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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七章 慷慨(下)

  “縣令掌握一縣政令,事無大小皆有專斷職權,你此去襄平,我不怕你會有遇到什么挫折,也不怕你會被上官欺壓、世族抵觸,只怕你仗勢欺人,肆無忌憚,以至再生禍亂!”天色未明,一束燈火之下,一個坐在蒲團上的瘦高男人如此說道。“要戒之慎之。”

  “瞧老師說的。”坐在對面的公孫珣當即笑道。“我一個縣令,還是郡治所在的縣令,便是再肆無忌憚又能生什么禍亂?難道還能追著入侵的鮮卑人一路殺到彈汗山去?再說了,這個縣令今日能不能走出洛陽城還兩說呢。”

  “一事歸一事。”瘦高男子,也就是盧植了,既不生氣也不著急,只是繼續嚴肅的教訓道。“你已經到了這里,今日之事我無能為力,便也只能敦促你到任后多行德政了…”

  “天下間哪里有什么德政?”公孫珣再度嗤笑道。

  “什么意思?”盧植難得語調一高。

  “這不是我說的。”公孫珣見狀趕緊解釋道。“這是我昨晚上先后在劉師和盧公那里聽來的話,兩位都是久任地方的長者,卻不約而同有此言語,想來是有些道理的。”

  燭火之側,盧植的面色顯得有些陰晴不定:“誠如你言,兩位都是久任地方的長者,都如此說的話那必然有一番道理,只是你也不要擅加截取,曲解其義…兩位都是怎么說的?”

  “大同小異罷了。”公孫珣微微笑道。“我先問劉師該如何執政,他對我說了一通寬恕之道,我便拿橋公執政的風格反問了回去;然后我又問橋公該如何執政,他果然對我說了一通嚴肅之道,卻被我拿劉師的執政風格也給反問了回去…”

  盧植面皮微微一動。

  “于是二位此時便都坦言,天下間哪里有什么德政?所謂行政地方,只要上位者能體察民情不做惡政,那便已經是地方的上的福分了,也就可以稱之為循吏了;而若以此為基礎,無論是進一步嚴肅法紀還是寬恕教化,其實都已經可以稱之為良吏了;至于說,若是能進一步有所開拓,那便可以名流千古,稱之為能臣良牧了。”

  面對著侃侃而談的學生,盧植一時居然無言以對…說白了,盧老師雖然讀得了博士,平得了賊寇,做得了太守,然后還能執掌尚書臺中最緊要的吏部曹。但這其中,他其實在地方任上資歷極淺,兩次去做太守,任期極短不說,還都是去平叛的,所謂‘救火太守’而已,對于如何在地方上執政,還真沒法子在自己學生面前挺起腰桿來,更別說還有劉寬、橋玄這兩個公認典歷地方的名臣擺在前頭。

  “既然盧公和劉公俱有交代,那我就不多言了。”停了半響,盧植方才搖頭道。“總之,到了遼東,既不要以地方偏遠而心生操切之心,也不要以你們家族勢力能蓋住彼處而肆意妄為…二公雖然都說沒有德政,但卻也在言語中暗示你不要做酷吏!”

  “這倒是聽出來了。”公孫珣當即苦笑搖頭。“而且也不怪二公言語中有所諷,實在是我洛中所為,怎么看怎么像是個酷吏的模樣,更別說還與陽球走的那么近…陽方正此人此番便是身死也是要入《酷吏列傳》的。”

  盧植微微一嘆,卻又不知道在想什么了。

  而此時,門外廊下漸漸有了些聲音,光線也明亮了不少,師生二人也就不再多言,只是吹熄了燈火,靜坐以待。

  過了不知道多久,漸漸聽到門外一陣嘈雜,然后又過了一陣子,居然有人直接來敲門:“盧尚書,尚書令曹公有請!”

  盧植端坐不動,公孫珣卻是捧起面前幾案上的兩份文書,徑直起身。

  房間大門打開,外面走廊處晨光明媚,廊外雞舍依舊嘈雜,而往來的諸多尚書郎、尚書長史,還有少許的小黃門更是一如既往的腳步匆匆…沒錯,此地居然是洛陽南宮尚書臺,公孫洵居然是天未亮便隨自己老師直接來到此處了。

  “公…”門外叫門之人看到出來的人以后,只吭了半聲便旋即驚立當場。

  實際上不止是此人,廊下往來的諸多人也紛紛目瞪口呆…這些人或許并不知道昨天中午以后發生的那些復雜事情,但是他們卻都曉得昨日之前陽球、陳球等四人以謀逆罪下獄的事情,也大概都清楚王朗得了盧植和劉陶的示意去通風報信的事情,更是全都明白早在曹節出任尚書令以后公孫珣便躲入家中告假近一個多月的事實。

  既然如此的話,是誰給他的勇氣,讓他今日逆風而動,忽然間來此處直面曹節…瘋了嗎?

  “董兄,尚書令已經來了嗎?”公孫珣捧著兩份文書,平靜問道。

  “呃,嗯…是!”來人費了好大力氣才緩過勁來。“尚書令請盧尚書…”

  “我有事找曹公一會,你且帶我過去,待會再來尋我老師。”

  “啊…好!”來人也只能如此答復了,而且他也異常好奇公孫珣主動送上門去到底是想要做什么。“咱們走…”

  話音未落,公孫珣已經雙手捧著文書,當先動身了。

  掌握天下政事的尚書臺其實并不是很大,而尚書令所在的房舍也并不是很遠,不過就是沿著走廊轉過兩個彎而已。而剛一走過最后一個彎道,公孫珣便看到了連高冠都遮不住那滿頭白發的曹漢豐了。

  與此同時,曹節也理所當然的看到了對方。

  “曹公。”公孫珣不卑不亢,低身半禮。

  “公孫珣,”足足幾十息之后,曹節才死死盯著眼前的年輕人開了口。“你為何在此處?”

  “回稟曹公。”公孫珣抬了抬手中的文書,從容答道。“在下將要往遼東赴任襄平令,而您是尚書令,我是尚書郎,正該前來辭行并懇請賜教。”

  “原來如此。”曹節微微點頭,便在廊下負起手來。“且不說這個,其實你我之間也無須多少顧忌,我只問你,你難道不曉得這南宮內外的虎賁軍俱是我持節都督的嗎?”

  此言一出,跟過來的那名董郎中和周圍幾人不禁齊齊變色,那幾個探頭探腦之人更是一起轉頭飛奔,不知道是去叫人還是報信去了。

  “怎么可能不知道?”公孫珣也當即應道。“不說虎賁軍此時名正言順的為曹公所督,便是當日不為曹公所督時,那俞涉不也是對曹公忠心耿耿,然后虛言哄騙于我嗎?若非如此,怕是早就沒有后來這些禍患了…珣常常以為憾!”

  曹節微微瞇了瞇眼睛。

  “不過,說這些舊事并無什么意思。”公孫珣復又朗聲道。“誠如曹公所言,虎賁軍就在外面,也對曹公你忠心無二…然而,關我何事?我公孫文琪犯了什么罪責嗎?”

  曹漢豐盯著對方沉默良久,卻是忽然點了下頭:“確實不關你事,倒是我還記著舊事,恍惚間居然以為你也在陽球案中,其實你早就告假一月有余,跟此案無關…老了,公孫郎中不必在意。”

  公孫珣當即微笑頷首,而此時周圍人也是越聚越多,便是尚書都來了兩位。

  “但是,”曹節復又淡淡言道。“你我之間并未有深交,郎中找我辭行固然是禮節所在,我卻沒什么可以交待與你的!”

  “這倒也無妨,”公孫珣忽然捧著文書上前一步,大聲言道。“曹公雖然沒有想對我交待的事情,我對曹公卻有一言如鯁在喉,不吐不快!”

  “說來。”曹節依舊面不改色,卻昂首挺胸,也是負手向前半步。“弱冠小子,到底有什么說法教我?”

  “曹公兼領內外,執掌天下政令出入,權責為天下冠,既如此,難道不曉得仁恕的道理嗎?”公孫珣開門見山,直言不諱道。“陽球、陳球、劉郃、劉訥四公的罪責我到現在都不清楚是怎么回事,而且我地位低微,也不該議論這種層級的案件,但以常理度之,四人都位居公卿顯位,便是有所圖也不會是針對天子…說他們是謀逆,天下人有誰信?!”

  “你身份低微,自然不曉得此事首尾。”曹節不以為意道。“昨日陛下讓我與中常侍程璜、張讓、趙忠、太尉劉寬、司空袁隗、光祿大夫楊賜、太中大夫橋玄等重臣一起商議此事,早已經有了定論…這四人便是沒有謀逆之舉,也有侵犯天子權威的大逆之心。他們四人相互之間互有書信,要安排陽球為司隸校尉,然后又要他上任后誅殺誰誰誰,還準備推舉陳球為三公…我問你,這種罪責難道可以輕易放過嗎?!”

  周圍眾人紛紛色變,便是聞訊趕來的劉陶也是面色慘白…盡管知道這些人是為了對付曹節,但私相授受如此顯位,怕是無論哪一個人君都要下殺手的。

  “所以我說仁恕之道,”公孫珣不由嘆氣道。“誠如曹公所言,我身份低微,不曉得此事首尾,但既然不是勾連謀逆,曹公身為輔弼重臣,難道不該有所勸諫,保全四公的眷屬嗎?”

  “我為何要保全這四人的眷屬?”曹節不由冷笑。“彼輩自尋思路,連累家人,關我何事?”

  “我說了,曹公兼領內外,是輔弼重臣,而重臣就該有重臣的姿態。”公孫珣立即昂然抗聲道。“而且,即便是沒有仁恕之意,那也不應該落井下石,擅自對無辜眷屬行迫害之舉,當日陽公與我誅殺王甫、段熲,也沒有延及到無辜家屬…”

  “我何時又擅自迫害犯官眷屬了?!”

  “縱容曹破石這種以而聞名洛中的淫暴瘋狗去沒有定罪的犯官家中搜檢,又算是怎么一回事?!”公孫珣厲聲反問道。“如此舉動,不知道曹公拿什么來服天下人?!今日你居于上,可以毀人眷屬,他日別人居于上,難道不可以反其道而行之嗎?!曹公就沒有家眷嗎?!”

  曹節一時無言,只是依舊死死盯住了對方。

  “我知道曹公想說什么!”公孫珣將手中文書擲在地上,方才憤然言道。“曹公是想說你乃是持節重臣,都督虎賁、羽林二軍,南北宮內外兩千石以下皆可以先殺后奏…我今日在你這種重臣面前失儀,曹公想殺自然可以殺掉!但請曹公卻千萬不要以為殺幾個人,就可以堵住天下人之口!自竇武、陳藩始,曹公殺的人可還少嗎?堵住了天下人之口嗎?!曹公就不想想,為什么這么多人不懼生死,偏偏要和你作對嗎?!”

  眾位尚書、尚書郎俱皆色變…這是在找死嗎?!如此情形,便是劉陶也忍不住握住了旁邊一名尚書的衣袖,就等曹節發怒,便要強行扯著這個同僚上去攔一攔!

  只是,盧子干在哪兒呢?!

  曹漢豐面無表情的盯著眼前的年輕人,他頜下無須,卻有一縷花白的發梢在高冠下輕輕飄動,不知道是一種另類的須發皆張還是根本就是對面窗口有風出來。

  而另一邊,公孫珣已經開始在心里打鼓了…他發誓,這是自己這輩子迄今為止最難熬的一段時間!

  當日盧龍塞夜襲柯最闕時,他還有胯下一匹馬手中一桿點鋼槊可以依靠;當日在柯最坦大營中的時候,他還有四個跟在自己身后的心腹可以做支撐;彈汗山下的時候,他更是有一千多精銳漢軍作為依仗…

  那些時候,生死也好,都是自己主動選的,也都是自己主動做的…死了也是技不如人,力不如人,但今日他雖然比曹節高,比曹節壯,也似乎有些莫名其妙的的把握,但偏偏對方只要一句話,他就會落得和段熲一個下場!

  不僅自己身死,還要連累家人,還要讓自己母親了無生念…可憐自己還沒有個孩子!早知道就不該凡事讓著趙蕓,應該早早納幾房妾室,生兒育女的。

  不知道過了多久,曹節忽然有了動作!

  只見他微微彎下腰來,將面前地上的文書給撿了起來,又拍打了一下上面的灰塵,然后居然遞回給了公孫珣:“文琪所言,頗有道理,為政者當以寬恕為先,無論如何又怎么能禍及家人呢?這是你的上任文書,拿好了…此番確實是我錯了!”

  且不提其他人如何反應,接過文書的公孫珣卻是汗如漿出,只覺得渾身都輕快了不少。

  “既如此…?”

  “既如此,”曹節攏手答道。“我當上奏天子,凡此四人眷屬,皆發還原籍,不加追究。”

  “曹公仁德,必有福報。”

  “也不要什么福報了。”曹節不由搖頭笑道。“只求家人平安便可…我兒女皆去魏郡老家替我祭祖,文琪上任途中不妨往彼處一趟,替我捎個口信,讓他們早日歸洛。”

  “順手為之,這是自然。”這便是議定要在河北交人了,公孫珣當然無話可說。

  “既如此,你且去公車署交換文書、上交印綬去吧!”曹節隨意擺手道。

  公孫珣大松了一口氣,便朝對方行了半禮,又在劉陶等人的驚異目光中團團大禮相辭。

  不過,就在公孫洵準備離開滿是虎賁軍的洛陽南宮之時,一直束手不動的曹節卻又忽然失笑,然后喊住了他:“剛才公孫郎中大言煌煌之后,良久不語…是在想什么?”

  話說,曹節說話時細聲細氣,但甫一出聲,原本還在出言相別的尚書臺眾多重臣、人員卻都個個屏聲息氣,尚書臺內也再度鴉雀無聲。

  “不瞞曹公,”已經準備離去的公孫珣沒了壓力,倒也算是坦誠以待。“在下剛才在想,自己其實應該早就多納妾室,開枝散葉,這樣便是今日死了,寡母也能有所依靠。”

  “你這種人也會怕死嗎?”曹節立在尚書令房前,面向廊外雞舍,居然一動不動。

  “天下間誰不怕死呢?”公孫珣不以為意道。“人生天地間,忽如遠行客…”

  “斗酒相娛樂,聊厚不為薄。”曹節輕聲接了過來。“這首詩寫的多好!人啊,還是活著為好,死了就什么都沒了…”

  公孫珣默然不語。

  “可公孫郎中,你既然怕死,可為什么還要專門入宮與我說這番話呢?就不怕我真的兇性大發,讓你死在這南宮之內?活著不好嗎?”

  “人生于世,總要有所為有所不為的。”公孫珣看著對方背影,已然是失去了耐性。“我辭行話語已盡,曹公好自為之。”

  “你話語已盡,我卻沒有。”曹節忽然轉過身走了過來。“剛才我說身為上官,并沒有言語贈你赴任,但此時卻已經有了。”

  就在此時,立在尚書臺門內的公孫珣遠遠看到了橋玄的身影,不由膽氣愈足…這是對方依照昨晚所言前來為自己壓陣的,雖然有些晚,但也無所謂了。

  “還請曹公賜教。”公孫珣心中突然大定,自然隨意。

  “我記得你初來洛中不久,便做了一件好大事,因此名揚畿內…是與段熲在銅駝街上公然亮刃,對不對?”

  “對!”

  “然后你又在洛中與陽球連接,以中都官從事之名參與誅殺王甫,驅除袁赦,從而名動京華,為士人所重,對不對?”

  “對!”

  “那你可知道我是如何看你這兩番壯舉的嗎?”說話間,曹節已然踱步來到了公孫珣身前。

  “不知道。”公孫珣坦誠應道。

  微微搖頭,然后居然伸手指向了尚書臺的窗外的雞舍。“當時的你在我眼中,與這尚書臺窗外亂蹦的小雞仔一樣,堪稱可笑!”

  公孫珣不由面色突變。

  “段熲垂垂老矣,早已經沒有了之前的氣魄,一個沒牙的死虎罷了,而你一個血氣正旺的白馬中郎,對這種人亮刀子算什么勇氣?!”

  公孫珣捧著自己的赴任文書,默然無語。

  “還有誅殺王甫,驅除袁赦一事,你捫心自問,你有半點盡力之處嗎?全程不過是為人刀斧,最多稱得上是順勢而為罷了!”

  公孫珣依舊默然。

  “不是說你做的這些事情不夠,而是說要已己身之力相度!”曹節指著尚書令的是房間言道。“彼處曾有一人,號為‘童子內刀’你知道嗎?”

  “此乃本朝名相朱暉故事。”公孫珣認真答道。“他年幼時正逢新莽之亂,天下板蕩,舉家避禍,路上遇到強盜,搶走財貨不算,還想侮辱族中婦女。當時族中男丁有勇氣的已經死了,沒勇氣的只能伏在地上不敢動彈,只有他一個人拿著一把小刀子上前與強盜對峙,說‘財貨可以拿走,諸位長輩的衣服你們不能碰,否則就要與你們拼命’,強盜們感慨他的勇氣,笑著勸他‘內刀’(收刀),便放棄了婦女轉身離去了,從此朱暉以幼年名揚天下。”

  “那老身我問你,本朝勇力過人者多之有多,逼退盜匪的也是多如牛毛,為什么一個‘童子內刀’卻能流傳至今呢?”曹節不待對方回復便自問自答道。“乃是因為他以童子之身,行孝義之舉,對不堪之險!他的勇力發于內,而非是像你之前那般借行外物!所以我曹漢豐可以在讀書時感慨朱暉的勇力,卻對你之前舉動并不以為然,因為你所為者,讓他人處你位,也可輕易為之!”

  公孫珣面色不變,可尚書臺的同僚們雖然沒有竊竊私語,卻也紛紛左顧右盼了起來。至于早已經來到此處的橋玄,此時卻是一動不動,反而饒有興致的打量了起了這幅情形。

  “不過,公孫郎中。”看了看對方蒼白的臉色,曹節忽然又瞇著眼睛繼續言道。“你之前的舉動在我眼中固然是如跳梁雞仔一般可笑,但今日你為了故識眷屬的安危,不避風險,孤身入宮與我對峙的舉動,卻隱隱有朱暉‘童子內刀’之風!”

  眾人面色登時變得極為精彩。

  “同是以弱臨強,同是以義為先,同是讓我們這些做錯事的人心服口服!”曹節緩緩言道。“我替你撿還文書,與當日盜匪笑言童子內刀,又有什么區別呢?”

  “還是有些區別的。”看了半日的橋玄終于插嘴了。“朱公當日終究是一位童子,其刀雖發于內,卻又不夠鋒刃。而文琪年歲日長,先為郡吏再為邊軍,現在又是尚書郎,馬上還又要去做一縣之長…一番鍛煉之下,他這把刀已經內剛而外刃,儼然就要鋒利而為天下冠了!”

  “橋公好言語!”曹節冷冷看了一眼橋玄,然后方才從容對公孫珣言道。“既如此,此去襄平,也望文琪你好自為之,不要墮了這‘內剛而外刃、鋒利為天下冠’的威勢!”

  “也望曹公好自為之。”公孫珣手捧文書,躬身一禮,便起身與來接應自己的橋玄往尚書臺外走去了。

  曹節目送二人在沿著虎賁軍的崗哨漸漸遠去,這才回過頭來對著尚書臺眾人冷冷呵斥了一語:“既如此,諸位也請各安本職吧!”

  眾人議論紛紛,當即散去,卻有一位尚書郎局促不安,不敢輕動。

  “不用請盧尚書了。”曹節見狀不由吩咐道。“董郎中也自去吧,且容我獨處片刻!”

  此人趕緊拜謝而走。

  然而,當曹節轉身進入尚書令的房間內安坐,然后漸漸面露哀容之時,卻忽然聽到有人在敲擊自己的房門。

  曹節不由蹙眉質問:“何人?”

  “吏部曹尚書盧植,前來拜會尚書令。”房外居然是之前一直沒露面的盧子干。

  曹節趕緊收起哀容去開門,卻又疑惑出聲:“之前不是讓董郎中不要再去請盧尚書嗎?莫非他聽錯了言語?”

  “非也。”大門打開,身形高大的盧植正捧著一個正式的公文匣立在門前。“是我本就有公務要尋尚書令…”

  “原來如此。”曹節趕緊將對方讓了屋內,倒也是極為客氣。“盧公這是奏折?”

  “正是。”盧植坦然道。“有一奏疏需要直奉御前,恰好尚書令也是大長秋,執掌黃門監,便直接送來了。”

  曹節自無不可:“盧尚書安心,下午我自然要去北宮,便替你捎上…”

  盧植也不多留,聞言微微拱手,便直接離去。

  而等盧子干一走,曹漢豐卻是又覺得哪里有些不對了起來…話說,之前公孫珣與自己對峙,先有劉陶后有橋玄,一眾人紛紛來此處觀看,實際上是想從自己手中保一保那小子…可為什么身為那小子的恩師,這盧植卻一直窩在他房內呢?這詔書為什么又非得等那小子一走,才立即送來?

  一念至此,曹漢豐便輕車熟路的直接打開了本來只有天子才可以啟封的奏匣,然后解開繩結,徑直閱讀起了盧子干寫在竹簡上的奏疏。

  而就這么匆匆一看數眼,曹漢豐卻是大驚失色,原來,奏疏上寥寥數語,竟然都是直言不諱的勸諫:

  一曰,黨錮之人多非其罪,請赦黨人;

  二曰,宋皇后和她家屬無辜被殺,卻都暴尸不收,請天子下赦收拾,以安游魂;

  三曰,郡守、刺史頻繁調動,對行政不利,請以三年為期;

  四曰,舉薦為官應當走朝廷制度,擅自請求官職而又犯罪的人,應該牽連薦主;

  五曰,天子應當自己親自視事,不要將國家大政委托給一些不明不白之人!

  讀完奏章,又細細思量一番,饒是身為‘不明不白之人’,曹漢豐也是不禁揚天長嘆…盧子干果然是名臣風范。

  而且,曹節也是立馬就明白過來對方為何沒有試圖援助他的學生了,也明白對方為何等到他的學生走出尚書臺方才遞交這份奏章了…這盧植根本就是一番苦心,擔心他的舉動會反過來連累公孫珣而已!

  甚至可以想象,因為自己的學生跳的那么歡,他這封奏疏已經藏了很久了!童子內刀,郎中內刀,這盧植盧尚書又何嘗不該內刀呢?

  然而,這又關自己什么事情呢?

  一番感慨之后,曹節重新系上繩結,不以為意的蓋上了木匣,準備去北宮面圣…他已經拿定主意,若是天子震怒,那他就不多說什么;可若是天子還記得盧子干算是他家鄉大儒,有幾分香火情,那自己便不妨勸說一二,保一保盧子干。

  這么做,不是因為自己佩服盧子干的硬氣,而是按照子羨生前所言,自己確實該與人為善了。

  “那曹漢豐為何忽然對你如此另眼相看?”同一時刻,沿著南宮主道緩緩前行的橋玄忽然開口問道。

  “我哪曉得?”捧著任命文書的公孫珣當即搖頭。“總不會是見我豪氣逼人,少年英雄,所以想把他外孫女嫁給我做妾吧?”

  橋玄若有所思。

  公孫珣不由無語:“橋公還當真了?”

  “人老所思與少年不同。”橋玄當即笑道。“我隱約覺得曹漢豐銳氣盡失…講實話,若是我幼子當日無救,怕也是如此了。”

  “那橋公可有孫女待嫁?”公孫珣認真問道。“非是玩笑,而是我兩個族弟俱沒有娶親…”

  “沒有待嫁的孫女。”橋玄搖頭道。“若是真有…嫁給他們做正妻,講實話,還不如嫁給你為妾。”

  公孫珣一個字都不信。

  “你們啊,還是不懂人老之后的心思。”橋玄正色言道。“當日我與孟德如此說,他也是嗤笑連連…”

  聽得此言,眼看著就要走到南宮門前,公孫珣卻突然駐足。

  橋玄心中一動,倒是腳步不停:“昨日你能兩次返身入城,著實讓我高看一眼,此番你確實勝過孟德一籌了!”

  公孫珣面色不變,也不言語,只是捧著文書再度追了上來。

  而等二人出得南宮,來到銅駝街上,公孫珣便朝橋玄正身一禮,也是分道揚鑣。

  “郎中!”等橋玄一走,候在宮外的審配便滿臉希冀,直接向前。“可有說法?”

  “已然說動曹節,赦四公眷屬無罪,發還原籍。”公孫珣坦然答道。“但是四公本身就不是我們能置喙的了!”

  “我懂,我懂。”審配先是振奮,然后不由黯然,最后居然就在這銅駝大街又上正式一拜。“此番蒙公孫郎中高義了!”

  公孫珣手捧文書,坦然受了對方一禮,等到對方起身后方才問道:“正南兄將要如何?”

  “雖然不忍言,但我自知我家主公此番實在是兇多吉少,我做臣子的,首先應該要留在洛中,為他處置首尾,萬一不諧,也該替他扶靈歸鄉…”

  公孫珣微微頷首…雖然說是萬一,但其實‘不諧之事’,已經是板上釘釘了,昨日他曾經親口問及劉寬和橋玄,二人都說天子殺意已決,而且怕是要如段熲那般,速速殺死在獄中,以免造成不必要的波瀾。

  畢竟,一個酷吏,一個世族名臣,一個步兵校尉,一個宗室重臣,這等人勾結在一起,便不是真要謀逆,那也有謀逆的事實了…做天子的,怎么可能容得下這些人?這個道理,審配怕也是明白的。

  稍一思索,公孫珣便坦誠問道:“我知道此時說及此事有些背離人情,但我今日就要離京,也是不得不問…正南兄,若是事真有不諧,等你扶陳公靈柩去徐州以后,可有去處?”

  “自然是歸鄉耕讀。”審配不以為意道。“如何,郎中有用得到我的地方嗎?”

  “將要出為襄平令,不善理政,若能有正南襄助,珣不勝感激。”公孫珣以手托住文書,也是在銅駝街上直接相邀…如此局面,就沒必要客套什么了,來便來,不來便不來了。

  “配有一說一,”審配也是干脆言道。“我少年便聞名河北,跟著我家陳公從縣吏至郡吏,再到三公椽屬,眼界也是極高。而且,我們審氏本就是冀州大族,出身也不比公孫郎中你差。所以照理說,我是不會接受一個區區縣令邀約的…然而,古人因為女兒沒被殉葬便要結草償還,配受郎中如此大恩,又怎么敢不盡全力回報呢?請郎中自去赴任,待洛中事結,我自然要去襄平為郎中扶劍!”

  公孫珣不由大喜過望,卻又想起一事,然后神色微動:“正南兄先隨我去公車署交換文書,然后再隨我去見一人,此人或許能在洛中盡量襄助于你。”

  審配自然不無不可。

  “曹公且慢行!”

  就在曹節將盧植奏疏遞上,卻又眼見著天子并未有發怒之意后,便直接辭行,以免被張讓、趙忠等人嫉恨。然而,他萬萬沒想到這二人居然主動追了出來。

  “兩位常侍何事啊?”曹節如今無欲無求且心底無虧,自然底氣十足。

  “是這樣的。”張讓率先開口。“前些日子天子便與我們商定,要于昨日正式開濯龍園(西園)官錢的,凡百官任命都要以官秩繳納一些錢來為陛下修筑濯龍園…結果昨日曹公忽然帶來那么大一個案子,然后又爭論了大半日,天子一時也忘了,可今日就不能再免了!”

  “哦!”曹節恍然大悟。“這樣好了,自明日起我便將尚書臺吏部曹發出的文書多與濯龍園此處一份便是…屆時你們自問他們要錢好了。”

  “曹公…不理會濯龍園之事?”趙忠警惕的打量了一下對方。

  “不理會。”曹節坦然應道,然后便在二人驚異的目光中緩步離去。

  不過,剛走了數步,他卻又回過頭來:“不過,若是自今日起的話,有一人怕是來不及到濯龍園交錢便著急走了,他是尚書臺的人出外為官,所以自己能直接拿到文書…二位常侍怎么看?”

  “多大官職?”張讓嚴肅問道。

  “千石縣令,一等一的大縣。”曹節有一說一。

  “這怎么能行?”趙忠勃然作色。“這可是實打實的一千萬錢!而且是天子的錢,天子的錢他也敢黑?!哪個縣,哪個人?曹公說與我們聽,我們自然會派個小黃門追上去索要!”

  “遼東襄平,原尚書郎公孫珣!”曹節依舊是有一說一。“二位常侍且忙,我家中還有事物。”

  言罷,曹節徑直離開,只留下二人在殿外發呆。

  “既然已經走了,那便算了就是。”趙忠怔了片刻,然后忽然正色言道。

  “哎,天子等著見到錢呢!”張讓也是忽然回過神來不以為然道。“不過公孫珣素有清名,而且屢立大功,我看直接折扣三百萬便可…”

  “你來掏?”趙忠當即拉下臉來,卻是直接甩手入內了。

  “吝嗇鬼!”張常侍不由憤然。

  宮中發生的一切公孫珣并不知曉,就算是知曉了怕也會直接賴賬的。

  就這樣,又在洛中忙活了半日,等到當日傍晚,萬事皆休,公孫珣終于是了結心事,問心無愧的帶著公車署和尚書臺聯名的文書離開了洛陽城,然后在場外和早已經等在這里的趙蕓、韓當、公孫范等人匯合,準備去追趕先行一步的婁圭、呂范,并匆匆赴任。

  臨行之時,夕陽之下,公孫珣卻是不禁再度回頭看了眼這個偌大帝國的首都,然后久久不語。

  “當日從洛中歸鄉時,我記得少君曾有言,說是自洛中唯有一得,便是曉得了經書救不了大漢,莫非今日也有言嗎?”問話的,赫然是獨自拍馬上前的韓當。

  “這是自然。”公孫珣不由輕聲笑道。“而且此番不止一得,而是有許多‘得’…”

  “哦…”

  “那便是天子不足恃、公族不足恃、酷吏不足恃…宦官亦不足恃!”

  “那到底還有什么可恃的?”

  “唯有自己可恃!”說著,公孫珣微笑著調轉了馬頭。“該走了…該走了!”

  “喏!”

  韓當答應一聲,然后立即跟上,二人返隊,便徑直往東連夜出虎牢關而去了。

  詩曰:解落三秋葉,能開二月花。

  過江千尺浪,入竹萬竿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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