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孫珣在邯鄲城下整日游戲無度,卻竟然無一人進言勸阻。
其中,軍中底層士卒和低級軍官自然是樂得如此了…他們喜歡蹴鞠,喜歡去安利號的軍市中將軍餉或者所謂津貼憑證隔空換成布匹、錢糧,然后指明家中地址,做個折扣請對方幫忙送過去,若是有心境跳脫之人,忍不住直接換了錢,還不免要趁著休假往邯鄲城這個天下聞名的大都會中稍作享受。
實際上,在經歷了長達半年的圍城與軍事對峙以后,邯鄲城幾乎是以一種畸形的方式依靠著軍隊后勤,急速恢復了起來。
至于軍中高層將領和部分幕僚軍吏,其實不是沒人想過讓公孫珣乘勝南下魏郡。
可一來,魏越之死給所有人都帶來了一些額外的心理震懾;二來,關羽和審配的進軍極為迅猛,一個已經奪取黎陽,完成了繞后大包抄,一個也已經從容長驅渡過漳水,進駐廣宗,指到了袁紹腰腹要害之處,而這番戰略動作既然已經完成,那無論如何也不說不上耽誤軍機了;更重要的是,除了公孫珣以外,軍中真正要緊的人物,也就是三位軍師,外加董昭、程普、韓當、徐榮這三將一守了,竟然已經完全統一了口徑,明確的提出了冬營春戰的概念,讓全軍仿效王翦伐楚,養精蓄銳,靜待大戰,這就讓下面的人更加無法開口了。
而隨著時間流逝,軍中上下,乃是于邯鄲城內外,幾乎人人都已經確定,公孫珣是要等到春日之后才盡發全軍,在魏郡關門打狗!
于是乎,自十月至十一月,自十一至臘月,冬雪都下過了幾場,五六萬大軍卻一直安心屯駐在邯鄲城南,除了中途與左近幾城稍有輪換外,堪稱按兵不動!
有好事的人計算過,公孫珣在邯鄲城下蹉跎了大半個冬日,浪費軍餉、軍資、軍糧無數,卻只是換來了全軍大洗沐七次,軍市十五次,舉行的蹴鞠比賽竟然五十有三!而且按照這位衛將軍的說法,軍中三十二支隊伍,是要賽夠八八六十四場才算圓滿,繼而決出唯一勝者的。
不過,就在這第五十三場比賽賽完以后的那個下午,也就是全軍第八次大規模燒水沐浴的時候,數不清的哨騎卻是頂著青煙和水汽從南面各處紛紛歸來,帶來了一個讓公孫珣等待了足足一冬的消息——袁紹終于出兵了!
大軍不下四萬,密密麻麻,集結于鄴城,然后順著漳水一路向東,儼然是直撲廣宗而去。可以想象,到了彼處,他應該會匯集安平、清河的兵馬,以及部分兗州、青州新募之兵,重新鼓動起一支所謂‘大軍’,試圖在廣宗城下做最后掙扎與努力。
消息根本瞞不住,也不用瞞,故此,邯鄲城下的公孫軍一時全軍振奮。然而面對著如此軍情,公孫珣依舊保持了讓人難以接受的從容——他繼續洗完了澡,換了衣物,臨到傍晚方才召集軍議,而且還只是幾名軍中高層合議的小軍議,儼然是心中早有打算。
“十月底,袁紹就以鄴城收復之功委任了沮授為大都督,總攬內外軍事,相較于繼承了陳宮長史位置的逢紀,其實才是真正的總幕府。”帶著煙囪的火爐旁,換了新冠,頭發尚且濕漉漉公孫珣面露好奇之色。“而之前正是因為沮公與與魏郡本地諸人一直勸諫的緣故,袁紹才始終沒有離開魏郡,為何到底還是一朝東走了?可有什么說法?”
“能有什么緣故?”田豐瞥了眼裝模作樣的公孫珣,可能是因為事情牽扯到舊友沮授,所以心中莫名有些煩悶。“將軍懸而不攻,宛若張弓不發,然后又用間于其中,袁本初到底是懼了,然后又被小人推波助瀾,這才假托東攻其實逃竄…這不正是將軍所求的嗎,怎么事遂己愿,反而不解了呢?”
“元皓兄誤會了。”同樣是剛剛洗過澡,所以愈發顯得黑胖的董昭抬起頭來,在旁微笑而答。“君侯只是詢問事情契機,并未深究,而且此事確實有些說法…”
大多數人面色不變,唯獨田豐愈發蹙眉。
話說,田元皓平日里只是與公孫珣多有頂撞罷了,與同僚倒是和睦,可對上董昭,他總是難以和顏悅色——一來是董昭這個人行事品質擺在那里,所謂天然三觀不合;二來卻是董公仁作為公孫珣舊日元從,此番回到軍中,卻是順理成章和關羽、審配一樣得到了信重,說句不好聽的,天然且注定動搖了之前在長安形成的那個看似穩固卻注定只是臨時措施的政治格局;而最后,則是董昭偏偏又兼領了一份極為重要卻又極為不討人喜歡的職務。
不錯,正是軍法與情報…雖然這年頭沒有特務頭子的說法,可類似的東西卻是不言而喻的,曹操軍中有‘校事’,袁紹軍中也有‘主簿’,便是之前王匡那廝在河內區區半載都搞出了‘諸生’去探聽民間訊息,并借以敲詐。
這個東西誰也別說誰,自古以來就是軍政場合中不可或缺的一股力量。
實際上,作為軍中權利極大的軍師中郎將,田豐之前就知道軍中的各部軍司馬和主簿有額外任務,之前在長安也知道鐘繇和戲忠隱隱約約在做著什么,此番在軍中更知道白馬義從文事首領張既要負責一些什么額外訊息。
但是,和董昭比,之前的張既算什么東西呢?
董公仁身為元從舊人,所謂資歷、官階、功勞、苦勞,甚至感情厚度都擺在那里,他接手這個職務后,再加上他個人的能力與作風,卻使得這個職務的威脅性大大增加,并天然引起了傳統儒家士大夫出身之人的警惕。
畢竟,別人倒也罷了,如田豐這些聰明人又如何會被董公仁那張黑臉所蒙蔽?而這其中,田元皓又天然遮擋不住自己的表情罷了。
“說一說吧!”公孫珣果然大感興趣。“公仁都知道些什么?”
“說來倒也簡單,我剛才詢問鄴城中折返的細作才知道,袁紹走前將自家唯一一個過了束發年紀的兒子,也就是長子袁譚,拜了沮授為師,此番出征,卻是專門將袁譚留在了鄴城城中,執掌車騎將軍府府鑰…”
“原來如此!”公孫珣面露恍然之色。“袁本初竟然是用一個兒子堵住了沮公與的嘴,沮公與一個正經士人,如何受得了這番動作…意料之外,卻也是情理之中,只能說郭圖好手段!”
“哪里是郭公則手段高明。”董昭聞言一時嗤笑。“說到底,君侯固然是留出空間來讓郭圖那些人放心爭斗,可若非袁紹頷首,郭圖如何敢用自家主公的嫡長子來綁著沮授在鄴城等死?就好像剛剛元皓兄所言一般,若非是袁紹自己心生怯意,想東走逃竄,郭圖那些潁川人便是再有手段,又如何能搬動袁紹呢?這件事情,唯一值得感慨的,莫過于以子命換父命,袁本初竟然也能下得去手,著實讓人大開眼界。”
田豐終于不耐:“董府君,袁紹畏懼東走是在下所言不差,可一碼歸一碼…彼雖敵國,袁譚卻乃是袁本初嫡長子,更是唯一束發之子,唯一可用之子,袁本初此舉,分明是心思混沌之下沒有看清自己舉止,然后不得已為之,怎么到了你口中,就好像他刻意將自己長子當成了一件棄物一般?”
董昭笑而不語。
“元皓不必過激。”公孫珣也趕緊改顏肅容。“我與公仁非是這個意思,這件事情有兩面性,從軍事上來說固然是袁紹想帶主力逃竄,但從道理上和禮法上來論,其人此舉無論如何都也不能說有負于沮公與了,也足以讓魏郡本地人心安服,甚至有些君臣相得的意思…”
“君侯何必如此寬宏呢?”董昭也終于肅容反駁。“田軍師不過是和袁紹一樣自己騙自己罷了…袁紹明明是畏懼逃竄,卻騙所有人甚至騙自己說是以攻代守,是要東出魏郡拔出審正南這顆釘子;而田軍師明明心里清楚是怎么一回事,卻因為為舊友不值,所以非得給袁紹的舉止安一個道理,好像這么說了,將來沮公與便能名留青史一般…這么做,不是自欺欺人嗎?”
田豐登時覺得胸中一滯,中軍帳中也一時沉悶。
然而,董昭卻難得發火,居然看都不看田豐,繼續凜然而言:“至于沮公與其人,冀州名士,少懷大志,才智過人,河北幾乎人盡皆知,但其人因為看不起君侯邊郡出身,又自恃才能,以為憑自己一人之力便可顛倒乾坤,逆勢而為,以至于遇人不淑,得此結果,也只能說求仁得仁罷了。妄自為他開脫,看似是為他有所鳴,其實反而是毀了其人唯一可值之物…要在下來說,這種敵國豪杰,正該殺之全其德,覆之挽其志才對!若是過于推崇,那敢問諸君,又將紛紛為天下太平而死者,置于何處?!”
中軍帳中愈發沉寂,田豐也終于黯然。
其實,在座的都是天下頂級的聰明人,不用說什么別的,甚至不用董昭再將袁紹數日前便已把繼室劉夫人與幼子袁尚送往五鹿城的事情說出來,田豐等人心里也明白…說白了,袁紹此時既然東走,那不管他是不是自己騙自己說要去對付審配,但事實上卻是毫無疑問在逃避公孫珣的重兵和魏郡這個包圍圈,而既然是逃竄,那他留在這里一個兒子又有什么用呢?難道不是在潛意識中已經有所取舍了嗎?
唯獨其人居然舍棄了一個兒子,而且貌似是嫡長子,以嫡長子在儒家觀念中的特殊地位,不免讓所有人都難以想象罷了。
而沮授,身為一個儒家士大夫,之所以無法再反抗袁紹,也正是這個原因——嫡長子都交給你沮授了,嫡長子都放在鄴城與城池共存亡了,還想怎么樣?
再堅持下去,便是對袁紹這個主君的人格侮辱了,更是在否定傳統的儒家價值觀,一個臣子,一個亂世中的私臣,便是讓你送死,有一個主君的繼承人為你陪葬,你還有什么理由不去死呢?
這是這個時代下一個無解的倫理捆縛,哪怕是用最赤裸裸的利益權謀來解釋,也是無解的——父子一體,故父以子代,君臣尊卑,故臣為君死!
“且不說此事了。”公孫珣跟著想了一圈,半日沒說話,卻又連連搖頭。“事已至此,我覺得可以等袁紹主力部隊東進到廣宗城下,再全力發兵,以免他復又停下,折身回營,諸位以為如何?”
諸軍師相顧無言,因為這本就是之前所議。
“那便如此好了。”公孫珣抬手示意。“諸位各回本職,務必安撫軍中將佐,讓他們安心等候,準備在此過年,年后再論兵事…諸君,今時不同往日,袁本初看似是攻,其實是逃;看似氣勢仍在,其實內心已怯,咱們把大局交給審正南,待其人耗掉袁本初這最后一口氣,便發全軍了結河北大局!”
眾人原本就被這番突如其來的爭執弄的有些不安,此時聞言,卻是如釋重負,然后便準備各自離去。
“元皓去稍微看顧一下公祧,稍作提醒,以免將來一時反應過來,其人多有難承之處。”待眾人起身,公孫珣復又隨口吩咐道。“子伯、義公留下…我有別的事情要說。”
眾人只是稍微一頓,便各自依言走開。
“君侯,敢問何事?”待眾人一走,婁圭與韓當便當即拱手相詢。
“并無他事。”公孫珣認真相對。“只是剛才說到袁紹以袁譚為托付,讓沮授再無阻攔余地,我卻是想到了昌平那里…我是不是忘了告訴你們,年關時子衡將至此處?”
婁圭與韓當各自一怔。
但很快,率先反應過來的婁圭便問到了一個關鍵:“子衡至此,定公子和夫人將何往?莫非是往長安嗎?又或是遼東?”
公孫珣立即點頭:“我本意是想讓他們母子往遼東一行,但夫人有信函至此,說是她自往遼東探視我岳父一家即可,幾個孩子卻未必,她有意讓家中其他人全都往長安家母那里,唯獨阿定卻是望我能親自教導一二,所以讓他隨行子衡至此…”
“那君侯的意思是什么?”婁圭愈發謹慎。
“原本我對此并不在意。”公孫珣坦誠道。“但今日沮公與一事,卻是讓我覺得,若讓阿定隨行子衡在此,對子衡未必是好事,于阿定而言也太早了些,他連束發都沒有…”
韓當越聽越怪,終于忍不住插嘴詢問:“君侯,凡你在此,子衡與定公子來便來,何至于什么好壞?”
“這便是問題所在了。”公孫珣望著韓當微微笑道。“我意等到春日冰化,廣宗城一擊得手后便不再留在軍中,而是讓子衡以我長史之名為正,你二人為副,三人總督諸軍師、州郡長吏、軍中將尉,統攬河北戰事,滅亡袁紹。”
“那君侯去哪兒?”韓當怔了許久,方才小心問道。
“算算時間,彼時正是春耕,我原本就準備回身幽州視察一二的,正好阿定來此,我便帶他去在你們身后四處走一走,見一見什么才是國之根本。”公孫珣緩緩而答。“你們以為如何?”
“君侯說了算。”韓當實在是想無所想。“屬下聽命便是…但有屬下在,軍中一定會盡量幫呂長史維持一二,而想來以呂長史的過往威望,軍中諸將應該也不至于有所不服的。”
“屬下也以為可以。”婁圭稍作思索,也是再度應聲。“但不妨撤去屬下,讓審正南來做這個副手,或許更佳…”
公孫珣聞言稍有所思,復又微微頷首。
建安元年臘月,袁紹托魏郡及長子袁譚于都督沮授,然后東走廣宗,匯集安平逢紀、平原崔琰,得軍八萬,卻圍城十余日至年關而不下。而幾乎是同時,公孫珣也終于等到了自己的長子公孫定與自己的長史呂范,以及隨行的大批糧草、輜重。
年后,正月初三,衛將軍公孫珣終于不再猶豫,其人于邯鄲城下誓師,發文河北全境,然后全軍六萬眾扔下魏郡,即刻東向,直撲袁紹。
與此同時,關云長同樣放棄了對魏郡的進逼,而是扔下少數防守兵力,集中兩萬精銳沿著尚在凌汛的黃河,直撲東郡。
袁紹得知消息,竟然一時茫然不知所措,以至于在廣宗城數日猶疑不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