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二年,時值夏末,漢破虜將軍孫堅遇刺身死,其副將朱治與其侄孫賁引大軍扶靈順淯水北上歸宛城,只留校尉李通引兵三千駐守鄧縣,消息傳開,天下震動。
這種震動甚至超過了之前袁紹身死,因為袁紹與公孫珣兩強相爭時,戰略決戰的姿態非常明顯,所以天下其實對任何一方的迅速敗亡都有所想象與預料,更別說袁紹身死前先有梁期之敗,后有界橋大潰,還有長達數十日的追擊戰了。
仔細想想,上一次如此震動天下人心的‘突發’事件,恐怕還要追溯到賈詡忽然獻出潼關,引公孫珣長驅直入郿塢那次…沒辦法,孫文臺死的太快了,而且毫無預兆,更是和他之前的連番大勝形成了鮮明對比。
不過,隨著消息傳開,這件注定要改變天下局勢的事件所引發的種震動卻只是停留在各路諸侯內部的討論層級,并未引起任何實質性的動作…鞭長莫及的那些暫且不提,中原地區幾家利益相關的相鄰諸侯卻都有各自忌憚與無奈之處。
照理說,劉表應該是最沒有心理壓力的一個,他的襄陽城都成前線了,前后死傷數萬,麾下一郡太守都被砍了,還有什么可在意的?直接反撲就是了!
但是,其人作為之前孫堅的主要對手,偏偏剛剛經歷了兩場傷筋動骨的大敗,根本無力反撲,他需要時間從荊南地區調集兵力。于是乎,劉景升在確定自己暫時沒有出兵能力以后,反而率先派出了吊喪使者…以示兩國交兵,致哀如常,倒是引起了不少人的稱贊。
至于曹操和劉備,二者自然有力,實際上正牌豫州刺史劉備此時干脆正引兵在汝南境內替孫堅剿匪呢,只要他想,整個汝南隨時可以入手;而曹操麾下李進也負責輸送軍糧,此時正在潁川境內。
但是二人都有巨大的心理壓力,義兄剛死,孤兒寡母,天下矚目,你怎么好意思吃絕戶?
換言之,孫文臺之死注定要引發大波瀾,卻因為所有人都措手不及,反而一時風平浪靜…眾人幾乎是眼睜睜的看著孫堅的棺槨被送到宛城,然后放任那些孫堅的舊部和家人們自己磋商。
不過,也就是如此了。
隨著孫堅的尸首回到宛城,終于還是有人忍不住動手了…七月初,當孫策以孝子的名義向四方發出訃告之時,幾乎被人遺忘的后將軍袁公路忽然出手,試圖控制內部空虛且無主的江夏!
中原群雄目瞪口呆,號稱八駿,自有一番氣度的劉表更是氣急敗壞,恨不能先抽自己兩個嘴巴子,再把袁術這廝給大卸八塊。
然而,面對袁公路幾乎與奇葩的鳩占鵲巢,劉景升居然一時無能為力…襄陽門口的鄧縣尚有數千敵軍,他都一時無力驅除,又怎么敢隨意出兵去收復江夏?
于是乎,袁術僅憑當日逃離南陽時僅有的數百近衛,竟然成功控制了其人進入江夏后落腳的安陸,并在城中強征了兩三千‘部隊’,繼續順涢水南下穿越云夢澤,試圖攻取江夏郡治西陵城!
這下子,劉表實在是不能忍了,其人雖然不敢動襄陽城內守軍,卻接連下令,要求江夏各縣組織兵馬就地防御,同時傳令長沙、武陵二郡,即刻動員兵馬集合于南郡南面重鎮江陵城。并以部將吳巨、文聘為中郎將,其中吳巨先行入江夏,進入云夢澤西面的竟陵城組織防御,文聘則往江陵聚集兵馬。
然而,此番安排后劉表卻依舊難安…他不是缺乏力量,而是缺乏時間!
聚集兵馬需要時間,然后大軍越過云夢澤去討伐袁術更需要時間,而與此同時,孫堅身死,北面南陽地區說不定會出什么天大的亂子,這要是兵馬還在聚集中,西陵城就沒了,最后演變成隔著云夢澤的長久對峙,再加上之前的大敗,屆時莫說會錯失北面良機,就連荊州內部也會生亂的!
而就在這時,屁股上中了一箭,正在家養傷的蔡瑁,卻讓人抬著他進入了劉表的官寺,并趴在榻上向劉表推薦了一個人——正是九原呂布!
平心而論,劉表不是蠢貨,他知道呂布對蔡瑁有救命之恩,此番必然是呂布主動求往江夏領兵,而且他對呂布這個人也非常熟悉…二人當年在洛陽北軍是真正的同僚,所以和蔡瑁不同,他是極度信不過這個當世虓虎,甚至是極度警惕的。
然而,正是出于這種警惕,他反而同意了蔡瑁的請求——因為此時襄陽空虛,相比較于去江夏,他更擔心呂奉先留在城內。
于是乎,劉表設宴款待呂布,二人立下君子之約,若呂布此番能入西陵城攔住袁術為禍江夏,那等荊南部隊匯集,其人一定會出兵五千助呂布北上南陽赴任,最起碼要將比水東岸數縣以及新野、朝陽、鄧縣等地取下給呂溫侯立足。
得此明信,呂奉先再無猶疑,其人攜帶加蓋了劉表印信的軍令,率八百騎兵直接在襄陽城西南的檀溪水道登上了偽裝為商船的大舟,然后進入漢水順流而下去了…正所謂兩岸猿聲啼不住,輕舟已過萬重山,輕舟順流而下何其迅速,不過十余日呂布這八百騎便于后世武漢地區此時只是一片沼澤地的漢江口轉入長江,又行了數十里,便棄舟上岸,來到了西陵城南。
值得一提的是,袁術的部隊要去西陵的話也是需要從漢江走的,而且他的路程比呂布更近,也早已經進入了長江,卻居然沒有在漢江口與涢水口設置防御點,反而在富饒的長江兩岸沿途劫掠,補充軍資,搞得呂布的商船都白白偽裝了。
八百并州騎兵,此時早已經吐到腿軟,所攜戰馬也倒斃了數十頭…然而,呂奉先如此神速,到底是取得了戰略優勢,其人帶著東倒西歪的下屬進入西陵城整整一日后,袁術的部隊方才姍姍來遲,卻望著西陵城前列陣整齊的七百騎兵和那面呂字大旗目瞪口呆。
一瞬間,向來勇于面對人生的后將軍袁公路甚至有些絕望。
“要不按照閻主簿之前建議的那樣,咱們回南陽吧?”當日晚間,一矢未發便收兵回到江邊渡口,身側只有兩三千新兵的袁術用過蜂蜜水以后,很認真的朝自己主簿閻象征詢了一下意見。
實際上,混到這份上,這位后將軍身側此時也就是寥寥幾個忠臣還在,其余跟在身邊無外乎是一些姬妾、子女,以及養著的一些卜者、巫醫之流而已。
紀靈既死,不問閻象,還能問誰?
“此時回南陽恐怕也難吧?”坐在馬扎上的閻象婉拒了侍者遞來的蜂蜜水,略微為難的分析道。“當時屬下勸主公回南陽,在比水東岸觀望局勢,是因為孫堅身死,撤軍后比水東岸空虛,而襄陽、鄧縣相持之下反而無力干涉…彼時主公若能在比水東岸重整力量,以劉表的心思,未必就不能再支持我們占據淯水,為他屏障。可如今,一來咱們跟劉表翻了臉;二來也失了時機…天知道此時南陽是個什么情形?”
“你說的有道理。”袁術癱坐在燭火旁的榻上,稍作思索后也是滿臉無奈之意。“之前是有機會的,但如今孫堅都已經發喪十幾天了,曹操和劉備早該接手潁川、汝南,然后進據南陽了,南陽那里現在是孫堅的舊部和孫劉的主力,恐怕真就沒我的份了!但如今呂布搶在我之前進了西陵城,以他的戰力,外加西陵城的高大,我是無論如何也奪不下來的…難道要我回安陸等死嗎?”
“安陸不能回!”閻象正色答道。“一旦回到安陸,屆時南不能出云夢澤,北不能歸南陽,就只能坐以待斃了!”
“也是。”袁術愈發無奈。“那就只有一條路了…”
閻象好奇看向自家主公。
“閻主簿,你說我們順江而下,去彭澤如何?”袁術懇切相詢。
“彭澤有落腳之地嗎?”閻象一時不解。“彭澤屬豫章,豫章太守朱皓不是之前與主公鬧翻了嗎?當時主公表周術為豫章太守、劉表表諸葛玄為豫章太守,俱為朱公偉引會稽兵所敗,如今勢窮往投,他能容我們?”
“不是去彭澤縣。”袁術趕緊解釋。“我如何不知道朱氏父子也是起了異心,以江東為私據…我是說,咱們去彭澤大湖中!”
閻象愈發不解。
“當日我所表的廬江太守劉勛,敗給了劉備,便引眾逃到了彭澤湖中,在那里逍遙…”袁術趕緊解釋清楚。“你說我們去那里,去尋他為伴如何?”
閻象目瞪口呆,然后連連搖頭。
“是了!”袁術恍然大悟。“劉勛如何會容我?他必然怕我去彭澤后為我所制!”
“不是這個…”
“可是閻主簿,這么一說的話,我袁公路豈不是真的走投無路了?”不知為何,袁術忽然有些哀傷。“這才四年啊,怎么就落到這個下場了呢?可憐我子袁耀才十四歲,兩個女兒,一個剛剛及笄,一個才七歲,到時候誰給她們置辦嫁妝呢?”
閻象見狀也是有些感慨…不過,其人聞得最后一句,卻又忽然茅塞頓開,心中生出一個死馬當活馬醫的念頭來。
“主公!”閻象猶豫許久,方才小心挪動馬扎靠近袁術榻前,然后低聲相對。“你聽過疏不間親四字嗎?”
“主簿何意?”袁公路到底自幼在官場歷練,怎么可能不知道閻象如此姿態是有了什么計策。“事到如今,何事不能直言?”
“是這樣的。”閻象懇切相對。“主公,今日呂奉先列陣于城門前,數百騎兵威風凜凜,而我軍不過兩三千新募雜兵,若是真要作戰,恐怕禁不住對方一次縱馬踐踏的,但其人為何沒有下令沖鋒,反而是坐視我們撤兵呢?而且撤兵也沒有追擊…”
“能有什么?”袁術搖頭冷笑。“大家都是洛陽舊人,誰不知道誰啊?這呂奉先乃是個北地蠻子,并無天下大志,平時只是想往上爬而已,亂世恐怕也只是想據一片土地茍且安樂,不為人所制罷了…他今日出現在西陵城,無外乎是受劉景升所托,說不定還許了日后出兵替他取南陽的言語;而他不攻我,乃是他為長安所驅逐,手上只有八百騎,不舍得為了劉景升而損耗!再說了,我袁術怎么著也是堂堂后將軍,袁氏嫡宗,既然保住了西陵城,那他再多余殺了我又有什么好處?就不怕為此惡了我袁氏哪個親戚、哪個故吏?”
“這就是了。”閻象低聲接口道。“呂布雖然驍勇,但也只是為人所雇傭,并非是真心為誰作戰…”
“你是說去拉攏他?”袁公路眼前一亮,但旋即黯然。“我如今這個樣子,身邊只有區區幾百匹絹而已,還是剛剛征來的,拿什么拉攏他?”
“不是說了嘛,疏不間親!”閻象正色而對。“天下人皆知,呂奉先其實是被驅逐出長安的,妻女俱被扣在長安為人質…他左走右奔,不過是求一個立足之地不受制于人而已!正如主公所言那般,劉表能許諾給他的,不過是日后出兵南陽助他立足而已,但主公也可以勸他助你拿下江夏,然后許諾借江夏之力助他北上南陽立足!其中分別,便是要比劉表更取信于其人…而天下間還有約為婚姻能取信于人嗎?他此時孤立無援,恐怕反而也在求一個可靠勢力相互倚仗吧?若能與主公結親,一立足于南陽,一立足于江夏,豈不正好能在周圍大諸侯中存身?”
袁術怔了片刻,然后面露恍然:“你是說讓我子袁耀與他女兒約為夫妻?”
“本該如此,但來不及了,而且如此情形若不能速速生面做成熟面條,恐怕呂奉先也是不信的。”說到此處,閻象也有些不好意思,但想到袁術已經山窮水盡,到底是咬牙說了出來。“主公何妨招呂布為婿?”
袁術瞪大眼睛盯著閻象,卻是許久一言不發。
“主公若是覺得此策不可行,就當我沒說,去彭澤就去彭澤吧!”閻象多少是要臉的。“到了如今這一步,屬下反正總是不能再棄了主公的。”
“胡扯什么?!”袁術猛地一拍坐下床榻,大聲相對。“這是個妙策!閻主簿,你想想,若我今日在這江邊上亡了,亂世之中,我女兒能有什么好下場嗎?而呂布雖然年紀大了些,卻也算是個天下數得著的人物,嫁給他又何妨?你多心了!”
閻象當即語塞。
“而且呂布這人我是知道的,他這人不過是個俗人,能與我們天下仲姓結親,恐怕心里也是樂意的…”袁術越說越振奮。“你想想,便是如今袁氏式微,可我們汝南袁氏卻不能因此滅掉吧?我還有宗族在,有陳郡袁氏這樣的親戚,還有楊彪這個姐夫,有廬江周氏、下邳陳氏這樣的故舊,他一個邊郡武夫,只要沒有吞并天下、稱王稱孤的野心,那在外面打生打死求得是什么?不就是自己安樂之余能跟我們這些人同列嗎!依我看,此策可行!屆時我在江夏,他在南陽,我有家門,他有武勇,豈不是天作之合?說不定還能等到天下有變一日呢…”
閻象聽到這里,不知為何,反而后悔多嘴了。
然而事情到了這一步,閻象如何想已經沒用了,這一邊,袁公路生怕夜長夢多,干脆連夜叫來隨行的卜者,河內張鮍,讓他入城說媒。
呂布一開始是拒絕的…他也是覺得有點不好意思,畢竟嘛,和袁氏結親他當然樂意,對方的年齡他也不在乎,隔壁劉備娶的甘夫人、糜夫人年紀也不大嘛,但是一來洛陽他是有老婆的,二來此行是受了蔡瑁和劉表托付的,三來真要是做了袁公路的女婿,好像確實平白無故矮了一輩似的。
昔日洛中筵席中稱兄道弟的酒肉朋友,再見面喊岳父大人,豈不是有點小尷尬?
張鮍一個算命的,最擅長的就是察言觀色,看到呂布神情就已經明了,當即連夜回到營中,再見袁術。
而等到第二日晚間,其人再度入城,卻是干脆帶上了袁術長女與幾百匹絹,并將二者一起留在了呂布下榻的西陵城官寺內…可憐黃祖用了劉表百鎰黃金修建的官寺,在他死后不到一月就成了呂布娶妻的新房。
建安二年七月初秋,剛剛進入下旬,孫堅尚停靈于宛城,曹操便收到了潁川乃至于南陽各處縣寺送來的投效書信,正如劉備收到了汝南各城的投效一般…反正這些人理直氣壯,孫文臺的遺言是召集軍中各路高級軍官當眾所言,根本就瞞不住。
然而,面對如此局勢,朱治、孫賁、孫靜、祖茂、吳景等孫堅舊部,卻先于宛城擁立孫策襲孫堅烏程侯爵位,然后大軍四處,以謀逆之罪連續逮捕南陽郡中多個縣令縣長…其兵鋒北止潁川昆陽,彼處有李進以輸糧為名駐守;東止汝南朗陵,彼處有張飛奉命討伐黃巾賊龔都至此。
儼然,這些孫堅舊部還是有些心虛,不敢真正對上曹操與劉備的兵馬。
不過這些事情暫時跟正牌南陽太守呂布并無太大關系,新婚燕爾的他剛剛助自己岳父大人袁公路取了西陵,使江夏郡內長江下游的鄂縣、邾縣、下雉、蘄春等富饒之地輕松落入袁、呂聯軍之手。
一時間,袁呂占據半個江夏,聲威重振…隨即,袁術又臨時征兵一千堵住涢水入漢江口,并派部將張鮍領新募兵三千順流而上占據沙羨,隔江控住云夢澤。
為何如此兵少?因為后將軍是講信譽的,他強征的新兵足足有一萬,卻分了五千給自己女婿呂布,讓后者在西陵整編,準備即刻北上‘收復’南陽。
消息傳到襄陽,劉表居然沒有殺了剛剛能起床的蔡瑁,只能說堂堂八駿,端是好涵養了。
———我是無恥的分割線———
“漢末徐琨者,孫堅甥也。其父真,娶堅妹孫夫人。及堅身死,其部舉堅子策襲爵,而琨據南陽西十城,不歸宛奔喪,策患之,乃以其弟權約琨女為婦,琨遂至。”——《世說新語》.惑溺篇 ps:咱們和諧一些,昨天是兩章,這是今天的…如何?拜謝諸位大佬寬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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