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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南箕北有斗

  公孫珣并沒有進軍到酸棗城下,而是在酸棗城南面四五里的地方尋得一個小丘,然后就地駐扎…很顯然,他是注意到了田豫等人已經全軍齊出,明白了前方戰場不需要額外助力,當然,也有擔心曹孟德會真的一時沖動躍馬渡河與他來戰的緣故。

  夏日的上午,日頭漸漸展現出了威力,不過好在今日之風頗顯喧囂,公孫珣坐在白馬旗下,本有傘蓋遮蔽,然后風卷綠地上坡,居然覺得有些熏熏…而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這位燕公居然不顧前方萬馬奔騰,身后隨時可能有敵軍主力來襲,反而直接在傘蓋下的小馬扎上假寐起來。

  引得周圍軍官、幕僚、義從們紛紛側目。

  不過,戰事在前,不可能真由著他睡覺的,實際上,公孫珣才閉眼了一刻多鐘,龐德便小心翼翼的叫醒了他,然后自有人送上了一份不知道算好還是算壞的消息。

  “儁乂攻破了燕縣?”公孫珣在馬扎上睜開眼睛,稍顯詫異,甚至還抬頭看了下日頭。“如此迅速嗎?此時你便趕到這里報訊,那他是什么攻下的城?”

  “回稟殿下,張都尉是凌晨時分忽然發動突襲,然后一鼓而下的。”報信的翎羽甲騎趕緊在小丘前拱手解釋。“昨日到達城下后,張都尉將從大營中運來的梯縱等物擺在了城前顯眼的位置,然后夜間卻率甲士繞到側面城墻下潛伏,等到天剛要亮的時候,忽然親自率甲士懸索而上…其中雖然在城墻上肉搏時膝蓋上中了一箭,卻又仿效殿下當日彈汗山一戰當眾拔出箭矢,并倚著城垛繼續督促作戰,于是全軍振奮,一鼓而下!燕縣守將高柔也投降了!”

  公孫珣怔了許久,方才開口:“他膝蓋沒事吧?”

  “并無大礙。”翎羽騎士再度俯首作答。“張都尉身披雙甲,還綁了綴了甲片的綁腿,只是皮肉傷而已。”

  “但愿如此。”公孫珣一聲嘆氣。“當日彈汗山我也只是皮肉傷,結果半路上發燒,差點沒命,箭傷這種東西不能小覷,哪怕只是膝蓋也要小心些為好…傳我令,張儁乂攻白馬津、白馬城、燕城,累有功績,加步兵校尉,獨領五千步卒為一部。然后再讓他在燕縣好生養傷,軍務交給副將來做。總之,務必保重,我可不想讓他因為一支流矢就不得不回到鄴下當一輩子治安官!還有那高柔…高柔是陳留高氏?跟二袁的外甥高干是什么關系?”

  “正是高干從弟,前蜀郡太守高躬侄孫,蜀郡都尉高靖嫡子。”作出回答的不是這名傳令翎羽甲騎,而是隨軍幕屬、禮部右侍郎楊俊,他是邊讓的學生,曾在陳留生活多年,公孫珣帶他從軍本就是看在他對陳留一帶風土人情格外熟悉的緣故。

  不過,其人此番言語卻不止是介紹,就在公孫珣微微頷首之際,楊俊卻又忍不住多說了兩句:“高柔此人不比高干,與袁氏并無直接親緣…”

  公孫珣回頭瞥了一眼楊俊,并未說話。

  而另一邊,見到公孫珣沒有打斷自己的意思,楊俊卻又趕緊繼續言道:“且高柔多有智計才名,還是個孝義之人,當年殿下與袁紹交戰,陳留歸屬袁紹,高干以袁紹外甥的名義都督兗州西部軍事,高氏一族堪稱飛黃騰達,可是此時高柔父親死在了蜀郡,彼時他尚未加冠,卻居然離開陳留,不遠數千里之遙,入蜀安葬其父…”

  “國家自有制度。”公孫珣面色如常,隨口一應。“其人既然擔當軍事,總要戰后統一十一抽殺活下來再論其他,他為人如何,才具如何,現在倒也不必討論。”

  然而,楊俊聞言非但沒有收口,反而趕緊出列來到自家國主身前,與那翎羽甲騎一起俯首以對:“殿下,此事便在于此了。須知此一時彼一時,當日袁紹在時,不止是兩雄相爭,更是天下秩序最紊亂,群雄割據最盛之時,彼時以嚴刑峻法壓制天下亂勢,自然是合乎道理的。而此時,各地群雄雖有割據,但其實已經將天下分割完畢,尋常蟊賊再想起勢未免可笑,殿下更是建制立國,獨據天下二一之數,有并吞海內之勢,既如此何不改弦易張,反其道而行之,以仁恕相對?”

  公孫珣依舊面色如常,不見喜怒,只是微微點頭而已:“季才所言有幾分道理,但臨戰之時改弦易張反而容易生亂…此事我記下了,等戰后再說!”

  楊俊欲言又止,卻只能俯首稱是,并退回隊列之中。

  而此時,楊俊的至交好友,黃閣寺寺卿王象順勢上前,將寫著張頜的任命,與公孫珣要求其人放棄指揮安心養傷等言語的軍令箋遞上。

  公孫珣瞥了一眼,確定無誤后便點了下頭,然后龐德身后的義從軍官孟建上前,取出隨身攜帶的燕公行璽,就在一匹戰馬背上蓋好,便封裝完畢,交給了那名翎羽甲騎。

  “辛苦你還要再跑一趟。”

  隨著翎羽甲騎與隨行軍士一起縱馬離開,小丘之上,白馬旗下再度陷入了沉默…原來,公孫珣向翎羽騎士道完辛苦后居然又閉上眼睛假寐了起來。

  燕公的這種詭異狀態讓久隨他的義從們、幕屬們不禁暗暗緊張,因為公孫珣向來是精力充沛之人,即便是昨日奔馳辛苦也沒有理由在臨戰之時如此姿態…除非其人心中有事。

  當然了,考慮到戰局無聊到這種地步,更兼賈詡、荀攸兩位素來和善的軍師在此,所以所有人雖然都緊張,卻不至于有什么慌亂之處。

  然而,戰場的荒謬總是讓人感到難以理解,八萬人打一兩萬人,四五萬人圍獵五六千人,都居然能出問題——僅僅是一刻鐘后,又一名翎羽甲士在驗過身份后來到公孫珣身前,并從北面的‘圍獵場’中帶來了一個匪夷所思的訊息。

  “夏侯淵失去蹤跡是什么意思?”公孫珣依舊面色如常,看起來居然沒有生氣。

  “不是失去蹤跡…”和之前張頜部的那位相比,來自于成廉部的這名翎羽甲士不免尷尬,這也是作為傳令軍官的無奈,雖然本質上和他們無關,但好消息誰都愿意傳,壞消息卻也不得不傳。“幾位將軍估計,其人應該是遁入了酸棗城內。”

  “怎么遁入的?”公孫珣依舊沒有發怒的意思。“這么多騎兵,這么多宿將,難道所有人都在搶夏侯淵的首級,以至于忘了封鎖城池嗎?”

  “非是此意。”翎羽甲士冷汗迭出,只能俯首以對。“卻也有此嫌疑,所以幾位將軍略作商議后即刻遣屬下過來,代行請罪,幾位將軍也將在攻下酸棗之后立即前來請罪…”

  “到底怎么回事?”公孫珣還是不怒。

  “是酸棗那邊…”翎羽甲騎終于道明原因。

  原來,田豫、田疇、楊開、成廉等將渡過陰溝之后,見到夏侯淵棄延津而出,且正在野外,自然大喜,便紛紛聚兵圍獵,所以不免忽視唯一一個尚有曹軍屯駐的酸棗城…正如傳令的翎羽甲騎所言,這些人雖然沒有愚蠢到忘記以騎兵封鎖酸棗城,但夏侯淵這張馬牌在前,卻不免有些失態,于是封鎖酸棗城的兵力不免薄弱一些,具體來說不過是匈奴劉氏,也就是于夫羅部的三千匈奴騎兵而已…反正,這位匈奴單于本身身份尷尬,燕國爵位對他而言未必就那么有價值,最起碼其余幾位將軍都是這么看的。

  于是乎,于夫羅也只能如此看了。

  然而,就在夏侯淵狼狽逃到酸棗城東門外的時候,忽然間,酸棗城東門大開,城中涌出數以百計的牛羊、牲畜,而且這些牛羊上面還捆縛著大量的布匹、銅錢、肉食等財貨,很顯然是酸棗守將為了營救夏侯淵而做出的最大努力。

  另一邊,扶著封鎖酸棗城的匈奴騎兵本就是仆從軍的性質,原本無法作戰取得戰利品就已經很憋屈了,此時見到這么多牛羊財貨,哪里還能忍得住,便紛紛去爭奪,于夫羅連斬了七八個人都止不住!最后,酸棗城東門方向亂作一團,非但匈奴兵失控,便是追擊夏侯淵的部隊也跟著喪失了秩序,混亂之中自然一時丟了夏侯淵的蹤跡。

  “敵將夏侯淵逃到酸棗東門的時候,其身側兵馬被層層分割切走,只余幾十騎而已,本人也中了最少三箭…結果卻遇到此事!”翎羽甲騎越說越尷尬。“幾位將軍見到如此情狀,情知其人十之八九要趁亂逃入城內,自知有罪,所以…”

  “爭功嘛,”公孫珣依舊一臉無謂。“天底下哪支軍隊能躲過去?也沒有布置上的疏漏…孤不怪他們,說到底還是酸棗守將丁斐是個人物,這個人之前在曹操麾下有過貪污之事,一度被貶,我原以為這廝只是因為出身沛國譙縣丁氏,才能駐守酸棗這種要沖,卻不料其人居然有如此膽色與才智。但是依孤看,他們未免小瞧了夏侯淵…羲伯。”

  “臣在!”王象聞言趕緊應聲,并從面色有些難堪的楊俊身側出列。

  “立即書寫軍令給前軍張遼,告訴他夏侯妙才十之八九沒有入酸棗,而是沖這邊來了…讓他即刻向北出擊,務必仔細搜索,直接拿下!”公孫珣言簡意賅,卻又語出驚人。

  所有人,甚至包括賈詡和荀攸都怔了一下,唯獨王象此人素來不理會這些事情,直接運筆如飛寫好軍令,然后便在公孫珣眼前蓋上行璽,并由白馬義從親自發出。

  張遼自然從本部哨騎那里得知前面酸棗城發生了什么事情,正在幸災樂禍,突然接到身后軍令,也是愕然一時,卻又大喜過望,然后趕緊提本部騎兵數千向前搜索。

  而果然,正如公孫珣那神乎其神的預判一般,行不過兩里,遭遇了不過三次小股纏斗戰場,張文遠便忽然得到訊息,然后其人躍馬而去,卻正看到前方有一將迎面而來,且身側已無一兵一卒,儼然單騎。

  而再往前去,張遼更是看的清楚,此人甲胄精細,戰馬雄壯,應該正是曹營大將,偏偏背上、肩上、各有一箭深深插入,同時面如白紙,行動難支,儼然已經失血過多…也就怪不得那翎羽騎士都趕到公孫珣身前請罪了,此人方到此處。

  張遼振奮難耐,率左右親衛直撲向前,卻又幾乎不能相信自己有如此運道,便在對方身前數十步的距離忽然勒馬停下,然后揚聲相詢:“前方可是曹軍右督夏侯妙才?”

  夏侯淵失血過多,幾乎連馬都騎不穩了,聞言卻抬頭奮力相對:“正是沛國夏侯淵,閣下舉張字旗,可是雁門張文遠?”

  張遼聽得此言,一面愈發振奮,一面卻又佩服對方氣度,居然難得有禮,直接在馬上拱手相對:“正是張某,適才我家燕公傳令,說足下必然不入酸棗,而是向此處而來,我還不信…足下何至于此?”

  “公孫文琪倒也知我…為將無能,事至于此,又怎么能再拖累同袍與兄弟呢?”夏侯淵勉強提矛相對。“只是可惜…且見并州虎將之威。”

  言罷,其人居然奮力催馬上前,以重傷之軀,單騎強沖張遼騎兵大陣。

  而張遼見對方連馬速都提不起來,卻依舊膽氣如斯,心中反而愈發敬重,便擺手斥退身側衛士,也直接單騎挺矛迎上,然后一格一挑,不過一個照面便將早已脫力的對方輕松挑落馬下,復又下馬取出手戟,將這位曹軍右督的首級斫下。

  可憐夏侯妙才身為曹操連襟妹丈,又素來以悍勇奔襲見長,所謂僅次于夏侯惇的宗族大將第二,卻既未能如另一個時空中得享曹軍柱石之名,也未曾在這個時空中得建多少功勛,便匆匆落得一個身首異處的下場,時年三十九歲,著實可嘆。

  夏侯淵既然身死,且不提張遼平白得一馬牌,振奮萬分,也不提之前辛苦主攻的西面諸將還在忐忑之中預備圍攻酸棗,轉到張遼身后的公孫珣中軍所在…小丘之上,白馬旗下,夏日熏風之中,再度假寐起來的公孫珣卻終于聽到另一個重要軍情。

  不過,這一次雖然重要卻再也不是什么意外了——曹孟德親自引兵不下五萬來到濮水南岸,然后果然如賈詡所言的那般,根本不敢渡河,反而在濮水南岸停了下來。

  “事已至此,不必再在意細枝末節了,傳令下去。”忽然間,公孫珣一番常態,直接起身,徑直扶刀上馬。“全軍向南,隔濮水監視曹操!若是張遼斬了夏侯淵,便攜帶其尸首跟上,若是其余諸將攻下了酸棗,便也與我速速趕上!”

  中軍各處不敢怠慢,自賈詡、荀攸以下紛紛默然相從。

  就這樣,大軍數萬,各種旗幟密集,簇擁著公孫珣的白馬旗疾馳濮水,待到下午時分,兩軍便已經隔河相對了。不過,公孫珣并未能當面得見曹操,因為當他的白馬旗出現在濮水北岸以后,南岸的曹軍即刻后撤,預留出了半渡而擊的戰場空間,同時開始在河南選擇高點,立寨設壘。

  相對應的,公孫珣在確定并無多大可能渡河作戰后,也選擇了在河北折地立寨。

  而等到傍晚時分,隨著后方傳來訊息,只有兩千守軍的酸棗在四面圍攻之下告破,守將丁斐自焚于官寺之內,公孫珣更是干脆下令讓楊俊為使,去交還夏侯淵尸首,并告知丁斐死訊。

  “文和以為,曹孟德會怎么做?”遙遙看著夏侯淵的尸首被放上船只,又被楊俊帶著向對岸而去,此時立馬于河畔的公孫珣卻再度看向了身側的賈詡。

  后者在馬上沉默片刻,然后面色如常:“依臣看,曹操大概會行軍令于營內,盡說夏侯淵此人有勇無謀,不懂得運用斥候云云,所以才會被我軍圍而獵之,并讓全軍引以為戒…好像夏侯淵不值一提一般,又好像夏侯淵此敗是咎由自取一樣。”

  “我也是這么想的。”公孫珣同樣面色不變。“但卻不止于此,關于之前數十日的對峙,我今日才恍然大悟…”

  “臣慚愧。”賈詡難得俯首。

  “你不必慚愧,你和公達難道沒有數次提醒過我嗎?”公孫珣望河興嘆。

  賈詡和荀攸齊齊欲言又止。

  “可嘆我今日才想明白,曹孟德既然沒有中我的誘敵之計,那便應該早就想到會有大軍從司州出來…”公孫珣搖頭以對。“可能一開始夏侯淵確實是因緣際會停在了延津,可能一開始曹孟德確實沒想到我在洛陽舊地藏了那么多兵馬,才會將夏侯淵繼續置于此地,但隨著對峙時日漸長到這種地步,他卻依然不動,只能說他早有覺悟了!夏侯淵和他那五千騎兵,應該便是吊住我讓他從容布防的誘餌,彼時你和公達都勸我不要再等,應該便是早就猜到此處了。只恨我自己智遲,沒有醒悟而已。”

  “臣萬死,這不是主公智計的問題,而是主公你性格使然…”出乎意料,賈詡居然下馬來到公孫珣身前正色以對,引得一直沉默的荀攸也只能下馬相從。“天下間的計策從來沒有什么萬全可言,真正的計策在于因人成事,而曹操此計便是認準了主公的心性,這才會起到奇效。”

  “我是什么心性呢?”公孫珣沒有看賈詡,而是繼續望著身前的濮水蹙額以對。

  “主公的心性有很多世人皆知的特征,但臣以為曹孟德此計乃是抓住了其中兩處要害,才得以計成。”賈詡面不改色,沉聲以對。“一個是主公生平喜大戰、決戰,總希望畢其功于一役;另一個卻是主公生平不愿負人!”

  公孫珣立馬不語,周邊義從、幕屬,還有早就趕到的張遼等將領卻紛紛驚愕,便是荀攸都忍不住看了一眼賈詡,只是后者這次沒有心有靈犀之舉而已。

  “生平不負人也是弱點嗎?”公孫珣停了片刻,方才低頭看向身前之人,認真以對。

  “不是弱點,而是天大的優點!”賈詡繼續在馬前揚聲以對,居然是難得激昂之態。“主公能成今日之事,天下人多有議論,有人說是因為主公善戰無敵,可比昔日西楚霸王,鋒刃無匹;有人說是因為主公家資豐厚,又出身邊郡,所以一起兵便有邊郡名騎傍身,軍資無憂,所以先發居上;還有人說是因為主公文武并重,智勇兼備,以邊鄙出身猶然能駕馭民政,以武事起家猶能革鼎新政,堪稱全才;甚至有人說,主公乃是上古神仙轉世,合該受天命為天下事…但臣以為,主公能成今日局面,最重要的一件事便是主公生平都在盡力不負人,唯此而已!”

  言語間,載著楊俊與夏侯淵的尸首的小船到了河中央,蕩漾了一河夕陽,引得恰好又抬頭的公孫珣一時恍惚,而賈詡的言語卻在繼續之中。

  “昔日主公初為任一將,為不負千余棄卒,便不惜迎面去攻彈汗山;初為任一縣,為不負一縣之人,便要以一縣之任而為一國之事;而待到任一郡,見黃巾咋起,便已經要不負天下了…”賈文和侃侃而談,言之鑿鑿,在周圍人眼里,這位公孫珣極為倚重的軍師今日之言語似乎比之前數月其人在軍帳中說的中數還要多一些。

  “而凡近二十載,主公傾力所為者,難道不正是盡力不負人,不負己,不負天下嗎?”

  “不負己,所以持身至此!”

  “不負人,所以半個天下的豪杰從主公至此!”

  “不負天下,所以才引得主公引大軍數萬,穿并州,叩三輔,誅除董卓;又引大軍十萬,戰梁期,渡界橋,逼殺袁紹;再引大軍數十萬出鄴下,下白馬,臨濮水至此!”言至此處,賈詡俯首而對,語氣終于緩和下來。“而這卻偏偏是主公中此計的根本了…就是因為主公生平盡力不負人,所以才從心底難以相信,夏侯淵居然是個棄子!是曹操為了釘住主公而刻意留在延津的誘餌!所以,臣想提醒主公一言…主公既然行二十載至此,之前多少壯士尸陳沙場,多少人魂歸西天,此時身后多少河北士民百姓,多少隨行英杰勇士,又豈能相負?從今往后,還請主公扔下多余雜念,與曹操傾力一戰,方能繼續不負天下!”

  “說的好!”公孫珣終于凜然起來。“我一直說軍中驕嬌二氣太過,卻不想真正驕嬌者正是我本人,上行下效,方至于此…若非文和將我罵醒,我幾乎要誤大事!”

  “臣慚愧!”賈詡面色早已恢復如常。“這種事情,若非主公自己醒悟,臣便是想提醒又怎么會有作用呢?而且主公以不負人得中曹操之計,臣身為人臣,又何嘗不在憂慮中反而感到些許欣慰呢?若非當日主公連臣這個西涼邊鄙之人都不愿負,履臣生平之夙愿,使臣得以輕身相隨,那以臣的為人,又怎么會有今日這般當眾當面之直對呢?”

  “總之,這些日子辛苦文和,還有公達了。”公孫珣緩緩頷首,然后下馬握住了賈詡之手,以作感激,卻又搖頭而對。“不過依我看,即便是以文和之智,其實也少說了一件關于人心之事…”

  賈詡抬起頭來,倒是不以為意:“人心之事,千變萬化,哪里是真正能窺破道盡的,至于曹孟德其人,在下并未真正相見,所以不敢置喙,想來還是主公更懂彼輩一些。”

  “不錯。”公孫珣握著賈詡之手,緩緩以對。“正是曹孟德…其實,曹孟德何嘗愿意負了夏侯淵與丁斐這種至親骨肉一般的人物呢?只是正如我既然至此,便不能負無數河北之眾,不能負無數亡人一般,他既然至此,又豈能負了其人身后數十萬大軍,負了其人一路行來所經所歷的無數尸骨亡人?今日局面,無外乎是我握有主動,能夠從容一些,而其人陷入絕境,卻只能拿至親骨肉來求不負大局罷了!”

  言至此處,公孫珣望了一眼已經上岸的楊俊和明顯在對著夏侯淵尸首哭嚎的曹仁,卻是不免感嘆:

  “其實,便是今日之戰中,夏侯淵與丁斐又如何呢?我素知夏侯妙才其人,當日中原大亂,他于災荒之年收養了侄女,為了不負亡弟身前托孤之意,竟然餓死了自己的兒子,這種人當時的舉止與曹孟德今日何異?不都是覺得不能負他人所以就要犧牲親近嗎?于是我才在白日猜度,其人必然不會入酸棗城,乃是因為他要盡力向南,最好引著我軍兵馬隨他來到濮水跟前,免得讓曹孟德因為不救他而軍心離散…”

  一直發愣的張遼微微一怔。

  “還有丁斐,一個貪財之輩…自古貪財即貪生,貪生即怕死,可這么一個人陷入絕境,卻寧可自焚而死,也不投降,難道不是為了不負夏侯淵不入城的一番善意嗎?”公孫珣繼續嘆道。“當然了,夏侯淵、曹操的妻子都是丁氏女,對丁斐而言,這二人恐怕也是骨肉之恩吧?這些人之間的感情與信任,我也不好擅自揣測。”

  就在此時,荀攸忽然插嘴:“主公今日的言語舉止,可以稱得上是仁義了!”

  公孫珣看了眼荀攸,微微搖頭:“何談仁義?今日言語不過是和文和一樣,想提醒一下自以為是的燕公…敵眾精誠團結,此戰當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拼盡全力而為!恰恰不能流于俗義,唯此而已,方能不負身前身后!”

  言罷,其人終于撒開了賈詡之手,然后也不上馬,便負手歸營去了。眾人不敢多言,紛紛轉身隨從而去。河對岸,楊俊更是帶著夏侯淵尸首隨曹仁入營去了。

  一時間,只有夕陽滿河,繼而繁星滿河而已。

  ————我是被戰略欺騙的分割線————

“既見淵首,操面謝北使,復遣使往隨渡河,面謝于珣,曾不改色也。待使去,又書令箋示于三軍,東至東海,西至南陽,盡言淵不知馬戰,不善斥候,本非能用兵也,所謂‘白地將軍’!然,令既出,或言,操潸然于座,竟至通宵達旦。”——《漢末英雄志》.王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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