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一八八年,漢中平五年,夏至。
可能是今年氣候偏冷,也可能只是地緣偏北的緣故,幽州這里的盛暑其實并沒有多么炎熱,反而有些舒爽怡人的感覺。陣陣清風中,十余輛豪奢馬車組成的車隊在數十騎士的扈從下從冀州往幽州而來,一路耀武揚威。
進入幽州后,他們沿著涿郡大道一路向北,出良鄉,轉廣陽,過水,越薊縣…正如沿途田中除草百姓所想的那般,也如南北往來士子所猜度的那樣,這一行人儼然是奔著昌平而去的,數年間,幽州本地人已經見慣不慣了。
馬車一路奔馳,沿途沒有做任何停頓,一直來到著名的昌平私學厚德石前方才停下。
所謂厚德石,乃是衛將軍公孫珣在昌平建立私學后,為了勉勵學子,也為了紀念自己的恩師,便因地制宜,取當地天然巨石,在上面刻下了‘厚德載物’四字以作學訓。
因為這塊大石頭正對著占地廣大的私學正門的緣故,所以格外知名。
回到眼前,時值午后,私學正在午休,故此,門前門內都并無太多人往來。那豪奢車隊停在門前,一名衣著華貴的中年文士從車上下來,然后就直接引眾在石前樹蔭下負手駐足,對著這四個字打量了起來。
而不過片刻后,其人卻忽然捻須一聲冷笑:
“咱們衛將軍倒也有意思,做什么都托言是我們劉公遺書,可遺書到底寫了什么天底下除了他卻無一人所知,所以我等偏偏又反駁不得…”
旁邊隨侍的幾人皆無言語。
“我聽人言,這昌平其實還有一塊‘自強石’,上書‘自強不息’四字?”此人復又轉首問道。
“是。”旁邊一名配著印綬之人不由略作回憶。“我從弟魏仲茂前年棄官來此,便久隨衛將軍身側,他有信與我說過此事,說是在衛將軍府右側的白馬義從駐地內,有這么一塊石頭。他還說,那白馬義從名為義從,其實頗有武學風采,衛將軍和他的親信幕僚常常親自去教授兵法,而燕地尚武,世族子弟束發讀書,到了弱冠時節有人出仕州郡,卻也有人轉而投入義從之中,冀希望于衛將軍的教導。”
“邊郡尚武啊!”這衣著華貴的文士一時仰頭感慨。“放在別的地方,衛將軍根子上還是有些弱氣的,如你們這種根子正的世族心里也還是有些拿捏不定,所以只放了一個從弟過來,還拖延了許久。可在幽州,他真是…真是無懈可擊,連在別處是劣勢的家世如今居然都是優勢了。”
身后那人旋即閉口。
而這文士依舊指指點點,絲毫不以為意:“我聽說,這昌平城外,蟒山之下,衛將軍府居中,左面是讀經義的私學,右面是白馬義從的駐地,前面是安利號在廣陽的商棧,后面山腳下則是他幕中統籌一切的幕府所在…衛將軍在此處長居數年,根基深厚,廣陽、漁陽、涿郡,三郡百萬人口的軍事、民生、經濟、人才全都出于此處,儼然是國中之國了!”
“衛將軍畢竟是幽州人望所在嘛。”旁邊有人實在是聽不下去,只能趕緊打圓場。“子遠先生,我家方伯此番請你代他訪問衛將軍,必然是有重托,咱們還是趕緊進去吧。”
那衣著華貴之人,也就是許攸了,聞言再度冷笑一聲,卻還是甩手率眾上前了。
私學任人出入,可私學右側所通的衛將軍府邸卻不是那么輕易好進的。然而,許攸率眾前往,沿途衛士居然視而不見,直接任由這伙人一路暢通無阻來到了衛將軍府內。
而入了府中,迎面出來一人,卻正是邯鄲魏氏中魏松之子,昔日河間國中水縣令,如今棄官來此的魏暢魏仲茂,他先是與許攸還有自己那位在冀州出任州別駕的從兄等人問好,然后卻又單獨引著許攸徑直往后院而去。
眾人這時哪里還不明白,他們此行怕是一開始就被人家弄清楚了,所以才會一路如此通暢,而念及之前許攸在厚德石前的大言不慚,這群人也是分外覺得焦躁起來。
不過,那口不擇言的許攸許子遠本人,卻依舊從容。
“子遠先生,請自便吧!”魏暢引著許攸來到一處小院前,便駐足不前。
許攸昂然自若,也不理會魏暢,直接昂首踱步入內。而他剛一轉入院中,就見到一身形高健、穿著家居常服之人與兩個七八歲的總角女娃立在院中池塘邊上的樹蔭下,腳下還有一胖一瘦兩只貓,卻紛紛背對著自己,正對著樹上鳴蟬指指點點說些什么。
“蟬非一年成蟲,”那人如此言道。“早在我幼時你們祖母便告訴過我,說蟬未蛻殼時在地下所居時日不定,有三五年的,也有七八年的,甚至有十六七年的…其幼蟲身著硬殼,苦藏地下十幾年方才借著雨水爬出地面,然后上樹脫殼,展翅而鳴。然而,其既然脫殼,卻只到秋后便必死無疑。至于說阿離你剛才問它為何而鳴?其實我也不知道。但想來其之前在地下如此辛苦,而如今一朝能鳴,它若不鳴,豈不是白白浪費一生光陰?或者說,它活一生或許便只是為了這一季之鳴。”
“原來是這樣。”稍微高一些的那個小姑娘聲音清亮,想來便是那個阿離了。
“真可憐。”旁邊稍小一點的小姑娘聲音又顯得有些軟糯。“既如此,我就不讓人去黏蟬了…只是午睡而已,不礙事的。”
公孫珣聽到小女兒如此言語,也是不由失笑:“到底是害蟲,阿臻不必想太多…”
言未迄,忽然間,原本蹲在兩個女孩腳下的其中一只瘦貓就直接躥了出去,眨眼間便將那剛才還在叫個不停的鳴蟬給一爪子拍了下來,然后另一只肥貓直接向前,一口便將這蟬給吞了下去。
瘦貓落地,尋不到自己的獵物,只能繞圈打轉,而那只胖貓卻從容在池塘里舔了幾口水,這才得意洋洋轉到樹蔭下繼續睡覺去了。
父女三人俱皆無語。
俄而,公孫離忍不住再問:“父親大人,為何無論胖貓、瘦貓都不喝我們給它準備的干凈水,反而都只在池塘里喝水呢?”
公孫臻也瞬間轉移了注意力,然后眼巴巴的看向了自己父親,而公孫珣卻一時茫然,不知該如何作答。
“文琪在家中做的好大事!”許攸見狀終于不再偷聽,而是捻須失笑出聲。
公孫珣聞聲長出了一口氣,便順勢推著自己兩個寶貝女兒的肩頭,勸她們去午睡。而等兩個小姑娘紛紛朝自己父親和來人行禮告辭以后,身著便服的公孫珣這才轉身與許子遠正身相對。
樹蔭下,本就鋪開了席子,擺了些瓜果,而二人也隨意箕坐,然后便開門見山起來。
“枯坐家中無聊,只能教一教女兒,”公孫珣率先言道。“比不得子遠如今事業繁忙,錦衣豪車,連一州別駕都為你隨員。”
“狐假虎威罷了。”許攸伸頭在幾案上啃了一口香瓜,這才失笑答道。“冀州刺史王芬之前做黨人時便是個大方的人,如今更是大方。”
公孫珣微微蹙額:“說起王芬王文祖,他在冀州多少年了?”
“你在幽州多少年他便在冀州多少年。”許攸扔下瓜皮,隨意笑道。“當日文琪割瓶告辭,走到半路上遇到了黑山賊作亂,王文祖就是那時上任的。”
“天下居然有為任四年的刺史嗎?”公孫珣一時感慨。“我卻不曉得洛中有這個規矩。”
“規矩自然沒有。”許攸干脆言道。“可誰讓王文祖是黨人出身,而且家中又有錢呢?黨人視他為外鎮主力,宦官暗中收了他的錢也屢屢維護于他。更兼這幾年間,各地亂象就沒停過,而其人為任四年,雖然比不上文琪在幽州這里磨礪爪牙來的出色,可冀州卻也號稱大治,朝廷也是倚重他幾分的…這個道理,正如中樞對文琪頗有幾分放任是一回事。”
公孫珣一時搖頭:“說起亂象,子遠從南面來,可有什么能教我的?”
“能有什么?左右不過是天災人禍罷了。”許攸原本想去再去拿個香瓜來,聞言卻也不由面露煩躁之色。“中原發大水,七個郡國都被淹了,連我家都不能幸免,幾十年攢下來的家當都打了水漂!而如今水災退后,朝廷又無力救災,以至于青徐黃巾軍復起,以泰山為根基擾亂中原,宛如四年前河北一般…不過依我說,此番中原大亂,其實也跟四年前的河北一樣,根子還是出在涼州上面。”
“涼州局勢啊…”公孫珣也是不由感慨。“這都幾年了,卻只是一日日糟糕下去,去年南容之死我至今耿耿于懷。”
“我也是去年才看明白,涼州人心已經無一分屬漢了。”談及此事,連許攸也不由搖頭感慨。“去年涼州叛軍內訌,韓遂殺了邊章、李文侯、北宮伯玉,自統兵權,當時便是我也都以為機會到了。可等涼州刺史耿鄙趁勢發六郡兵馬試圖平叛時,卻反而遭遇全軍倒戈,當地太守、州中別駕、軍中司馬,居然紛紛反叛…全州皆反,傅南容身為漢陽太守,卻是唯一一個殉國忠義之士。”
公孫珣也是無言以對。
其實,此事他比許攸更清楚,他知道這一次反叛的軍司馬喚做馬騰,知道龐德的家族在為朝廷苦守縣城半月后面對著全州皆叛的局勢也還是無奈跟著舉族投降,知道這一次傅燮原本可以全身而退——他家是北地名門,向來在涼州有威望,當時城外的亂軍中有數千兵馬是北地郡過來的羌人、匈奴人,愿意保證他的安全,不用他投降便可送他歸鄉,但傅燮卻選擇了為漢室盡忠。
當然,公孫珣也有不知道的事情,他不知道的是,當日苦勸皇甫嵩叛亂的涼州名士閻忠,此次被裹挾后,面對著舉州皆叛的情形,卻拒絕了叛軍的推舉,選擇了自殺身亡。
至于原因,無人知曉,唯一可以肯定的是,他絕不是和傅燮一樣,為漢室盡忠…或許,他只是在為涼州盡忠也說不定。
“傅南容的事情就不必多言了。”許子遠微微挑眉道。“我與他當年相互看不順眼,但也敬他如此忠勇…可是文琪啊,你說忠勇之人就活該去死嗎?從司馬直到郭典,從劉陶再到今日的傅燮,這些人哪個不是為了漢室傾心盡力,為了那位天子如此奮不顧身…最后卻換來了什么?洛陽那位天子,真真是夏桀商紂之輩!”
公孫珣依舊沉默不語。
“文琪。”許攸見狀干脆言道。“你我都是明白人,我就不啰嗦了…你多年前主動身退,便是早就看透了咱們這位天子,而在此處潛磨爪牙還不是想和那鳴蟬一般,地下數年,然后一鳴驚人?而現如今,就有一個機會擺在你面前,讓你一舉脫殼生翅。”
“王芬想要如何。”公孫珣正色詢問道。
“說來也巧。”許攸冷笑言道。“一月前,王文祖與一位平原術士閑坐,卻是聽到那術士說到了一個星象,據說主閹宦盡滅!王芬其人本就是黨人,自然感慨,若有機會一定要盡心盡力…然而就在三日后,中樞忽然有公文到冀州,說是天子有意巡視河北老家,讓他做些準備。”
“他便覺得天意在他,所以準備趁機誅宦?”公孫珣蹙眉反問。“這么巧的嗎?”
“巧不巧我不知道,但我知道王文祖的膽量比你想的要大。”許攸愈發獰笑。“其實他準備廢立天子,以合肥侯代之!而我正好變成了窮光蛋,便來為他奔走…文琪,你有意嗎?”
公孫珣面不改色:“子遠以為我該有意嗎?”
許攸聞言一怔,然后不由放松下來:“文琪以為,我又該怎么替你做答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