韓當、高順、韓浩、田豫、楊開、魏越等無數軍將吏員。

  “兩萬左右。”負責中軍庶務的韓浩當即答話。“主要是君侯有令,廣陽三郡動員的人馬以西面漁陽程都尉處為先,故此,此時到達盧龍塞的壯丁以右北平、遼西兩郡為主,只不過想要隨君侯建功立業的諸郡游俠、良家子、世族子弟頗多,這才有如此多的人馬。”

  公孫珣聞言微微蹙眉:“若以單槍匹馬而論,或者小股作戰而言,自然是這些人為佳,可若是數萬大軍出塞,還是要以普通民戶壯丁為佳,如此方能令行禁止,大軍整肅,不留破綻。”

  “是這個道理。”婁圭隨意接口道。“但大舉動員不及也是沒辦法的事情,不光是人,各地府庫中的兵器、昌平那里的糧食,都需要時間的。反而是這些自帶坐騎、兵器、口糧的游俠、良家子、世家子才能來的快一些,還有塞外的那些人…”

  公孫珣聞言不由駐足,然后從望日樓上看向了北面…原來,彼處居然也有不少軍營連綿成片。但跟盧龍塞南面已經稍顯混亂的營地相比,此處的軍營卻更加雜亂不堪,而且破破爛爛,根本不成樣子。

  這里其實是來‘投奔’公孫珣的胡兵。

  要知道,所謂塞外百族的說法,歷來有之,而在遼西這個鮮卑人、烏桓人、漢人的共同勢力邊界上,這種血源、來頭根本說不清的雜胡自然更顯得復雜和集中。

  回到眼前,漢室再怎么衰弱,漢人也是遼西這地方三大勢力之首,公孫珣再怎么不重視塞外,他也是土生土長的遼西漢人世族首腦,影響力也是擺在那里的。所以,當這些雜胡聽到公孫珣親自動員大軍準備征討烏桓人之后,自然有不少部落主動來附…或者說,要是這些雜胡沒來,那才叫奇怪呢。

  “若說后面的那些游俠、良家子只是不值一用,這些人便是不堪一用!”公孫珣看了半天,也只能得出這個結論。“等出塞后也不過是借他們熟知地理的長處,做做向導,或者撒出去做個斥候,保護一下側翼而已。”

  眾人紛紛頷首表示贊同。

  “若是等三郡動員完全,到底還要幾日?”公孫珣又回到了原來的話題上。“能否讓他們按照所在郡屬,分批動員…前期取管子城,其實未必需要如此多的兵力。”

  “君侯還是慎重一點好。”婁圭勉力勸道。“即便是管子城易下,柳城卻是一根硬骨頭,戰事何時結束,是要以柳城的得失來計算的。”

  公孫珣自然無話可說。

  “君侯!”就在此時,遠處戲忠忽然從盧龍塞中庭閃出匆忙登樓,然后遠遠便呼喊起來。“呂長史傳來加急書信…你務必要看一看。”

  韓當見狀幾乎是本能的停下腳步,轉身往后走去,此舉也逼得身后眾多軍將吏員不得不主動后撤,很快便給公孫珣與婁圭留下了極大的空間。而不以為意的從戲志才手里接過信來,公孫珣大略的看完后倒是并未有什么表情變化,就直接將書信遞給了身后的婁子伯。

  不過,婁圭看完以后卻是神色有些微動:“劉州牧聽了鮮于輔的勸告,到了灅水便折道而走,轉而去了上谷,而且還要去招降閻柔?并舉薦護烏桓校尉公綦稠入洛為官,好給閻柔騰位置?”

  “最關鍵的是,劉虞折返往上谷之前,居然光明正大讓自己兒子去昌平告知了子衡他的全盤計劃,弄的原本想要拿住閻柔和鮮于輔的家人的子衡也不知道該怎么辦了,只能速速送信來此。”戲忠無奈言道。“劉伯安真是…”

  “劉伯安真是閑的。”公孫珣嗤笑一聲,扶著腰中刀把打斷了自己心腹的言語。“又是咸魚又是腌肉,他也能咽的下去?”

  “君侯…”婁圭稍一思索便將書信收起。“此事其實不足為慮,或許還是好事…畢竟如此一來,鮮卑軻比能處必然失措。而等到君侯從容攻下柳城,結束叛亂,提大軍回師,則代郡、上谷那種地方,不過是小局面罷了,君侯無論是做何處置,都是輕而易舉。唯一可慮者,此時尚在戰時,閻柔此人可信嗎?”

  “可信。”公孫珣輕描淡寫道,之所以如此,不止是他本人對閻柔的了解,也是他隱約記得自家母親故事中閻柔的表現,這廝對劉虞好像還挺忠心耿耿。

  “那便暫時不用管他吧?”婁圭愈發放下心來。

  “不用管,也不用表態,如此方能不留口實,戰后便好隨意處置。”公孫珣儼然一開始便有定見。

  “話雖如此。”戲忠不由搖頭道。“君侯若不能做反應,怕是幽州人心會有動搖吧?之前誰能想到我們腹心之地的鮮于氏居然有這個膽量直接投靠他人?誰又能想到,家族父母俱在我們眼皮底下的閻柔,居然敢棄君侯于不顧,通過他人覬覦兩千石之職?這種人過去有,現在有,將來必定還會有!”

  “我知道。”公孫珣看了一眼旁邊的婁子伯,然后方才點了點頭。“但此時當以當面戰局為重,如何能分心去管上谷、代郡呢?還是子伯說的對,等打完仗,攜大勝、提大軍去處置此事,還不是任我等任意施為?”

  “但可以先取管子城,殺張舉以示威儀。”戲志才昂首建議道。“政治上的事情以政治應對,劉虞在上谷,也就是招降閻柔,最多也不過是讓軻比能重新投向漢室,化敵為盟。而駐扎在管子城的張舉非但擅稱天子,更是漁陽大族出身,若是君侯能親自攻下管子城,立刻殺了此獠,傳首幽州…那無論是幽州官吏,還是本地豪族,必然都能認清現實。”

  公孫珣一時猶疑,畢竟,他剛剛還跟婁圭討論了此事。

  “我知道君侯和子伯是怎么考慮的,但此事無關軍事,純粹是政事。”戲忠當即補充道。“而且我也想過了…按照我們原來的計劃,也就是此地屯有大軍為后援方可出塞攻管子城。但其實想一想,如今身后援軍源源不斷,等我們攻下管子城時,此地援軍也一定會完備,并不怕烏桓人應戰。唯一的區別的時,君侯恐怕需要先親自到管子城一趟,再按計劃折返回來,繼而引大軍去攻承德。”

  公孫珣再度看了一眼婁圭,但后者卻只是捻須不言,并未有反駁之意,這讓前者登時心下大定。

  “既如此,”公孫珣當即冷笑應道。“讓義公來守城,以高素卿為先鋒,我跟在后面走一趟便是。”

  “總是要多用些兵馬的。”婁圭終于開口勸道,卻也沒有反對,畢竟從軍事角度來說,也確實沒必要反對。“務必萬全。”

  公孫珣自然滿口答應。

  計議已定,眾人也就不再多想,而是即刻隨著公孫珣的新命令行動起來。

  先是那些自帶坐騎、兵器來投軍的漢家游俠、良家子、世族子弟被按照籍貫編制成了營伍,然后又有大量的糧草送到了城外雜胡軍營中。而更讓這些人感到激動的是,當日晚間公孫珣居然親自在盧龍塞中設宴,招待了前期來投軍的諸郡子弟首領,以及那些盧龍塞北面的雜胡首領。

  其中,多有安撫寬慰之言、禮賢下士之舉,就不必一再重復贅述了。

  而三日后,公孫珣正式以韓當、婁圭為守將,看守盧龍塞,并讓他們準備接收后續諸郡動員兵力;又以高順為前鋒,魏越為副,領高素卿本部精銳一千,俱皆騎馬,外加精選出的兩千騎兵,直接向塞外兩百里處的管子城而去。

  最后,公孫珣本人則打起白馬旗,帶著自己剛剛收到的天子節杖,帶著戲忠、韓浩、楊開、田豫等將,引著剛剛整編出的騎兵七千,又有十余個塞外雜胡部落為兩翼援護,居然親自跟在高、魏二將身后,不急不緩,往管子城推進過去。

  春日間,塞外草長雁歸,清風徐徐,又有承德城在西面有效阻隔了這兩百里通道,所以一路走來,居然宛如游山玩水一般輕松。

  而沿著遼西通道連行了不過四日,走了大約一百六七十里,前方忽然來報,居然是高順、魏越已經攻下了管子城,并俘虜了張舉!

  公孫珣驚喜過望,細細一問后才知道,原來,高順、魏越三日急行軍兩百里到達管子城后,發現城中張舉所部極為薄弱,而且猝不及防,于是下馬便戰,直接打了個張舉措手不及…而管子城雖然本身是為了鎖住鮮卑、烏桓而修筑的堡壘式小城,但張舉本部卻多是他擄掠裹挾出去的普通漢民,便是當日隨他作亂的本家徒附、賓客,也萬萬沒想到這廝居然喪心病狂到自稱天子的地步,所以其人早失人心,不免一觸即潰!

  換言之,管子城之下與張舉被俘一事,堪稱不費吹灰之力。

  當然了,公孫珣到底是疆場宿將,興奮之余也沒有忘記小心謹慎,接下來依舊嚴謹行軍不止。

  不過,等到出塞第五日傍晚,公孫珣來到自己少年時途徑過無數次的管子城以后,親眼見到了被俘虜的張舉,到底是徹底放下心來——沒有任何陰謀詭計,自稱天子的張舉就是被一戰而俘,作為攻擊柳城的重要節點,管子城就是一戰而下。

  “為何要稱天子?”面對著匍匐在地瑟瑟發抖的張舉,戲忠不免好奇問道,而此言也引起了城中絕大部分軍官,乃至于普通士卒的好奇。“你這個樣子,也有資格稱天子?”

  “不是我要稱的!”張舉抬頭哭喪著臉答道。“但丘力居與塌頓俱言,三戰皆敗,不如稱天子以壯軍威,而且這樣的話說不定也能哄騙來塞外雜胡的效忠…”

  “然后你便稱天子了?”戲忠無語至極。“你也是做過一任兩千石的邊郡大族子弟吧,如何如此不堪,別人一說你便信了,竟然沒有半點自己的想法嗎?”

  “那倒不至于。”趴在地上的張舉忽然扭頭看向了一直沒有言語的公孫珣,然后語氣急促起來。“衛將軍…我擅稱天子,固然可笑,但也是時事使然。你還記得嗎?前年的時候,當時正好洛陽有婦女生出一個雙頭兒來,消息傳到幽州,大家議論紛紛,都說這是漢室衰微,主天下有雙主之意…衛將軍,我擅稱天子,固然可笑,今日之敗也固然說明我這個罪人沒有天命,可漢室卻也絕對不可能復興啊!”

  “你到底想說什么?”眼見著公孫珣看都不看地上這人一眼,戲忠卻是接口過來,好奇反問。

  “衛將軍!薊侯!”張舉雙目滿含期待,又連連叩首相對。“我今日才明白!天命不在我,而在你身上啊!公孫病已立…說的不是宣帝,而是將軍!現在,我把天子位讓給你,只求活命,如何啊?!”

  此言一出,城中圍觀‘天子’的眾將士紛紛變色…畢竟,即便是個白丁,最起碼也知道這廝話里的意思是說公孫珣才是要做天子的人;而稍微有些文化的,卻更是驚疑不定了!

  要知道,張舉雖然廢話連篇,卻多少是提到了一個很有意思的東西,也就是那句‘公孫病已立’。

  這句話不是瞎編的,而是歷史上漢武帝之子漢昭帝時期真正出現的一個怪事,說是上林苑那里出現了蚜蟲吃樹葉子,硬生生的在樹葉上吃出了這五個字,引得天下嘩然。

  當然了,這件事情后來被認為是應在了漢宣帝,也就是當時流落民間的漢武帝嫡親重孫劉病已身上。最靠譜的解讀也是上林苑中有漢武帝廢太子劉據的參余勢力,為了給劉病已造勢刻意搞出來的。

  然而,到了前漢末年王莽亂政,蜀地出了一個叫公孫述的割據軍閥,拿著這個讖緯死活覺得這個公孫是指自己…于是干脆在蜀地稱帝。

  后來光武帝劉秀統一了大半個中國,還給公孫述寫信,大概意思是說天下大亂,人人爭雄,你當時稱帝什么的也情有可原,若是能投降,省的死人,我這里總有你一輩子平安富貴的。結果公孫述不知道怎么回事,居然拿著這個讖緯去跟劉秀辯論,非說天命之人是自己。

  而劉秀呢,也很講究讖緯,為了爭奪正統,居然也就跟公孫述隔空辯論起來了。二人討論來討論去,最后以公孫述全家腦袋搬家為最終結果,宣告了光武帝的輝煌勝利。

  總之,經此一辯,這句‘公孫病已立’幾乎變成了僅次于‘代漢者當涂高’的漢室第二讖緯。當然了,相較于后者還在爭論,還在被野心家們憧憬著,前者倒是徹底有了公認的解讀…就是說宣帝劉病已,公孫述那廝用自己全家的生命告訴了天下人,這個讖緯說的不是姓公孫的人。

  但是回到眼下,自黃巾亂起,天下動蕩不安,涼州全州反叛,青徐黃巾再起,太行山匪聚眾百萬,并州半州混亂不堪,甚至,如今連幽州都反了,整個州被分成兩半…如此局面,要說人人都是張舉這樣的傻子和瘋子,未免也瞧不起大家,可若是心里沒嘀咕也是不可能的!

  于是,眾人紛紛驚愕看向了公孫珣。

  而公孫珣怔了一下,許久才反應過來對方的意思…說起來,這還是第一次有人勸他南面稱制呢!

  要不要獎勵一下對方?

  于是乎,衛將軍公孫珣本著眼不見心不煩的原則,連連揮手,示意魏越立即將此人砍了!然后帶著首級連夜回盧龍塞,卻傳首幽州,以正視聽。

  然后,其人便安心留在管子城,一方面是要趁機拉攏周邊更多的雜胡部落,另一方面也是要重新修繕管子城,以作防備,還要打探軍情…按照計劃,一旦韓當和婁圭在盧龍塞那邊準備妥當,他便會立即回師,引兵向西,去與程普聯手攻下承德城,再回首去取柳城。

  然而,只在管子城待了兩日,身后韓當、婁圭的信息沒等到,卻是先等到了段日余明的傳信。

  “君侯!”來人經過義從中段日余明的從弟辨認,確實是段部所屬,而這人甫一見到公孫珣便立即叩首,然后又說出了一句讓人心動萬分的話來。“君侯,我家主人讓我告訴君侯,柳城空虛,可以一戰而下!”

  “怎么說?”公孫珣一時好奇。

  “先是鮮卑軻比能部出了亂子!”此人再度叩首,卻是連著說出了兩個情況。“丘力居派出了塌頓領一萬余兵馬往西面去支援軻比能。然后,之前被說動的遼東烏桓蘇仆延處也突然求援,說是之前的遼西趙太守突然出現在了遼東,遼東烏桓只有五六千人馬,驚嚇不已,而丘力居聽說趙太守回來,也是大為驚恐,居然親自引兵萬余去援護…如今柳城那里,也只有五六千烏桓兵護衛著丘力居未成年的兒子樓班了!而丘力居剛走不久,便聽聞君侯攻下了管子城,我家主人心下大喜,便讓我試著來尋君侯,說若是君侯能速速引數千精銳騎兵至柳城下,他或是開城,或是趁戰時引兵突襲樓班,都可以一戰而定!”

  公孫珣心里立即便信了八分…因為無論是軻比能部的內亂還是趙苞出現在遼東引起烏桓人的慌亂,都是預料之中的事情。丘力居部即便是想作假,也不可能同時蒙對這兩個事情。

  除此之外,段日余明在公孫珣眼里也是可靠之人,之前漢軍之所以能在塞內輕松擊破烏桓人,多是靠此人趁亂傳遞情報不說…當年趙苞之所以選擇他來作為漢室官方扶持的對象,本身就是看中了此人的忠厚老實。

  不過,雖然信了對方,可公孫珣畢竟是公孫珣,十幾年的軍旅生涯讓他擁有了一個軍事統帥最基本的軍事素養。這種時候他可不會因為情報可信,便輕易去冒險的。

  還是那句話,管子城再往北,一直到柳城跟前的這三百里,就沒有什么援護可言了…承德城被看住,只能大略確保盧龍塞到管子城這兩百里不會受到側翼包抄,后面三百里若想避免被包抄,最起碼得把承德城納入手中才行。

  于是乎,公孫珣好言安撫了此人,便令人將他帶下去了,然后依舊準備按兵不動。

  但第二日,盧龍塞突然傳來一封急信——不是軍務,而是一個累死了數匹馬的口訊,天子崩了。

  那個被天下人詛咒了大半年的天子,從確定自己身體無可挽救以后,掙扎了大半年,做了許多安排,卻還是沒有熬過二月份…據說,其人死前已經水腫的說不出話來了,只能一邊含淚看著蹇碩一邊勉強指向自己的幼子劉協以作托付。

  早知如此,何必當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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