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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二章 忠勇如公更不多

  歷史經常會給人帶來錯覺。

  譬如說何進身死到董卓廢立,前后五日罷了,所以人們常常會忽視其中袁氏一度掌握政權的事實。

  再譬如說,從關東聯軍興起開始,董卓就起了遷都的念頭,然后只花了半個月就下定了決心,兩個多月就迅速完成了這一導致士民死傷無數的舉動,于是很多人就本能以為是關東聯軍取得了戰術勝利,逼迫董卓不得已為之。

  但實際上不是這樣的,這個后患無窮的過程完完全全掌握在董卓手中,是他主動為之。

  而原本的歷史上,在董卓遷都過程中,關東聯軍幾乎全部坐視不理,雖然有曹操、孫堅這樣想要有所作為的人,卻也根本無法插手。反倒是董卓完成了遷都后,返身遙控河南諸將主動出擊,雙方才開始正式交戰,卻依舊是董卓三面全勝!

  那么回到眼前,即便公孫珣的到來給了關中、弘農極大的軍事壓力,可董卓留在河南的諸部,卻依舊在把那些關東英豪們給吊起來打!

  當然了,平心而論,被人吊著打不丟人,也代表不了什么東西!

  沒有誰一開始便會打仗的,從這些關東英豪到他們的士卒全都如此,無非是敗幾仗,死幾個人,經歷一些絕境,然后以這些人的才智和關東的人口財富,他們很快就能學會如何打仗,如何統軍,然后變得比他們的對手更強大,更善戰!

  不過話還得說回來,可能多年后,這些英杰會為自己這么早便學到這些東西感到慶幸,但回到眼前,回到一開始的時候,這個過程對當事人而言卻不免沮喪。

  話說,曹孟德和劉玄德在虎牢關外,已經足足兩月沒有半點進展了。這真不怪他們,因為不是他們不想打,而是他們指揮不動酸棗會盟的各路諸侯,那么面對著虎牢關這種險關,你讓各自只有幾千兵的曹劉二人怎么打?!

  虎牢關這種地方…當然,正如潼關此時被稱為桃林塞一般,也可以稱之為汜水關、旋門關…總之,這個地方,南面是嵩山山脈,北面是黃河,身后是重鎮成皋,身前是汜水橫過,真不是可以輕易奪取的。

  別的不說,因為汜水橫在關前的緣故,你連兵馬都鋪陳不開,蟻附攀城都做不到,那到底怎么打?

  于是乎,去年冬天呂布跨河打了袁紹,曹劉二人在虎牢關外一起看風雪;董卓遷了都,曹劉二人在虎牢關外一起看凌汛;公孫珣打穿了并州,到了河東,曹劉二人在虎牢關外一起看桃花;甚至袁紹痛定思痛,來到酸棗督戰,兩位英雄還在虎牢關外繼續看風景!

  不過,等到董卓所部河南諸將聯了孫堅,曹劉二人終于可以不用培養感情了,因為,駐守虎牢關的中郎將,騎督華雄主動出戰了!

  這當然可以理解…同僚們不管是新人舊人,涼州人并州人都在立功,唯獨他華雄在虎牢關苦捱,這未免讓這位出身董卓親衛的涼州武將頗顯不甘。

  當然了,關東聯軍之前展現的可笑戰斗力,也讓他膽氣愈壯!

  所以,在妥善安排了成皋和虎牢關的防務后,這位新鮮出爐的中郎將華雄居然主動出關,每日只率三千騎兵越過汜水,頻頻向十余萬關東聯軍發起挑戰!

  關東諸侯不可能不應戰。

  畢竟,如果十余萬人的大軍居然不敢接受三千騎兵的挑戰,那他們可就真的是顏面盡失了。實際上,便是袁本初聞訊后也專門從身后酸棗趕來,準備親自督戰,以求務必拿下這討董以來的第一勝!

  然而,戰斗開始后,尷尬的情況再度出現了——華雄領著三千騎兵,在汜水東面的平原之上橫沖直撞,根本毫無顧忌,而諸侯大軍居然一時拿對方沒轍!

  怎么說?

  很簡單,人家華雄不是傻子,不可能真要玩三千對十萬,實際上他專門下了戰書給對面的諸侯聯軍,說的很清楚——或步卒五千,或騎兵三千,他都可應戰,一日一戰,但若圍毆或車輪,他就不伺候了!反正三千騎兵,一溜煙便能過橋歸入關內。

  這當然合情合理,關東諸侯們也沒有反對的意思…然而,連續數日,所謂各郡國名將領著各路兵馬,卻紛紛在華雄和他的西涼鐵騎身前敗下陣來!

  等到盟主袁紹自酸棗大營趕來,已經連敗了四場不說,居然還死了兩位領兵將領!關東聯軍非但沒能取勝,反而士氣愈挫。

  “諸位真是能耐啊!”三月下旬,上午時分,袁紹端坐在大營之中,睥睨左右。“區區三千人,居然都能無可奈何嗎?”

  大帳兩側十余位諸侯,聞言表情各不相同,有人面不改色,有人仰天長嘆,還有人冷笑以對…這不是沒有緣由的,早在袁紹成了盟主后,便一改之前的禮賢下士,最起碼是對這些關東諸侯變得格外倨傲起來,故此多有人感到不忿。

  “袁車騎!”其中最看不慣的袁紹的張邈第一個抗聲而言。“豈不聞孟子有言,‘棄甲曳兵而走,五十步不可笑百步’…用在此處,恰好應景!”

  袁紹勃然大怒:“這是一回事嗎?!我當日雖敗,卻也是一時力戰不敵,而且大軍一旦回轉,照樣逼走了呂布。可你們呢,十萬之眾竟然不能精選精銳以破三千敵軍?簡直荒謬!”

  “如何荒謬?”廣陵太守張超忍不住插嘴為自己兄長助威。“都說了,大家都是敗軍之將,五十步笑百步而已…”

  “你以為我是在嘲諷你們無能嗎?!”袁紹怒極反笑。“我之前所言,乃是覺得有些人坐觀成敗,只想保存實力,不欲討董成功!我是在說你們包藏禍心!”

  帳中登時一凜,二張也是面色肅然。

  “十萬之眾。”袁本初扶刀而起,一邊在帳中反復而行,一邊盯著座中諸位諸侯放聲呵斥。“真的沒有精兵強將嗎?湊一湊,擠一擠,總能選出三千精銳之士吧?仔細找一找,問一問,總有萬人敵的勇將吧?依我看,四日內四敗于華雄之手,不是你們不能為,而是有人想以此為借口,繼續拖延不前,坐視董卓傾室…畢竟嘛,若漢室不亡,你們這些人如何能割據一方,稱孤道寡?!”

  “袁車騎慎言!”兗州刺史劉岱一時驚恐呵斥。

  “袁車騎莫要血口噴人!”被袁紹專門盯住的陳留太守張邈也趕緊起身駁斥,卻不免少了三分硬氣。“真不是我們刻意避戰,而是華雄確實驍勇,更兼西涼鐵騎縱橫難當,委實難制。”

  “不錯。”張超面色煞白,也立即起身解釋。“不是我們不想聚精兵強將而為,實在是之前盟主未至,無人調配…”

  “胡扯!”袁紹扶刀看向張超,滿臉嘲諷。“我又不是瞎子聾子,兩日前的晚上,孟德設宴請你們全力而為,也向你們求精兵合力,你們卻只都不應,氣得孟德直接拂袖退場,這難道是假的嗎?還有之前青州刺史焦和病重,我讓臧洪去青州查探局勢,結果你也推三阻四…之前搪塞,如今當面扯謊,你們兄弟二人到底想做什么?莫不是覺得此處你們兄弟獨大,兵馬強盛嗎,果真起了異心。”

  張氏兄弟一時惶急,偏偏又無話可說…平心而論,他們兄弟和曹操關系反而是各路諸侯中數得著的,但是,大家因為曹操地位低、實力弱,更兼其人其實為袁紹代言人,所以不想聽其人指揮,卻也是事實。至于臧洪,袁紹想要挖墻腳,張超不舍得,也是人之常情嘛!

  而矛盾,就是這么一件件來的。

  “本初想多了。”就在這時,倒是曹操起身解了圍。“孟卓、孟高俱是國家忠臣,他們之前不愿意合力聚集精銳,依我看,未必是有心保存實力,而是一時輕敵,以為華雄可以輕易擒拿…如今已經知錯了,想來也愿意合力破賊。”

  “是這樣嗎?”袁紹冷笑不止。

  張邈、張超雖然憤恨,但著實不愿意被扣上‘心懷叵測’這樣的帽子,而且這二人雖然有保存實力的本心,卻也真的沒有枉顧大局的意思。于是乎,兄弟二人對視一眼后,到底是捏著鼻子點頭稱是,算是向袁紹服了軟,也算是愿意表態盡出精銳以對了。

  袁紹滿意點頭,剛要回身到上首主位中說話,卻忽然聞得身后有人出聲抗辯:“華雄驍勇,我等無能,須合力為之,如此固然可行;而虎牢關天下雄關,我等勞師頓挫,數月無進,也是事實。但是,盟主同樣須知道,這天下間還有比我們更可笑、更包藏禍心之人…彼輩坐擁州郡,號稱討董,其實卻是半點兵馬都未到前線,也未曾見識彼輩如何為天下大局而盡力!今日,車騎將軍只敲打我們,未免讓人不服!”

  袁紹回過頭來,看到是濟北相鮑信,倒也不覺得奇怪,反而是依舊從容落座,然后方才緩緩詢問:“濟北相總不會是在說我吧?還是在說陶恭祖他們?陶恭祖那些人我們如何管得到?”

  “非也!”鮑信搖頭應聲道。“我所言之人,乃是說河內張楊、冀州韓馥、南陽袁術…這三人,不敢說寸功未立,但終究未至前線,讓人難以信服。”

  袁紹連連搖頭:“我既然至此,河內張太守便要負責洛北三津一線戰事,何談未至前線?而韓冀州和我弟,雖然未到軍前,但南北兩處兵馬的輜重、補給全賴二人。甚至我部將佐兵員,孫文臺處的士卒兵馬,也全靠這兩位分別在后方供給…濟北相苛刻了。”

  “非是我苛刻,而是心不服罷了!”鮑信一聲嘆氣。“天子蒙塵、國家板蕩,我們這些人號稱盡起義兵,可數月間卻無半點進展,好不容易打了幾仗,卻場場落敗,若是不讓這三位有所見識,怕是將來他們會因此輕視我們這些人。”

  “那你意欲何為啊?”袁紹干脆問道。

  “聽說袁車騎麾下本就有韓冀州派來的援兵,能否讓我們見識一下河北名將的風采?”鮑信也是干脆直言。“不管勝敗,只要出戰,便算是理順了人心…而若勝,自然不必多言;而若敗,我等也絕不推辭,必然盡出精銳,再行合兵之事,那也來得及吧?”

  帳中諸將多有遲疑。

  不過,袁紹倒是痛快,其人坐在上首位中,左右環視,卻是忽然指向身側一將:“潘將軍,你為冀州上將,素來為韓冀州所重,可能替我等去試一試華雄斤兩,也順便堵一堵中原諸侯的嘴,讓他們莫要再以為韓冀州只是空口坐談之輩?”

  那將略顯遲疑,剛要應聲,旁邊一人卻忽然失笑出列,卻正是如今家在冀州,人在袁紹幕中的辛評辛仲治。

  “諸位恐怕不知道,”辛評團團拱手。“這位潘鳳潘將軍,乃是冀州上將!其人若出手,雖華雄驍勇,怕也要束手就擒的!”

  座中諸侯,還有諸侯身側、身后的將領、文士,紛紛側目以對。

  而潘鳳想無可想,只能低頭對著袁紹承諾。

  “速去準備吧!”袁紹輕松言道。“我此行帶了兩萬余大軍,湊出三千精銳總是有的…”

  潘鳳更無話可說,便微微一拱手,然后轉身而去。

  座中最后一位的劉備盯著此人走出門去,卻是一時蹙眉…他有自己的門路,也是知道一些內情。

  話說,當日袁紹河內兵敗,損失慘重,相對應的,負責向袁本初提供兵員、甲胄、戰馬的韓馥也不免心生腹誹,于是一邊稍微減少了供給,一邊卻派遣了自己信得過的將領親自引兵過來,頗有監督和保全兵馬之意。

  而這潘鳳,貌似便是后來新來的冀州將領了。

  當然,雖然明白袁本初有借刀殺人的意思,但劉備卻并未有絲毫動容…因為沒必要,如果這個潘鳳真的有本事,最起碼也能全身而退吧?而若其無能,如今天下大亂,便是不死在這里,一個將軍,難道還能指望他繼續活下去嗎?

  便不是是將軍,只是此帳中的這么多諸侯,或是出身高貴,或是飽讀經書,再過幾年,又有幾個能活下來呢?

  唯獨袁本初此人世出名門,卻不想如此激烈狠厲,倒是讓人不知道該佩服還是該警惕了。而且那個鮑信,之前聽說在洛陽時因為董卓的事情與袁紹已經生分,此時卻如此配合,不知道是巧合還是二人重新和好了。前者倒也罷了,若是和好,那兗州刺史劉岱又算是什么呢?劉岱這些日子不是在拉攏鮑信,以求圖謀東郡太守橋瑁嗎?

  這么多內訌的苗頭,真要是鬧起來,討董大局又該如何?

  大丈夫建功立業,豈能久久在此不能前行?

  一時間,劉玄德面色不變,心中卻暗自紛亂。

  話說,袁紹果然早有準備,上午匆匆定下潘鳳迎戰之事,中午去送了戰書,下午居然便能出戰…然而,潘鳳雖然號稱冀州上將,卻也是在關東諸侯登高圍觀之下,干脆一戰而敗。

  其部屬和之前幾次一樣,紛紛潰逃回了聯軍大營中,而面對聯軍如此龐大營寨,西涼軍也不好追趕,唯獨潘鳳本人受傷嚴重,據說剛送回營中不久便不治身亡了。

  到此為止,華雄已經連勝五場,氣勢更盛,而聯軍愈發沮喪…轉回營中,諸侯更是議論紛紛,一時人心浮動。

  “什么冀州上將,不過如此!”

  “河北兵馬不是幾百年來都素以善戰聞名嗎?”

  “那是幽州突騎,如今多半在衛將軍麾下…”

  “好了,潘鳳既已戰死,多說無用。”袁紹不以為意道。“事在人為,如今我們應該精誠團結,方可勉力為當前事!諸位以為如何啊?”

  “盟主所言甚是。”有人嗤笑道。“反正如今這個局面,總不能任由華雄在關前肆意妄為吧?再這么下去,此間眾人,有一個算一個,天下人怕是要將我們都視為犬豚之輩的。”

  眾人不由尷尬苦笑。

  “說的不錯。”袁紹也是一聲干笑。“故此,我已經下定決心,盡出我部精銳,無論是誰出戰,都任其調遣使用,總之,一定要盡全力擊敗華雄,也望諸位都不再吝嗇手下兵馬。不過,我今日在高臺上親眼見那華雄和其親衛格外驍勇,恐怕非萬人敵不可輕易當之。”

  “哪來的萬人敵?”又有人忍不住冷笑。“便是自稱萬人敵恐怕也信不得,諸位不見那些什么上將、名將的,個個皆是自夸之輩嗎?”

  眾人半是自嘲,半是嘲諷他人,卻是一時哄笑。

  “我部有一人,素稱萬人敵。”笑聲剛聽,劉備卻忽然開口,惹得帳中一時鴉雀無聲,不知從何接口。

  半晌,倒是曹操好奇詢問:“玄德弟,前幾日未見你出聲,如何今日主動請戰?而且,你部皆是從丹陽招募來的新兵,如何有‘素稱’萬人敵的人物?”

  “之前未曾請戰,乃是要細細觀華雄及其部虛實。”劉備面不改色,坦然作答。“而這幾日,我仔細看了彼輩作戰時的情形,大致心里有了數,而且如今戰機已現。”

  “你是說…?”

  “不錯,雖然華雄驍勇,其部也確實精銳,但連勝五次,華雄本人早已經驕橫難耐,而連戰五日,其部雖然表面氣盛,但內里其實早已經疲憊…正是出戰的好時機!”

  “原來如此!”袁紹見是劉備,倒是心中一動。“玄德素來隨衛將軍征戰,也是善戰之人,既然是你說戰機已現,那想來便是可戰之時了!不過,萬人敵之言…”

  “此人萬人敵之稱不是我說的。”劉備平靜的看著上首袁紹,從容作答。“乃是我兄公孫文琪親口所言!”

  袁紹不由肅容以對:“敢問是哪位將軍?”

  “是關云長還是張益德?”曹操倒是恍然大悟。

  “是我弟益德。”劉備倒也不隱瞞。“我本以為他已經隨我兄往征并州了,卻不想其人居然還在清河,便寫信與他求援,而他接信以后聞得我在此處,便單騎而來,兩日前剛到!”

  曹操不由大喜。

  “但是,敵有三千鐵騎,僅憑益德一人,也難有所為。”劉備豁然扶劍起身,朝著袁紹揚聲而言。“盟主,請許我三百河北精銳騎士,以作益德援護!”

  袁紹正在案上寫著什么,聞得此言也是頭也不抬便直接應許:“既然是衛將軍親口稱贊的萬人敵,那便是真的萬人敵了…如何不許?你還要什么?”

  “允誠兄!”劉備復又轉向濟北相鮑信。“我曾見你營中有一別部司馬,喚做于禁于文則,其部三千人紀律嚴明,堪稱精銳,可能借我一用?”

  鮑信想起昨日當面允諾之事,自然無話:“若能敗華雄,何吝一將?只是不知玄德準備怎么打?既然有一位萬人敵,何不聚攏精銳騎兵三千,當面敗之?反而向我索要區區一部步卒?”

  “若只求一勝,早兩日便讓我弟張益德出馬了!”劉備昂然作答。“明日必斬華雄,兼下虎牢,方可一雪前恥!”

  帳中諸侯、文士、將領,齊齊驚疑失色。

  過了許久,曹操才第一個打破了沉默:“益德與于禁去斬華雄,我大概能懂,也大概猜到了玄德的計策,可誰去下虎牢?虎牢是這么容易下的嗎?”

  “自然是我親自去下!”劉備緩緩抽出腰中長劍,顧盼自若。“唯獨孟德兄務必要將樂文謙和其所部兩千人借我一用方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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