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是這樣的…”
就在孔文舉全然失據之時,作為殿上唯一一名享有與七相同等座位待遇的冀州牧董昭卻順勢接管了局面,而滿殿文武見到此人起身也都即刻肅然起來,然后靜聽對方敘述,便是孔融都不敢輕易插嘴了。
這是當然的。
八個座位,其中七個相國的位置坐了六個人空置著一個御史臺正座自然不必多言,但董公仁卻是堂而皇之摻雜到了其中,而且幾乎所有人都還覺得理所當然…這不是燕國制度中的特殊加恩,而是一種由光武帝劉秀發明,從后漢沿襲過來的,被所有人習慣性接受的政治傳統,很多人都默認董昭是司隸校尉。
沒錯,就是陽球、袁紹曾擔任過的司隸校尉——主管司隸的刺史額外加秩,具有專有名稱,大朝會時具有特殊禮儀待遇,和御史中丞、尚書令一起單獨列坐,這是后漢一朝多少年的老規矩了。
燕國草創,封地理論上也只限于遼西諸郡,可實際上呢?實際上燕國控制了絕大部分冀州牧作為燕國這個政治實體實際首都所屬的最高區域行政長官,就是大約映照著之前的司隸校尉,這一點誰都能夠接受。
而且董昭的資歷、功勞、以及品級待遇,也都是獨一份的,很明顯的低于七相,卻也明顯高于七相以外的所有人。
故此,雖然其人終究不是相國,雖然屁股下的太尉椅還沒有戲忠屁股下的凳子結實,但也足夠震懾朝堂了。
而隨著這位董冀州侃侃而談,滿殿文武也是紛紛‘恍然大悟’。
原來,按照董昭所言,隨著中原光復,鄴下最近忽然出現了一個性質惡劣的反動士人集團!
這些人以丟掉了官位的中原降人為主,還有一些河北豪門子弟,他們年紀普遍性比較低,卻個個不學無術、道德敗壞。一開始,中原降人還只是想招搖撞騙、求官問職,而那些河北豪門權貴子弟也是水平低劣,素無德行,只喜交友。故此,雙方臭味相投便稱知己,很快就相互結交起來。
其實,這也沒什么。
但后來,隨著這些人漸漸意識到鄴下制度分明,以他們的才學和德行根本不可能通過大學與科考入仕,便居然起了逆心!如今,這些人定期聚會,表面上是談儒論學、臧否人物、議論朝政,實際上是想操縱輿論,試圖影響朝堂,更改朝堂大政,甚至存了不軌之心…結果你還別說,除了一部分素質低劣的鄴下學子之外,真有燕國重臣被蒙騙,信了他們的鬼。
太常寺卿孔融就是其中之一!
“董冀州未免危言聳聽了!”孔文舉聽到這里,也算是回過神來,卻又硬著頭皮出言反駁,畢竟,他雖然不想‘壞’,但也不想‘蠢’。“在下固然知曉那些人,今日建議也卻是隱約與這些中原士子有關,但本意還是為燕公著想,想為燕公收人心…”
“所以說孔太常被蒙騙了!”董昭愈發感慨。“這些人都是心懷不軌的逆賊,收這些賊人的人心,又有什么用?!”
孔融見董昭如此強硬,也是愈發慌亂,卻還是勉力解釋:“這些人都是正經士人,也是想為燕公盡力的,不過是所學與鄴下不同,實在是報效無門,方才匯集起來,光明正大請求我轉呈心意…若是朝中覺得不妥,那便不納就是,何必一定要說他們是賊呢?”
“因為他們本來就是逆賊!”董公仁的那張黑臉忽然嚴肅起來,語氣也變得格外尖利。“據我們冀州府探查得知,之前靖安臺一事、遼西地震一事、江夏天子有后一事,本無關聯,正是這些人妄論天命,將幾件事情扭在一起,公然宣稱燕公無德,不足以為天下民主…若如此都不算是逆賊,那什么是逆賊?!”
殿上文武聽到這里徹底釋然,原來是這么一回事…本來嘛,燕公文成武德,神武英明,哪有什么天命不承的說法?敢情是一群反動分子的謠言!
所以說,回什么遼西啊?回遼西豈不是中了這些人奸計?
“臣版印寺少卿郭圖冒昧進言!”就在這時,不等孔融開口承認自己是被愚弄,一陣喧嘩之中,遠處的郭圖便再度昂然出聲,于滿朝文武的復雜目光中參與到了其中。“臣以為,孔太常天下名士,世稱了了,乃是絕頂聰明之人,如此人物絕不可能為彼輩逆賊所惑!說不得,其人便是那些逆賊的背后主使!”
殿中愈發喧嘩,幾名武官更是干脆打量起了孔太常的后腦勺。
至于孔融,其人進退不能,腦中一片混亂,幾乎是本能的看向了端坐于虎皮之上的公孫珣,目光中明顯帶著一絲哀求之意。
然而,燕公面無表情,置若罔聞,登時又讓孔文舉覺得渾身冰涼。激憤與惶恐之下,素來性格偏激的其人幾乎想要破罐子破摔,直接放肆嘲諷他骨子里根本看不起的這個遼西武夫與身前身后兩個無恥小人一番…但不知為何,迎著座上之人的目光,他卻根本不敢開口,只是僵立于殿中失神,任由周邊議論不停而已。
話說,另一個時空中,孔文舉之所在敢和曹操徹底對立,是有多重原因的,而眼下他的進退兩難也是理所當然的。
首先,那個時空中孔融向曹操迎奉靠攏不成,本身到底是一直都保持著漢臣的姿態,背后也有一個漢室大義所在,政治上是全然清白的…而相對應的,這個世界里,面對著孔融的試探性貼近,公孫珣卻是在征伐中原前,為了穩定后方而主動接納了其人!
換言之,孔文舉此時乃是一個徹頭徹尾的燕臣!
非只如此,此時滿殿皆是燕臣,而非漢臣!
至于漢室,早就被公孫珣給送到江夏去了,黃河以北幾乎沒有任何漢室殘余勢力存在。所以,面對著公孫珣,這位孔子后人幾乎沒了任何道德大義可以倚仗。
便是此番其人如此跳脫,本質上也多是因為太常寺權責太輕,且在面對權責類似的禮部時,他本人也根本競爭不過水平更高的禮部尚書衛覬,所以才存了跳槽、攬權、密植黨羽之心,繼而成為了今日的眾矢之的。
其次,在那個時空中,因為蔡邕早死,孔融當仁不讓的成為了天下文章宗師,讓他這個位置在傳統士人眼里也是極有分量的,所以天然能得士心。而眼下呢?非止蔡伯喈活得好好的,便是經學方面的鄭玄、數學方面的劉洪、士人清議方面的張儉也全都在鄴下大學里廝混,而且還憑借著大學這個天然知識界載體穩固維持著自己的地位,哪里輪得到他孔文舉上位?
更不要說,版印寺的存在,使得近年來文學發展極快,正當年的王象、年輕的王粲,都隱隱更有風頭。
總而言之,哪怕是被逼到了絕路上,孔文舉也真的不敢撕破臉!
而見到孔融連辯解的能力都喪失了,不遠處早就料到有此一遭的中御史是儀,也就是孔融昔日私人幕屬是子羽了,卻是心中暗嘆一聲,然后忽然在一片喧嘩站起身來,并揚聲相對虎皮上的燕公:
“臣中御史是儀,有事欲與董冀州當面相詢,請殿下恩準。”
“準。”公孫珣倒是干脆。“今日殿中本是公開議事,誰都可以說話…而卿為中御史,更有資格直接詰問案件、條陳等軍政相關,無須專請。”
殿中立即安靜了下來。
“謝殿下。”是子羽微微頷首,便也出列來到堂中,然后便直接拱手緩緩相詢董昭。“董公…”
“是御史。”董昭恢復如常,面帶笑意,彬彬有禮。
“下官冒昧了,董公適才所言的那些妄逆之輩,在下其實早有耳聞,想來鄴下有心之人也都知道有這么一伙人和這么一回事。至于彼輩指摘朝政,煽動輿論,恐怕也是確實的,因為如我等御史臺今日聯名催奏靖安使戲公違制之事也明顯受他們影響…”是儀不慌不忙,在身側孔融期待的目光中從容言道。“而董公與冀州州中便是指這么一伙人為逆賊的,對否?”
燕國還沒講究到人手笏板的地步,于是董昭干脆束手而對,連連頷首。
“既如此,下官有這么幾問…”是儀忽然嚴肅起來。“其一,既然董公已經明確視彼輩為逆賊,那敢問州中有何人證物證,能證明彼輩確系逆賊之屬?其二,若有人證物證,那便要定罪、論罪,而此事乃冀州州中所發,敢問冀州州中又準備以何罪名定此案首尾?其三,彼輩常常聚會于銅雀臺與鄴城之間的酒樓茶肆之上,向來參與者眾多,看熱鬧的也不少,便是朝中不少官員也多有流連,且今日聚、明日散,多少會有如孔太常這般被蒙騙的無辜之人,那敢問冀州州中又準備如何辨別指認罪犯,若有人只是看熱鬧,聽故事呢?難道也要以逆賊論罪嗎?”
“是御史果然如傳聞般清正認真,還真就給問到關鍵了!”董昭一聲嗤笑,依舊是平日里那副憨厚面龐。“證據當然是有的,但我們州中就是因為后續定罪事宜不能決,方才準備在此次朝會上公開請殿下與諸位相國,還有我燕國文武一并評斷。”
“請示證據。”是子羽沉默片刻,依舊緊追不舍。
董昭輕笑一聲,竟然從懷中取出了數封信函,就在殿中當眾交給了對方:“這些信函便是物證中最為精彩之處…”
是儀接過信函,剛要查看,那邊董昭便復又從其手中隨意奪回一封,然后高舉于手,環示殿中,并直接解釋了起來:
“諸君請看,這封信乃是營州平原郡的禰衡所書,其人去年因在大學中咆哮考場、撕毀考卷被驅除出場,一年不得入學…想來諸位或許都有所耳聞吧?”
不少燕國大臣紛紛頷首,便是上首的公孫珣也來了興致。
“而此信中,其人公開言道,科舉乃亂政,燕公行此策是自尋死路,并稱首相賈公是賣親求榮之輩;左相審公乃負恩背義之人;右相婁公為門下豚犬之流!”董昭拆開信封戲謔言道。“在下自二十歲為郎官入洛陽,也算是見多識廣,但這封尚未來得及送出的私信真是讓在下大開眼界。”
而此言一出,除了幾位相國端坐不動外,幾乎滿殿嘩然,是子羽也是茫然失態,因為他離得太近,很輕易便能看到那封信是寫給誰的…至于一旁孔融,更是差點暈厥。
這還沒完,董公仁從容打開信封后,卻又繼續選了一段,就在殿中揚聲念道:
“故可知,燕公用人,著實不堪!殿堂人物,吾盡識之:呂范面白,可使吊喪問疾;董昭面黑,可使關門閉戶;荀攸目亮,可使看墳守廁;程昱耳聰,可使敲鑼打更;韓當無能,可使門前牽馬;王修好色,可使禁中總管;戲忠喜賭,可使道旁擺攤;郭嘉醉鬼,可使酒樓唱曲;張遼粗暴,可使擊鼓鳴金;高順無言,可使取狀讀招…至于其余屑屑之輩,沮宗可使傳書送檄,龐德可使養馬喂驢,張既可使飲酒食糟,杜畿可使搬糧運貨;復有公孫越可負版筑墻;公孫范可屠豬殺狗;田豫堪稱為完體將軍;楊開可呼家奴護軍…再余者,皆是衣架、飯囊、酒桶、肉袋耳!如區區彼輩,若清理一空,足下可為首相,吾亦當左相爾爾,則天下可平!”
滿殿寂靜無聲,連郭圖、是儀都聽呆了,孔融都幾乎要跌坐于地,卻不料殿上公孫珣忽然失笑:“這還少了一句!若其人今日在殿上,見到之前情形,說不得會繼續寫到,公孫珣亦可歸遼西,隨其母走街串巷,賣布販繒!”
殿中依舊無聲。
其實,剛剛董昭念完以后,很多武將如張遼、田豫等人回過神來,幾乎憤怒到難以抑制,就差咆哮殿堂了,卻愣是隨著白虎皮上的這陣笑聲安靜了下來。
而公孫珣笑完以后,董昭復又從容于是儀手中取來另外一封信,展示左右:“非只如此,諸位且看,這還有某位朝中大員給劉表主簿蒯良回復的信函,被我們在白馬津給中途截到。按信中所言,之前蒯子柔曾詢問此人鄴下局勢,問能否稍阻燕公南下?而此人回信,說是如今鄴下云波詭譎,或許可以。”
“平素自大,書生意氣,利令智昏。”公孫珣幽幽嘆道,卻反而讓孔文舉陡然松了一口氣,并穩住了身形。
“殿下,冀州州中還有人證。”董公仁放下書信,復又回身相對。“需要繼續舉證嗎?”
“誰呀?”只有喘息聲的殿中,公孫珣顯得百無聊賴。
“白馬義從文護軍司馬懿。”董昭俯首相對。“其弟司馬孚學識不佳,素來喜歡與這些人來往,司馬護軍有所察覺,卻屢教其弟而不能改,只能扭送其弟至州中,州中也是因此而發此案的…其人正在殿外戴罪相侯。”
“原來如此。”公孫珣瞥了一眼自己身前的義從隊列,依舊不見喜怒。“怪不得他之前告假數日,且喚進來…公仁是要請示我如何處置此事嗎?”
“是。”就在馬岱匆匆向殿外走去時,董昭忙不迭的應聲。
“牽連眾多?”
“正是有此疑難之處。若只是一二無恥之輩,其實不足以朝堂相對,但關鍵在于,如司馬氏子弟這般出身顯貴者也多有牽扯。”董昭繼續俯首相對,引得滿殿上下各自驚疑。
“算了!”公孫珣嘆了口氣,忽然言道。
“殿下!”
聽到這二字,素來服從公孫珣的董昭當場失態,以至于當眾反駁自家主公。“這種事情如何能算?我等見亂世煎灼,時亂人惡,方從殿下辛苦至此,以至于稍有局面,焉能為此輩所趁?”
“孤不是說放過他們,而是說不必如此曲折。”公孫珣平靜答道。“一群跳梁小丑,實在是可笑,咱們沒必要如此曲折處置!若是田元皓在此,說不得會笑話我們君臣居然學靈帝、袁逢那般故弄玄虛…你還記得的宣陵孝子一案嗎?”
董昭瞬間恍然,一直沉默的賈詡也忍不住微微嘆了口氣。
話說,不僅是公孫珣,幾乎現場所有人都已經意識到了,那就是不僅孔融和那些所謂反對派如此可笑,可笑的如同紙老虎一般不禁一哂。更重要的一點是,這是燕國內部的大朝會,不是什么漢室朝堂!
換言之,這里的人員是一個已經普遍性做出政治選擇、看起來很敞亮其實政治立場極為狹窄和穩固的政治集體!
這里全都是公孫珣的私臣!所有人都需要向公孫珣負責…如此情境下,有些本不該拿出來說的話,在這個大庭廣眾的地方,反而不需要遮遮掩掩了!
“諸君。”公孫珣扶刀靠在座中,依舊不見喜怒。“這件事情其實很簡單…有些人,以為孤到了這個份上,離成為天下之主只差半步,不免心急。所以趁機拿什么天命輿論來絆住孤,想讓孤給他們官做,或者稍微廢弛新政,以換來他們為孤搖旗吶喊,以換來所謂皆大歡喜。所謂靖安臺一事、遼西地震事、漢帝有后事,還有鼓吹開恩科收人心事,都是如出一轍!若孤答應了,他們接下來一定還會請求緩行度田,請求義從以家世、品德廣納賢才!然而,這些東西,事關根本,孤是一步都不會退的!”
剛剛進入殿中的司馬懿下跪請罪之余,聽到此言,忍不住偷眼去看了下身邊的董公仁,卻被后者瞪了回去。
“至于說天命…”公孫珣沒有太在意司馬懿的進入,而是直接從虎皮上起身,扶刀繞到身前幾案之前,也就是虎頭的一側、剛剛立定的馬岱身后,并揚聲以對殿中文武。“孤今日想問問諸位,什么是天命?文和,你是首相,你說什么是天命?”
“臣以為,天命便是人心!”賈詡起身相對。“此事殿下早有論斷。”
“說得好。”稍微頓了一下后,公孫珣連連頷首。“天命便是人心,人心便是天命,唯獨人心駁雜不一,無論怎么做總是有人是不服你的,所以自古以來,欲承天命者便要尋到最多最大最重的那份人心。可哪份人心最大最重呢?從表面上看,自然是權貴、士人、豪強之流,順著他們的心意來,事情總是簡簡單單的。但那只是表面,這份人心只能承受是一家一氏的天命,承受改朝換代的天命,稍有反復,他們就能反過來再天命賣一回!依孤來說,真正的天命與人心是存在最下面的!”
殿中無人敢出聲,而公孫珣的聲音也越來越大:
“大禹治水,真真正正救天下萬民于水火,所以夏固有天下;商湯伐夏桀且不說,其后平四夷,定商于中原,方才固有天下;武王伐紂也不說,可依孤來看,后來周公定禮,八百諸侯經營天下,共成華夏,才是周有八百年天命的根本。”
“再到了孤這里,雖然力有未逮,卻也想做一些超出一家一姓的事業來,這個事業孤早在未央宮前便公告天下了,就是要廢世族、豪強之天下,建寒門小戶之天下!而如此作為,不是針對你們某些人,而是因為世族、豪強之流實乃漢室傾頹之根本!實乃天下不公之源頭!孤為了行此事,放在以往,便是討董伐袁滅曹,落在眼前,便是要堅持諸般新政,并繼續掃蕩南方!”
有將領欲起身避席稱命,士武、士匡叔侄也要說話,卻被公孫珣抬手壓住:
“今日,你們且安坐聽著便是…孤當然也知道,世間無萬全之政,今日新政,將來遲早廢弛,今日滿殿新貴,將來說不得皆是禍國之人,但那又如何呢?孤不在乎!”
“你們以為孤之前所言遼西一匹夫之語是氣話嗎?還真不是!孤今日明言諸位,諸位亦可廣而告之,那便是孤活著一日,就一日不許新政廢弛,就一日可持刀剜去殿中腐肉!至于所謂天命革鼎之說,五德輪回之語,孤就更加不在乎了!”
“不過,這不是因為孤不愿做天子,不想以燕覆漢,而是說,孤若今日便稱天子,誰又能如何?!天命二字,是區區一群狂悖儒生說的算嗎?!讓他們睜眼看今日之天下,到底是誰的天下?!”
“新政,孤自為之!只會向前,絕不后退!天下,孤也當自取之!孤的天下,誰也奪不走!”
“臣司馬懿,請陛下正位!”滿堂寂靜之中,一人忽然俯首。
“閉嘴!”公孫珣勃然大怒,卻是搶在郭圖等人下拜之前直接呵斥出聲。“衛尉聽令!”
“臣在!”剛剛又坐回去的趙平一個激靈,復又站了起來。
“孔融交接敵國,罪證確鑿,免去一應職務,即刻發陰山勞改…現在就走,不許停留!”
“諾!”趙平趕緊應聲,卻又以名義上掌握禁中衛戍事的衛尉寺卿之身堂而皇之朝殿前幾名義從示意。
而后者也趕緊入殿將徹底癱倒的孔融拖拽了出去。
對此,已經頭腦震撼到無以復加的是子羽卻是難得松了一口氣…平心而論,燕公還真是仁至義盡了!
“還有公仁。”公孫珣復又直接指向了董昭。“凡此番牽扯其中的士人、學子,無論河北、中原籍貫,是否為朝中官員子弟,還是什么降人名士,凡十五歲以上,一律發配淮南、南陽軍前為陪隸!首相長子可死于軍前,孤的長子也可以陣前效力,他們是個什么東西,能在后方坐享太平?!”
“諾!”董昭俯身稱是。
“殿下仁慈!”司馬懿也頓時渾身釋然了下來。
“老魔小丑,不堪一對!”定下罪名,宣告了自己的野心后,公孫珣懶得多言,直接拂袖欲走。
“殿下!”
就在這時,之前一直沒有回到座中的首相賈詡卻忽然喊住了對方。“臣還有條陳!”
公孫珣陡然駐足回頭,卻迎上了賈文和那雙顯得格外從容的眼眸,君臣二人對視了一陣,出乎意料,原本幾乎有些暴走姿態的公孫珣卻是瞬間冷靜了下來,而片刻后,這位燕公更是回頭安穩坐回到了位中:
“首相請言。”
“稟殿下,臣才德疏淺,自為首相,常常惴惴不安。”賈詡立在大殿正中,不卑不亢,緩緩相對。“但一日為首相,便當一日思天下安危,佐殿下長久…天下定前,軍事未靖,制度不全,臣以為,殿下自可‘下不為例’,自可行今日恣意之態。但正如殿下所言,天下早晚要全為殿下全取,既如此,臣敢問殿下,若天下定,若燕覆漢,如殿下今日之恣意,難道可以再為嗎?”
公孫珣沉默許久,方才迎著對方的目光點頭:“不可以!”
“臣記住了,但恕臣冒昧,自蒙陛下恩德至此,這些日子臣一直在思索將來之事,并與諸相商議,斗膽以天下定、燕覆漢為前狀,再詢問陛下幾件事情…不知可否?”賈詡說著,居然從懷中取出一張薄薄的紙來,上面筆畫清晰,儼然早有準備,而其余五名相國,從審配開始,到臨時被降格的戲忠為止,齊齊起身。
至于董昭,倒是原本就立在殿中,省的再起身了。
“今日殿中盡是燕臣,孤亦直抒胸臆,諸位相國又有何不可?”公孫珣長吸了一口氣,卻是在位中正色相對。“請首相試言。”
“其一,先漢之桓靈二帝荒悖,嚴刑峻法,動輒勾連無度,敢問殿下,若天下定,燕覆漢,則當寬宏仁恕為先,盡行法治,可否?”隨著賈詡此問,因為事關刑罰尺度,連帶著刑部、大理寺還有些許冀州本地官吏紛紛起身,儼然是認可賈詡此問。
“孤以為…當寬下而嚴上!當仁于政略而約束于個人!”公孫珣稍作思索,正色做答。“至于勾連之事,自當盡力限制。”
“臣知道了。”賈文和緩緩頷首,不置可否,只是繼續詢問不停。“其二,漢之一朝,如桓靈二帝信任閹宦無度,喉舌之任盡出于閹人,以至于有閹尹為尚書事,統攬天下政務。臣冒昧,敢問殿下,若天下定、燕覆漢,建制宮禁,不論閹人是否復用,不知殿下可能約束閹宦,不使彼輩沾染政事?”
“自然如此!”公孫珣這一次回答的格外利索,而此時,六相一牧以外,四臺屬吏,六部官吏也都漸漸醒悟,紛紛起身,便是武將隊列中諸如田豫這種讀書較多的也都警醒起身了,驚得張遼等人匆忙隨從。
“其三,漢以外戚染指權柄,竟有鴆殺漢帝之事,若天下定、燕覆漢,殿下可能約束親貴,不使彼輩以姻戚驟得使用,荒雜班序?”
此言既出,趙平、馮芳、公孫域等人各自打了個激靈,也是立即起身。
而公孫珣卻也依舊干脆:“此事孤早有思索,不僅是外戚,便是宗室,也當以功論職,日后更當以科考入仕,自行轉任,不可以皇親國戚而越階得顯位!”
“臣明白了。”賈詡繼續問道。“其四,前漢用兵西涼無度,屢費國帑,至于涼州叛亂數以十年計,而百年不停,至于黃巾起,天下已遭兵禍十三四年,幾乎無處不戰,無處不亂,若天下定、燕覆漢,殿下可能不以邊功為耀,撫民以休養生息?”
“止戰休戈,使民生息,本治亂之首要。”眼見越來越多的人起身,公孫珣愈發出言慎重。“但邊功之論,當謹慎計量,若以利害計算,有益國家,孤是不會放棄開拓的。”
“臣懂了。”賈詡依舊不置可否,只是繼續相詢不止,而此時,滿殿文武,幾乎人人起身,便是司馬懿也不敢跪著了。“其五,漢室衰落,多少是因為帝后權貴篤信巫道、讖緯,若天下定、燕覆漢,殿下為至尊,可能禁絕官造佛寺道觀,少問鬼神?”
“可以!”
“其六,天命流轉,世事難料,若天下定、燕覆漢,殿下為至尊,可能還劉氏昔日任用之恩德,不使漢室祭祀中斷?”
“孤愿盡力為之。”公孫珣愈發懇切相對。“但有些事情不是孤能決定的…若劉氏行為激烈,不愿自安,孤又能如何呢?”
“那就不關殿下的事了,只要殿下有此心,并恪守此言,則天下人自有公斷。”賈詡收起手中紙張,緩緩相對。“而凡此者,加上一開始請殿下留步的問答,一共七問七答…臣以為,若殿下能恪守今日所有七答,則不止是公斷,天下人心也當自歸于殿下,天命也自當由漢轉燕!”
言至此處,賈詡正色下拜,大禮參見:“臣無話了,唯以燕臣之身,愿殿下早日一統,承此天命!”
其人言罷,自審配、婁圭以下,文武百官,還有殿中義從,也都一起下拜,紛紛重復此言:“愿殿下早日一統,承此天命!”
公孫珣張口欲言,卻又無言,許久方才從殿中各處收回目光,最后盯著賈詡幾人的后背一聲長嘆:“諸君不負我,我當不負諸君!愿與諸君共開太平!”
————我是共開太平的分割線————
“以太祖之赳赳,賈相之亂武,猶有銅雀問答,可知喪亂之時,人心難定,道德干涸,英雄自持刀兵而起,方顯恣意。而一朝將定,即思國之安穩,得非圣君名臣也?假以逢明君盛世,亦非同殿之文武棟梁?昔太祖稱曹操‘治世之能臣,亂世之梟雄’,指此一人乎?故曰:漢失其鹿,英雄共逐,自取天命,而太祖凡數載將握天下,絕非偶然!”——《新燕書》.卷二.太祖武皇帝本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