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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春去夏漸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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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住筆÷趣♂樂  “呱…!”

  午后時分,隨著一聲戛然而止的蛙鳴,官寺后院池塘邊上,公孫珣一腳踢飛了一只青蛙,后者在空中翻了三五個跟頭才撲通一聲砸入水面。

  隨即,他轉回到了廊檐下,重新盤腿坐在了幾案后并提起了筆,卻發現自己還是文思枯竭…大概是因為蟬鳴的緣故?

  于是公孫珣再度起身,先去尋了竹竿,又往廚房討了塊做面片剩下的面筋,準備去親自粘蟬。

  然而,蟬沒來得及粘下來一個,后面卻有人在廊下失笑發聲:

  “文琪好興致。”

  “什么好興致,純粹是被田元皓給氣得,半日只寫了五個字。”公孫珣聞言無奈一嘆,便只好隨手放下手中竹竿回身坐下與呂范說話…自從封侯后他威嚴日重,哪怕是私下相處也就只有這呂子衡敢叫他字了。

  “這難道不怪你嗎?”呂范隨意坐在了廊下,然后輕瞥了一眼幾案上近乎空白的白紙,也是覺得好笑。“人家一個州茂才,又做過一任侍御史,你卻請人家過來幫忙…來了是做賓客呢,還是做縣吏?”

  “那子衡之前為何不提醒我?”公孫珣無奈反問。“反而依舊替我去送信?”

  “文琪這就不講理了。”呂范幽幽言道。“若不是那田元皓拆了信后氣憤難平,我哪里知道信中內容?再說了,當日便是猜出來你信中的意思,依你當時的心氣,說了你便能聽嗎?”

  公孫珣一時無言…他哪里還不明白,對方專門在這兒等著自己呢!

  “此事確實是我自以為是了,”良久,公孫珣方才正色言道。“倒是辛苦子衡替我白跑一趟。”

  “也不能說白跑一趟。”呂范盤起腿來看著飄著綠萍的小池塘,也是若有所思。“最起碼文琪你的眼光是沒得跑的。當日在洛中,諸事繁雜,也沒有和那田元皓細細接觸,這幾日在他家中盤桓,與他討論時局故事,倒確實能看的出來,此人是個頂級智謀之士。所謂言必中,論必果,就是…”

  “就是脾氣糟了些,不喜歡給人留面子。”公孫珣指著自己案上的紙張言道。“他居然在回信中嘲諷我,說我私心雜念太多,看似冠冕堂皇,可實際上收攏人才卻只為己用,著實可笑…搞得我實在是不知道該如何回他!”

  “這不正是一針見血嗎?”呂范聞言也是忍不住發笑。“難怪文琪你不知道該如何回信,居然是被人說中痛腳了嗎?要不,不理他了?”

  “一州九郡,一年獨出一茂才。”公孫珣聞言也是分外感慨。“非是高門,便是俊才,而田元皓與沮公與卻是茂才中的茂才,河北頂尖智謀之士,我實在是不舍得撒手…”

  “那便想法子糊弄下去吧。”呂范連連搖頭。“不過,我今日來尋你,不是說田元皓的…你去請人家,人家不來,也沒法再說下去…我是想與你說一說另一位河北名士。”

  剛要再度落筆的公孫珣心中不由微微一動,卻又再度放下了筆:“子衡是說哪一位?那位大賢良師還是審正南?”

  “我是想說審正南之事,”呂范當即蹙眉。“可是看文琪的樣子,似乎對那個張角和他的太平道更看重一些?之前你就偷偷遣子伯與義公去鉅鹿打探訊息,還帶回了這么一個太原王氏出身的道人…若非是在回來的路上恰好遇到,我都不知道此事,至于如此鄭重嗎?”

  “我也不瞞子衡”公孫珣以手撫案,一臉肅容。“張角必反!”

  “他本就反過一次。”呂范將手一攤言道。“文琪,據我看來,這河北豪族大家多有對中樞不忿之意,不差這一個。”

  公孫珣當即默然,因為他知道呂范所言其實并不虛,尤其是這些日子跟邯鄲的豪強大戶有了更深切接觸以后,他就更加認可這種論斷了。

  眾所周知,河北和南陽是漢光武帝劉秀成就大業的兩大基本盤,而且其中河北的分量還要更重一些…這一點,從劉秀假裝自己結發妻子陰麗華不存在,而娶河北大族郭氏的女兒為妻,并立為后一事就能清楚得知。

  然而同樣的道理,從后來劉秀廢掉郭氏,重新以陰麗華為后一事也能看出來,這位漢世祖在有意識的打壓河北勢力。

  這當然是可以理解的,因為且不說劉秀本人的出身和個人感情,僅從河北和南陽的大小、分量上也能想象得到,河北的底蘊和實力應該是遠遠強于南陽的,而一個皇帝是不能允許手下某一個地域集團獨大的。

  但是,雖然劉秀活著的時候用他出色的個人魅力完成了這一系列打壓動作,可是隨著他一命嗚呼,后來的矛盾卻愈演愈烈,并最終引發了郭氏所出的楚王謀反案,這個案子幾乎牽連了半個河北功臣勢力。

  而接下來,中樞和河北之間的關系變得越來越微妙…一方面,河北是國家統治核心區域,一定是要當做腹心經營的;另一方面,政治傳統、地域對立,以及河北自身的深厚政治、經濟、文化底蘊又使得漸漸和南陽結為一體的中樞不自覺的在壓制河北的政治勢力。

  而最終,隨著經學的興起,河北的傳統政治勢力終于一分為二。

  其中一笑部分,尤其是幽州邊郡部分,選擇了武職化。這些人以邊郡為根基,以武職為傳統,進化出了一大批邊郡世族,他們不用讀經就可以世宦兩千石,但卻很少能夠超出這個限度…這批人,最開始便是以那位‘北地主人’耿弇身后的耿氏家族為代表,發展到后來,便是如今的田氏、公孫氏了。

  袁逢說公孫珣是北地主人的格局,其實還真是有政治內涵的,因為從出身的角度來說,這里面本來就有政治傳承的感覺。

  另一部分,也就是人口最多,實力也更強的大部分非邊郡河北人了…他們很自然的選擇了轉型經學。

  這一部分,不能說沒有人成功,涿郡的盧老師,安平國的崔氏家族,甚至這趙國的魏氏家族,都是其中的成功者。但是,相較于整個河北的人口、面積,以及豪族大戶的數量而言,卻不免太少了些。

  這一點,從兩個角度來看,顯得格外清晰無虞。

  首先,從中樞來看,三公之位為群臣之尊,然而從漢章帝以后,也就是經學徹底興起以后,坐擁巨大政治潛力的河北籍士人,卻只出了區區一掌之數!其中一個,還是被公孫珣和陽球給攆下去的…張顥嘛,靠著當中常侍的哥哥得到此位的,攆下去以后他哥哥還差點在宛城病死,還是王修救的命。

  也是緣分!

  其次,從趙國本地的情況來看,整個趙國,真正穩定的世族不過是魏氏一家,然后邯鄲氏算半家,李氏更像是湊數的。然而,下面的豪強大戶中,立身百年,根基深厚者卻不下十幾家。

  平心而論,這十幾個家族都是想做官想瘋了的,不然也不會被兩個孝廉的位置給弄的神魂顛倒!

  總而言之,河北勢力在東漢經學興起后,在政治上受到嚴重打壓是一件很明顯的事情。

  可是話說回來,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情,畢竟嘛,經學這玩意的話語權掌握在汝潁宛洛之中,洛陽也終究是在黃河南面…古文今文對抗在本朝的激烈化可不是沒有深層緣由的。

  那么回到眼前,既然在非邊郡的廣大河北地域內,到處都是這種想做官而不可得的豪族大戶,那此地對中樞的觀感也就可想而知了。

  張角所學習的《太平經》,其實也曾經學著那些古文被從墻壁里挖出來的套路,往中樞那里進獻過…當然了,中樞的今文諸公也很快就下了定論,說是‘妖妄不經’,從此徹底絕了這批道家經學人士的入仕之路。

  于是乎,很自然的,作為一名公認的非主流經學家,尤其是《太平經》的正經傳人,張角和其他河北豪族一樣對中樞有所不滿似乎也是尋常…只不過,他幾年前真的造反之前,大家都沒想過,這個經學家居然會這么極端而已。

  不過這么一想的話,當日朝中對張角的赦免,似乎也未必就沒有刻意安撫的感覺。

  “我的意思倒也簡單。”呂范見到公孫珣久久不語,也是直言不諱。“文琪,張角有反意我是信得,你遣子伯與義公去細細打探,還帶回了一個太原王氏出身的太平道人,想來也是知道更多內情的。可即便如此,也未必就如何吧?昔日太平道也曾造反,不是被輕易拿下了嗎?說到底,若是河北豪族不愿助他,僅他一個太平道又如何能翻起波瀾呢?”

  “朝廷漸失人心,數年前不愿意助他,焉知道數年后還不愿意助他呢?”公孫珣依舊是沉默了片刻,方才言道。“而且,這天底下除了中樞,除了世族,除了豪強大戶,其實還有一股力量。這股力量輕易不發作,一但發作卻是要掀起滔天巨浪的!而據那王憲王道人昨夜與我所言,這張角與他的太平道,誠心也好,無意也罷,其實已經隱隱摸到了這股力量…”

  “怎么講?”呂范蹙眉問道。

  “太平道上次造反被赦免后,張角設立大小三十六方,弟子遍布大漢十三州…初時并不見成效,結果荊州一場瘟疫,太平道便在彼處多了上萬信徒;而去年,東郡也是一場瘟疫,太平道便也在彼處打開了局面;今年這才剛剛入夏,你聽說了嗎?豫州那里便也有了時疫!”

  “文琪是說天命?”饒是呂范是個難得的通透人物,此時也不禁一臉駭然。

  “我是說氓首,但氓首有時即為天命。”

  “氓首何來…”

  “此事子衡不要多問了。”公孫珣忽然長嘆道。“我心中自然有計較,任我處置便是,反正你本也不在意此事…”

  呂范深深的看了對方一眼,也是知機的點了點頭。

  “之前你想與我說審正南?”眼見著視野中那只命大的綠皮青蛙復又跳上岸來,公孫珣也是趕緊又問道。

  “正是。”呂范也是收拾心思坦誠言道。“審正南自請去太行山中剿匪一事,文琪為何要允他?”

  “為何不允他?”公孫珣當即反問。

  “審正南河北名士,單論名氣,同輩之中也只是稍遜那田豐、沮授二人吧?”

  “這是自然。”面對呂范,公孫珣倒也坦誠。“以我今時今日的成就,能得正南相助,也是走了運道的。”

  “可是太行山中的所謂匪徒,你又不是不知道根底。”呂范繼續勸道。“我今日見到叔治那邊的文書,說是彼處足足有十幾處不愿意接受招撫的,少則十幾人,多則七八十人,這等半匪半民的奸猾之徒,雖說不得不剿,可終究是件費力卻無功之事,讓義從中的牽招、楊開等小首領各自領些郡卒、縣卒撲滅他們便是,為何要用審正南這等人物?豈不是殺雞用牛刀?”

  “子衡是怕我此舉傷了本地士族的士氣?”公孫珣不由失笑。“以至于傳出什么苛待名族的說法?”

  “正是。”呂范一絲不茍。“尤其是有田豐、沮授二人的前車之鑒,我實在是不懂文琪為何要如此行事?”

  “我這么做其實也很簡單。”公孫珣不由笑道。“實在是正南一意孤行,不得不放他去罷了。”

  “這是為何?”呂范是真糊涂了。

  “審正南名士風采,自少年便有仿效古人作風,漸漸養成了慷慨激烈,凜然不可犯的風氣。可是所謂慷慨激烈、凜然不可犯嘛,換個說法便是爭強好勝,不服于人…”

  “我曉得了。”呂范當即醒悟。“別人倒也罷了,唯獨這王叔治平日里不聲不響,未曾被審正南放在眼里,卻不料在旬日間就隨文琪你做下如此大事,他這是有些…有些不安了?而且,引入沮授不成,又引入同鄉沮宗,怕也是有些想法的。”

  “這是你說的。”公孫珣嘴角輕翹,不由連連搖頭。“要我說,乃是他見我辛苦為政,知難而上…你想想,如今有王憲王道人與咱們向國相相得益彰,整日坐在榻上辯論不止,之前煩擾的郡吏任命一事已經無礙,那這山中冥頑不靈盜賊豈不是就成了最大的癥結,又如何能再拖延下去呢?招撫已過,不愿意下來的自然是積年的匪徒,是時候下狠手殺人了!”

  呂范也是失笑搖頭。

  話說,二人少年相識,雖然是結為主從,卻其實是難得友人,而今日天氣漸熱,二人談完了正事卻也沒有就此分開,而是繼續說了些閑話與各地局勢…乃至于一直說到了傍晚,連天色漸暗都沒發覺,更別說什么只寫了五個字的書信了。

  但就在兩人談性不止,議論不休之時,卻忽然有一名剛剛上任的縣吏不顧禮儀倉惶來報。

  被打擾的公孫珣當即就有些不耐,見到對方如此倉惶更是有些氣結:

  “何事如此驚慌,莫非鮮卑人打到邯鄲來了嗎?”

  “回稟君候,”此人趕緊俯身行禮回報。“不是鮮卑人,而是盜匪。”

  “盜匪?”呂范在旁好奇追問道。“盜匪哪里敢來邯鄲?”

  “回稟呂功曹(公孫珣給呂范安排的職務乃是郡功曹),”這人趕緊解釋。“據說是咱們清繳邯鄲境內的太行山盜匪,引起了北面其他縣中的太行山賊的驚恐,便接連在一起,突然從山中竄出!昨日先在北面襄國縣做了一案,燒了張氏在彼處一個莊子,然后就往我們邯鄲轄地來了…張氏族長張舒公得了消息后不敢怠慢,專門遣人來報!”

  公孫珣怒極反笑:“我就說了,招撫已過,此時正該殺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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