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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解衣方見血

  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

  蒹葭便是蘆葦,白霜之時正是秋季,秋季時分,蘆花盛開,卻又迎風而散,葦桿搖曳,卻又彎而不折,落日夕陽,白蓬黃葉,端是醉人心境。

  然而,美景稍縱即逝,隨著秋日余暉藏起最后一份光亮,黑夜降臨,河北大地上常見的蘆葦蕩卻又變得招人嫌起來…蘆葦桿看起來軟綿綿的,可一旦折斷,其中的葦絲卻又鋒韌的可怕,很容易割傷皮膚;而且蓬松的蘆花下根本就是灘涂地,割傷了的腳踩下去以后才知道底下到底是爛泥窩還是一個深水坑!

  但是話又得說回來,華北平原上,對于剛剛經歷了一場潰敗的袁軍敗兵而言,難道還有比蘆葦蕩更好的躲藏之處嗎?而對于那些平原上俘虜根本抓不完的衛將軍所屬騎兵而言,為什么要為了一個兩個俘虜摸黑鉆入危險的蘆葦蕩中呢?

  不劃算的!

  “呂將軍,河堤上已經無人了!”

  暮色里,梁期城西十余里處的一個小河灣處,隨著堤岸上一個釋然的聲音響起,河堤下方的蘆葦蕩中卻是瞬間悉索索起來。

  俄而,一名已經沒了甲胄卻還握著一把環首刀的武將領著足足數七八十名狼狽不堪袁軍逃兵,頂著血污與爛泥從這個昔日趙國名相白公所修筑的白公渠岔口中爬上了堤岸,卻又小心四面看顧了一番,喝令敗兵結成了一個大略的陣勢,然后方才回身帶著一些依舊擁有武器的武士,奮力將最后數名要緊人物攙扶著送上了河堤。

  星光之下,若是有人貼近來看,必然認得,這數人中最核心的四人,赫然正是袁紹、沮授、許攸、郭圖四位。

  “明公!”呂翔貼近過來,看到袁紹身上滿是爛泥,罩袍、頭盔、甲胄俱無,頭上短發也被污泥浸染了一半,卻是不由慚愧萬分。“屬下無能,有負陳長史所托,區區數里,居然沖不過去,反而被對方騎兵逼潰…”

  “不怪你!”袁紹雖然神色倉惶,但此時聞言卻儼然恢復了神智。“大軍全潰,人人逃命,如何能輕易沖過去?便是后來,也是我先不愿意棄車,后又遇上自家親外甥,反而連累你們…我實在未成想,居然有一日會被楊修那小子當眾所逐,以至于丟盔棄車,躲入爛泥之中!”

  “主公不必自責,也不必苛責楊公子。”旁邊郭圖一面扶住袁紹,一面懇切相對。“主公之前不愿意棄車,是因為車中有文將軍尸首,而且若非主公一開始沒有棄車,我們又如何能各自脫險匯集到主公身側呢?后來遇到楊公子也是無奈,因為當時何止楊公子認得主公,他身側其余那些長安來的白馬貴胄子弟也多認得…大勢之下,他們不得不追逐一番虛應故事而已!”

  “我其實知道。”袁紹不由苦笑。“這事不怪他,丟盔棄甲之后,這個短發反而顯眼,以至于后來那位侍衛偽作我駕車而走時都要割去頭發,何至于算到他身上呢?而我也是只是略有感慨…此番幸虧是躲過去了,否則公孫珣驅楊氏甥獲袁氏舅,豈不過于可笑?”

  “袁車騎,此時是說這個的時候嗎?”同樣狼狽的許攸脫下靴子倒掉其中的爛泥污水后,卻是忍不住坐在地上憤然呵斥。“今日的事情已經夠多了…趁著附近沒有追兵,咱們速速回梁期城才是!”

  袁紹嘆了一口氣,不由頷首。

  “子遠何必慌張?事到如今,早一步未必就能逃脫,晚一步未必就不能入城。”出乎意料,左肋擦傷,可能肋骨也斷了,此時只能扶著肋部勉強說話的沮授卻是顯得不以為然。“而今日臨陣見了那么多死相,以身后事而論,稍作整理又何妨?須知,君子可死不可免冠,”

  眾人一時沉默…沮授這話雖然有些不中聽,而且有些不吉利,卻也是一等一的實話,此時危險并未真正解除,一旦離開這個蘆葦蕩,平地之上,再遇到敵軍,那誰都不好說有什么結果了。

  實際上,就連許攸黯然之余也未做反駁…他之前也只是單單不耐袁紹與郭圖,故意發泄而已。

  就這樣,眾人沉默著整理衣冠,等到又過了一段時間,眼瞅著東面路上并未有多少火光,這一眾袁軍靈魂人物才終于不再猶豫,聚起些許殘兵,相互扶持著起身向東面匆匆而去了。

  但行不過數里,瑟瑟秋風之中,卻忽然間地面微顫,然后暮色中馬蹄急促,很明顯是一隊敵軍騎兵故意未帶火把,專程在原野中等待獵物…此時發現動靜,徑直而來了!

  而須臾之后,夜風之中,干脆傳來敵將的興奮言語:“我就知道今夜侯在此處能發利市!爾等之前居然不信?”

  袁紹以下,眾人紛紛失色,但此時甲胄全無,連環首刀也無幾把,也是無可奈何。

  “不意我袁紹竟然一敗而亡!”望著隆隆而至,卻又不慌不忙四面包抄的騎兵身影,袁本初已然絕望。

  “閉嘴!低頭!”馬蹄嘈雜聲中,許子遠忽然拽著袁紹壓低聲音言道。“不要出聲…來人巧合,此事或許還能成!呂翔藏好他!”

  袁紹茫然不解,卻還是被旁邊的呂翔順勢強行按下了身子。

  而與此同時,許攸居然直接出陣,揚聲向前去了:“前方可是我許攸洛中故人魏越將軍?!”

  對面明顯一怔,卻又不由失笑,然后直接下馬了:“原來是許先生嗎?這倒是大功一件!”

  “大功個屁!”許攸繼續向前,并粗暴呵斥。“你擒了我有何功勞?無外乎是換來一人日日夜夜在公孫文琪身側進言說你這人貪財好色,粗魯無文,不足大用罷了…”

  魏越不由大笑:“許先生何至于此啊?而且若是我將先生擒拿回去,君侯想來也不會信你的…”

  “這不是他信不信我的事情,而是說你這人是否在真的不貪財好色,而且你家君侯到底知不知道你貪財好色?”許攸說話間已經來到對方身側,卻又上前直接握住了對方手,然后壓低了聲音。“子度,借一步說話…”

  魏越不以為意,直接下令部隊小心警戒,不許擅動,然后便與對方一起走了數十步以作避讓:“子遠先生請說。”

  “魏子度,你今日確實要勞累你無功而返了…因為我乃是君侯安排在袁紹身側的間諜,袁氏遠未剪除,我尚不能歸!此事你回去一問便知!”

  魏越一時愕然:“子遠先生莫非是詐我?”

  “我詐你又如何?”許攸冷笑反問。“不詐你又如何?”

  魏越愈發驚愕,更兼不知所措。

  “我且問你,以我跟公孫文琪的交情,便不是他間諜,今夜隨你回去也少不得一個親近幕僚或是兩千石的位子吧?”許攸不慌不忙,稍微斂容追問。

  “以先生的才智,還有與我家君侯的交情,確實如此。”魏越稍作思索,干脆承認。“否則我又何必對先生如此客氣?”

  “那我再問你,既然此番隨你走也有個好結果,我又為何反而要你放我一馬,讓我歸梁期?”許攸繼續從容詢問。

  “這我就不知道了。”魏越一時干笑。“我一武夫,唯一能用的便是馬上立功而已,先生的心思我哪里懂?”

  “你一定會懂得,因為你我同病相連。”許攸回頭瞥了眼身后隊伍,然后冷笑捻須言道。“此事攤開了,其實也簡單…你想想,我之前得罪了董公仁等人,偏偏又在袁紹陣中那么就,那不管是不是間諜,此時過去,便只有交情沒有功勞。而若如此,我又如何在公孫文琪身側立足呢?屆時怕是要被人排擠的…”

  魏越一時恍然:“先生此言倒是合理。”

  “自然合理,因為你魏子度也是如此…我剛剛說你貪財好色,難道是假的?當年在洛陽袁府上一起喝酒,不是你自己說的嗎,說你不招呂子衡待見?你家君侯也整日格外看你不順,既如此,你將來想要在公孫文琪身側立足,也同樣要多得軍功才行…”

  魏越微微一嘆,竟然無法反駁。

  “也罷!”許攸見狀懇切言道。“今日我也不瞞你魏子度,我與衛將軍之間,其實只有些許默契,并無真正間諜之約…也正是因為如此,才想回到袁紹身邊,求建奇功!而你今日若能助我一臂之力,將來少不得你的好處…”

  “將來的事情…”魏越不由低頭哂笑。

  “將來的事情誰也不好說,可你今日其實已經有了巨大軍功,額外抓了我又有什么多余獎勵呢?”許攸反問一句。“說到底,我是不愁前途的,而你今日強要捆我,不過是徒勞惡了我而已…反而是等我此番回到梁期,趁此大敗更加得袁紹信重,將來戰場之上專門與你多些軍功才是正道!”

  魏越心中微動。

  “子度,你我俱是異類,將來公孫文琪成大事,咱們想要立足于他身側,正該相互照應才對。”言至此處,許攸再度壓低了聲音。“其實我倒也罷了…天下平定,我這種文臣總有繼續建功的機會,反而是子度你,區區一個武夫,還一身毛病,若是不能趁著天下大亂多立些功勞,多取些賞賜,那將來天下平定了,你又有什么倚仗繼續保持今日的地位?”

  魏越怔怔無言。

  “就這樣說了!”許攸雙手握住了對方戴著手套的手道。“今日放我一馬…回去跟衛將軍說我要做他間諜,他一定不會怪罪你的,反而會以此作為你的功勞也說不定!”

  魏越仰頭一嘆,卻是低頭將自己手上那雙遼東盛行的漏指手套拿掉,直接與對方掌心相對:“子遠先生,咱們一言為定,將來一定要照顧我才行…不要往東走了,東面還有一些人如我這般在原野上狩獵敵軍,而且多是徐伯進的部下,先生未必能說得上話…往南走,去鄴城,或者從南邊繞過去再去梁期便是。”

  許攸連連稱謝不止。

  而片刻之后,魏越也回到包圍圈前,卻是直接對著此番隨從的百余騎下令網開一面:“子遠先生是君侯至親舊交,你們中應該也有人知道…今日事我回去后自會稟報君侯,你們不要問,直接當做沒有見過,隨我歸營就是!”

  “子度高義!”許攸也已經回到潰兵之中袁紹身側,卻是拱手揚聲相對,然后復又厲聲不知對誰吩咐。“你們也不要問,速速南行便是!”

  自袁紹以下,怎么可能敢問,只是紛紛低頭罷了。

  魏越手下騎兵,各自面面相覷,但戰場之上既然上司有令,卻也只能閃開,更不必說本就是馬無夜草不肥,專程趁著大勝出來撈額外繳獲而已…既然網開一面,袁軍潰兵不敢猶豫,紛紛趁機倉惶向南而行。

  但就在郭圖扶著袁紹,藏在潰兵中間,速速低頭向南走過之時,旁邊準備歸營的公孫珣所屬騎兵中,有人直接點燃了一根火把,借著火光,別人倒罷了,魏越被郭圖頭上的發冠所吸引,微微一掃,卻是有些稍微驚愕。

  “子度!”許子遠見狀不顧一切,直接大聲相對,吸引對方扭頭。“臨別有一言…衛將軍橫掃天下之勢已成,可將來若一旦無戰事,你一武夫何來功勛?這幾年,務必要馬上辛苦一些方可長久!”

  可能是確實只注意到了郭圖,魏越倒也并不在意,再加上許攸再次提醒,所以只是一時默然,沒再有什么反應,反而等對方一行人消失在暮色中后,干脆號令所部舉著火把,緩緩北歸邯鄲大營去了。

  另一邊,袁紹一行人死里逃生,倉惶南行,卻是準備繞道去梁期…不是不能去鄴城,而是說若袁紹不去梁期,那公孫珣明日一到梁期城下,說不定袁軍人心惶惶之下會直接丟掉此城。而若那樣的話,且不說外圍防線失去,只是丟了城中囤積的軍糧、軍需,還有大部分敗退下來的潰兵,對于袁紹而言都是致命的打擊。

  屆時,袁本初即便空有十九郡國之地,全線失力之下,卻也只能束手逃竄了。而很顯然,袁紹并沒一戰便就此徹底認輸的意思。

  但是,天意昭昭…南行之后約有小半個時辰,忽然間,不知道是不是魏越后悔,還是又有人察覺到了這行人動靜,北面方向火光琳琳、鐵蹄陣陣,儼然是又有一小隊騎兵疾馳而來。

  當然,這一次袁紹等人從容多了,因為他們既然轉向南行,卻是專門順著滏水的一道支流南下的,而且沿途小心探查可藏身之地,此時見到北面有追兵,倒是輕車熟路,即刻轉向,一頭扎入到了河堤下的某處蘆葦蕩里…這個地形,也真的沒別的地方可躲了。

  數十騎舉火疾馳而來,明顯不是魏越所部,而其眾越過袁紹等人躲避的地方,復又折返,然后又再度回身,四散在原野之間。很顯然,他們應該是遠遠察覺到了一些什么,或者干脆發現了一些痕跡,確定了有這么一行人的存在,卻又沒有發現具體的藏身地段,這才會往來不斷,查驗目標。

  而很快,這些明顯并不傻的騎兵紛紛聚攏到了河堤上,并對著身前足足有兩三里長的蘆葦蕩區域稍作打量起來。

  “彼輩為何不下來查驗?”足足數百余步外的一處蘆葦叢中,緊挨著袁紹一側的呂翔已經握住了刀柄,卻又對局勢一時難以理解。

  “因為沒必要。”袁紹的另一側,郭圖看了周邊情形一眼,卻是幽幽嘆道。“他們可以放火…讓我們自己出來!”

  “那郭主簿為何還如此鎮定?”呂翔慌亂之余只覺得周圍幾位文士還有袁紹的表現簡直匪夷所思。

  “為何不能鎮定?”郭圖不以為然道。“不管來人是不是之前‘魏越將軍’的部屬,這不是有‘子遠先生’在嗎?咱們躲在此處便是。”

  呂翔依舊茫然,而二人之間的袁紹卻是不由一時羞赧低頭。

  “蘆葦叢中的袁賊所屬聽著,我家司馬乃是遼東徐興,久隨衛將軍身側,現為長驅將軍所部執掌軍法的軍司馬,素來言而有信…河堤上血跡如此明顯,我們知道你們中必然有人負傷,故此若爾等自己出來到河堤之上,無論是戰是降,皆不會牽扯傷員!而若置若罔聞,三遍之后,那便只好放火燒塘了!這是第一遍!”說話間,果然有騎士舉著火把,沿著河堤往來宣告不止。

  當然,河堤之下,許攸也是無奈長嘆一口氣,準備起身應對,甚至有跟著對方一起去公孫珣大營的心理準備了。

  這個時候呂翔方才醒悟…既然在此處藏身,那許攸便可獨自上前應對,對方見到許攸,心滿意足之余是萬萬想不到下面還有這么多要緊人物的,便是發現了,許子遠也可以輕飄飄來一句‘手下士卒多是兗州無辜,請求放歸’,屆時,只要隨行的這些士卒不跳出來檢舉,袁紹等人還是可以瞞過去的。

  而且,考慮到這些士卒俱是袁紹身側虎衛,今日又不離不棄到這份上,想來也不會到了這個地步再作出如此賣主之舉的。

  不過,就在許子遠蹚著水準備出去的手,中途身側忽然有一人伸手拽住了他,許攸回頭去看,見到正是沮授,也是不由疑惑一時。

  “且稍等。”扶著自己肋部,半個身子浸入水中的沮授勉力壓低聲音言道。“我等下午脫出大部隊入蘆葦蕩時,并無傷員,剛剛行軍也沒問題…”

  許攸心中一動,便不由頷首,復又俯身在沮授身側,一時靜候。

  片刻之后,河堤之上,那徐興的部下再度喊了一遍,而不等許攸這邊多做思量,蘆葦蕩中竟忽然間有人在夜色中怒吼而出:“爾等遼東蠻子欺人太甚!我等在此躲避,只是擔憂鄉人中頗有傷員,不便交戰,真以為我們怕了你不成?”

  隨即,在這片蘆葦蕩的另一頭,靠近那些騎士的地方,卻是直接涌出了數十名并未棄兵戈的武士,然后稍作整備,便干脆直接從河堤之上朝著那幾十騎發起了沖鋒!

  且不提河堤下的袁紹等人如何驚喜,河堤之上,徐榮之族弟,白馬義從出身的軍司馬徐興也是不怒反喜。

  話說,徐興此行倒是與魏越有關,卻與袁紹一行人無關…實際上,他之前先是在魏越更東面的梁期城西數里處設伏,后來看到西面魏越等人舉火歸營,情知必然會打草驚蛇,梁期城東可能再無收獲,卻又不甘心就此折返,這才干脆向南來堵截一番,先是隱約察覺到前方可能有人,復又注意到了蘆葦蕩,最后才察覺到了河堤上的血跡。

  總之,此人此時遇到敵眾,只覺得不枉此行,自然興奮號令迎戰。

  一邊是大敗后脫離戰場躲入蘆葦蕩的潰兵,一邊是大勝后往周邊巡視試圖清繳立功的追兵;一邊是丟盔棄甲,只有武器的步卒,一邊是甲胄俱全,編制完整的騎兵;一邊是尋常部曲,一邊是軍法官侍從…照理說,應該勝負分明才對,不然之前這些騎兵又如何會視這種追索為狩獵呢?

  事實也似乎如此,雙方甫一接陣,仗著馬力的騎兵瞬間便占據了優勢,對面不少步卒為了躲避馬匹直接狼狽摔下河堤,更多的人干脆被長矛刺傷、刺死。

  然而,這群步卒之間,有一名背上負著大盾的巨漢格外顯眼,其人之前立在河堤正中,不慌不忙,解下盾牌去迎戰后,更是一手持盾,一手持一柄一人多高的鐵戟,迎著幾十騎兵反向直沖,然后卻在亂戰中以盾牌側立格擋減緩戰馬沖勢,以鐵戟橫揮,掃蕩馬上之人。

  可能是這些騎兵過于自大,一陣沖鋒之后,那些步卒固然一敗涂地,可這巨漢卻居然一盾一戟連殺數騎,獨自立于戰場之上。

  徐興在后,看到自己親近侍從所謂蘆葦蕩中翻船,不由怒從中起,外加今日大勝,一時驕橫之氣涌上,居然親自拍馬上前。

  周圍騎士見狀不敢怠慢,數十已經沖鋒過去的騎兵立即仗著戰馬的高度優勢驅趕其余敵軍步卒,預留戰場,并舉火把照明,而兩名一直護衛在身側親近鐵甲衛士則緊隨徐興,以作援護!

  而那巨漢依舊不懼,其人立定在河堤上,一手立盾,一手持戟向后,居然要再度正面獨對三騎!

  這使得徐興三人愈發冷笑氣憤,也是疾馳加速不止。

  臨到跟前,兩騎忽然加速先至,左右一起出矛,配合默契…一高一低,高者從盾上往下刺出,乃是試圖借著馬力奮力刺殺此人,低者從側面探出,乃是試圖抓住越過盾牌一瞬間,從盾牌下方刺中此人。

  兩個殺招交匯,躲其中一個容易,想躲掉兩個卻難,更別說這二騎身后尚有一個武略出眾的徐興。

  然而這巨漢不慌不忙,一面身形一矮,壓低重心,一面卻又猛地高高抬起盾牌,直接正面用大盾迎上這兩矛!

  矛盾相交,戰馬疾馳之下巨力加持,兩名騎兵只覺長矛之上有一股巨力傳來,施力手腕幾乎齊齊受挫,儼然脫臼,卻又在本能之下趕緊撒手…其實這倒是騎兵沖刺時尋常的受傷方式了,每一戰不知道多少騎士都要因此傷而減員。

  不過無論如何,騎兵固然會因此折斷手腕,可相對而言,正面撞上,瞬間承受此力的步卒卻不遑多讓,更不要說舉盾主動迎上之人了。

  然而,二騎既然失控丟掉長兵,又各自挫傷手腕,卻愕然發現,那巨漢一人當二,居然沒有半點受挫之意!非但如此,其人頂開二矛之后,電光石火之間,趁著兩騎喪失戰斗力的一瞬,一邊順勢揮盾向右側砸去,一邊持身后鐵戟回身向左反抽…換言之,其人身形巨大,卻靈活至極,承受戰馬巨力之余竟然順勢輕松在空中跳起,左右雙面反攻!

  河堤之上,右面那騎士被大盾從身后拍來,連人帶馬還有盾牌一起滾落堤下,不知死活;左面騎士更加直接,鐵戟橫來,其人被從馬上摜出時干脆是掛在鐵戟小枝之上的,儼然是死的不能再死了。

  徐興勃然大怒,馬勢不減,直接前沖,奮力而刺,那巨漢已經失盾,卻不顧鐵戟上還掛著一人,直接倒持戰戟以戟柄格擋!然而,徐興騎術極佳,臨到對方身前,長矛被對方以戰戟手柄大力蕩開之時,居然雙腿施力,強行控住戰馬。

  這匹塞外而來的白色駿馬一時受制,只能奮力抬起前蹄,復又重重以全身重量向下方砸下。

  巨漢來不及抬戟,只能狼狽撒手躲避。

  這正是徐興想要的,他在戰馬尚在空中奮蹄之時,便已經從腰中拔出環首刀來。不過,這巨漢儼然也知道輕重,其人既然已經赤手空拳,又在對方身側,躲無可躲,卻干脆單手握拳,朝著身前戰馬的眼眶奮力一砸!

  在遠處舉著火把的騎兵目瞪口呆中,也在遠遠看到此戰大略情形的袁紹等人的目瞪口呆中,那匹北地駿馬竟然被這巨漢一拳擊倒,而且半點嘶鳴聲都無,儼然是當場身亡!

  而后,那巨漢兀自將已經折斷一腿的徐興從馬下拽出,卻不動手,反而是一人對著河堤另一側的數十騎兵奮力大喊:“我也不瞞你們,我確實有多名鄉人受傷,正躲在蘆葦蕩中,而且你們剛剛又殺傷了我許多鄉人,交戰至此,本該復仇,可你們這位司馬與河堤下那人恐怕同樣重傷,再打下去又有什么意思?要我說,今日死的人已經足夠多了,你們不要放火,我也不殺此人,咱們以傷換傷,各自退去,如何?!”

  徐興被拽著衣甲,一腿又斷,只能前忍疼痛勉力而言:“我軍法度嚴明,我才是軍司馬,你須與我說,與他們講有什么用?”

  巨漢這才醒悟,卻是將手中之人小心放在白馬尸首之上,方才繼續詢問:“你能做主,可能應我?!”

  “不能!”徐興靠著馬尸之上,一邊喘氣一邊干脆答道。“軍中有明律…若長官被劫持,不許應答,只能不計生死,奮力進攻而已!”

  “你這人是何道理!”巨漢勃然大怒。“你們有馬有弓,我不怕你違信,你反而不應?!”

  “我為軍司馬,焉能違法?!”徐興嗤笑對道。“且我字便為子信…又怎么會違背信諾,為偷生臨時哄騙于你?我雖勇不及你,卻難道怕死嗎?”

  而言至此處,徐興復又奮力對遠處怔住的部屬下令:“此人驍勇,不可近戰…借騎兵之勢,連我一起以弓弩射殺…倒是蘆葦中的傷員,可以饒過…若降服,還可以與他們幾匹馬…”

  這話未曾說完,醒悟過來的典韋一巴掌抽過去,徐興終于是支撐不住,一頭歪到在馬尸之上…儼然是連挨打外加腿上骨折處極疼,這才昏過去了。

  巨漢愈發無力,他順勢撿起鐵戟想要了結此人,卻又想到此人明言放過了蘆葦中的鄉人傷員,且殺了此人后絕無善了之意,故此竟然一時不能下手。

  然而,不能下手的又何止他一人,那邊早已經擊潰步卒的其余騎士原本就面面相覷,此時看他先抽一巴掌過去,又提鐵戟在手,卻有一軍官勒馬持矛上前相對:“莫要動手,就依你言…你將我家司馬歸還,我等也放過你鄉人便是,趁著我家司馬尚在昏迷,各自速速離開。”

  巨漢這才轉怒為喜。

  “不過你須說出姓名,將來我等再見,也好了結今日之怨!”這軍官復又肅容相對。“我也好對我家司馬有所交待。”

  “我何須怕你們?”巨漢也隨即凜然。“陳留己吾典韋便是!”

  “原來是你!”這軍官聞得對方姓名,反而釋然。“我等聽過你的姓名,邯鄲一戰你也曾奮力沖入甕城奪回你家司馬尸首,軍中傳名,都說你是兗州第一…倒也名不虛傳!”

  巨漢黯然搖頭:“兗州第一又如何?若只是比一人之力,我自問不懼天下人,可十萬之眾,勝負之間,死傷遍地,我空有余力,卻救不得許多人,之前趙司馬如此,今日諸多袍澤也如此,便是剛剛我又少了不知多少相熟鄉人…爾等有馬,速速帶你家司馬回營治傷吧!我也要帶受傷鄉人回陳留,路途遙遠,不知道回去后又能有幾人能活下來?”

  那軍官不再多言,一面讓人下堤去尋自家被拍下河的那位,一面下令收拾戰場上幾名戰死袍澤,然后又強忍畏懼,翻身下馬,親自牽馬上前去救自家司馬。

  而典韋倒也沒有為難對方,反而幫著對方將徐興輕松抬上戰馬,便兀自持戟去匯集自己那些鄉人部曲去了。

  片刻之后,大概是也擔心自家司馬醒來會犯軸,這群騎兵帶上傷員、尸首便匆匆而去了。倒是典韋,其人身側不能動的重傷員、尸首太多,光是整理清點都花了許久…而且他們尚存的人手太少了,只有十余人還能活動,還幾乎人人帶傷,不要說像對方那樣帶上尸首走了,便是許多傷員都有些無力。偏偏所有人都是熟悉鄉人,且個個也都明白,離開了典韋,他們什么注定只能為路邊野犬所食,所以又個個哭泣懇求,請典韋莫要扔下他們。

  典韋努力半日,空有曠世勇力,卻居然無法調配妥當,最后也只能干坐在河堤上,愈發黯然失措…俄而,其人復又想起,若是一開始降服,說不定便不用再多如此多的死傷,卻又愈發后悔。

  河堤下,袁紹一度想起身,卻被身側郭圖、不遠處許攸一起示意止住了。

  果然,片刻之后,數騎去而復返,卻是之前那軍官領人回來…說是徐信醒來,知道情形,復又想起之前說法,一力做主,將馬匹贈與他們,以駝回傷員…言罷,一半騎士下馬,然后紛紛二人合騎,這才折返。

  而等到此番這些騎士二次離開,許子遠方才扶著已經疼的說不出話的沮授起身,然后數十人一起上了河堤,也是自然引起了典韋等人的注意。

  袁紹迫不及待,立即想上前去,但卻被郭圖、呂翔一起攔住,反而是許攸一人獨自越眾上前交涉:“典將軍!”

  “我只是鄉人推舉的一曲長,當不得將軍!”典韋警惕看著來人。“你又是何人?”

  “在下是今日指揮全軍左翼的敗軍之將,你若是陳留人,便應該知道在下姓名才對,因為爾等彼時正在鄙人麾下…鄙人南陽許攸是也!”

  “三州貪財第一之人,你家人在兗州侵占了許多財貨,軍中上下人盡皆知,今日又速敗,我如何不知道?”

  “我長話短說好了…”許攸難得沉默片刻,方才繼續言道。“剛才我在蘆葦蕩中藏身,親眼見足下單拳斃馬,神勇過人…足下如此神勇,可否護送在下入梁期城一行?若至城中,必有厚報。”

  “事到如今,我只想送鄉人歸家而已,不然早就退往城中了…要財帛還用?”

  “我知道你不愿意…”許攸指著身后言道。“咱們公平交易,你護送我入城,我們人手足,便將你這些受傷鄉人一起帶回城中醫治!如何?”

  “不僅如此,治好之后,你須許我等歸鄉。”典韋稍作思量,又與幾名鄉人商量了一下,復又提了一個條件。“你這人還有那個袁車騎打仗太過無能,再隨著你們,我鄉人再多,也禁不住死…”

  許攸一時沉默,而其人身后,便是一度準備上前的郭圖也有些失語。

  “答應他!”過了許久,倒是袁紹忽然開口。“軍中如此勇士,我竟然今日才知道…無識人之明至此,又有什么臉面讓人家再為我效力呢?”

  典韋愕然看著對方頭上短發,驚疑不定,但隨著許攸頷首許諾,再加上身后傷兵哀嚎不斷,同一片蘆葦蕩中藏過身的兩撥敗兵到底是合二為一,然后匆匆往梁期城中而去了。

  此時,夜色早已深沉,或許是之前‘狩獵’的北地騎士們紛紛歸去,或許是典韋到來后,眾人心底有了安穩之意,所以哪怕帶上許多傷員,卻反而能毫無顧忌,直線行軍的緣故…總之,后半夜的時候,袁紹卻是終于辛苦回到城中。

  城中留守部眾,還有此戰僥幸逃脫的部將、幕僚,以辛評為首,紛紛哭泣相迎。

  然而,平素極重儀表的袁紹,此時渾身血污、爛泥,端坐在大堂之上,面對著滿堂嚎啕,卻居然面色不改…而很快,這些人也小心翼翼停止了哀傷之意。

  “有多少人逃回來了?”袁紹根本不理會侍從端上的肉糜和熱湯,只是正色相詢。

  “四五萬是有的。”辛評止住哀容,趕緊作答。“而且聽說鞠義將軍引眾去了東面,想來如他這般被騎兵所止,不得已從兩翼逃散之人也是有一些的,或許兩三日內身后鄴城、側翼武始城也會收攏一些兵馬,我與諸將議論,恐怕最后能重新匯集個六七萬部眾…畢竟這一戰只有半日不到,又距離太近,對方全力殺傷、迫降,也不可能殺傷太多。當然,逃回的人中不少人都帶傷,便是不帶傷,也不可能立即能再戰,還需要整備幾日,只能說幸虧有城防、堅寨…”

  “我知道。”袁紹依舊冷靜到讓人感到不適。“城池防務、城外大營防御都沒出事吧?”

  “沒有!”

  “城中糧秣、藥材、軍需呢?是否已經妥善安置敗兵、傷員?”

  “明公放心。”

  “此戰既敗,周圍諸城必然動蕩…鄴城、武始、平陽,俱要派出一些能戰之兵速速去支援安撫,以防梁期成為孤城。”

  “是!”

  到此,袁紹終于長呼了一口氣,卻又一時沉默,而片刻之后,其人方以微微顫音詢問:

  “陳公臺回來了嗎?”

  “軍中有人親眼看到,他免冠散發覆面,親自駕車向北去了!然后又有人親眼看到他被對方幾名騎兵攔住,先發箭矢,后以長矛刺死。”依舊是辛評小心答道,而其人看了坐在一旁稍得喘息的沮授一眼,卻又加了一句。“沮將軍之子沮鵠,也被人親眼所見,為一白馬將軍所斬,還專門割去了首級。”

  滿堂雅雀無聲,還是袁紹繼續保持了詭異的冷靜:“此戰大敗,首在我無能…爾等不用多言,也不許多言…其次,是陳公臺以總幕府籌備此戰,稍顯失誤,但他如今也已經以一死恕罪…所以現在不是爭責任的時候,而是想請諸位告訴我,接下來該當如何?”

  “屬下以為,接下來并無它論。”沮授雙目通紅,卻以手按住肋骨,勉力正色相對。“無非是以步步為營,城寨相連,借著身后魏郡城池密布的優勢,守下來而已…”

  從袁紹以下,幾乎所有人都頷首認可。

  而辛評又繼續接口道:“非只如此,我以為此戰之后,想要再與公孫文琪野戰未免不妥…將來數年間,在咱們喘過氣來之前,也只能是以兗州、青州的財帛、糧食、人口為后援,在河北各處多立城寨,步步為營了!其實我之前便提過此策,真若是如此耗下去,公孫珣兵勢雖盛,卻后勤辛苦,未必就能耗的過我們!”

  此言同樣無人反駁。

  而袁紹稍作思量,也是依舊冷靜相對:“仲治此言是正理,反正接下來半秋一冬總是要守的…公臺既然去世,你又本是留守,便由你來總領此事,統籌防御吧!”

  辛評剛要應聲,不料就在這時,辛苦護送袁紹回來的兗州部將呂翔卻忽然向前:“明公,辛評不可當此重任!”

  辛仲治愕然當場。

  而袁紹依舊不喜不怒:“今日你曾回身去請陳公臺,想來是陳公臺有遺言了,不然何至于此?”

  “是!”呂翔咬牙奮力言道。“陳長史死前有明言…大事可托沮公與、許子遠等人,至于辛評、郭圖、荀堪等潁川人,絕不可托付大任!”

  荀堪此時未見蹤影,也不知道是死是活,辛評、郭圖二人則齊齊漲紅面孔,卻又偏偏曉得陳宮死前這話的分量,所以居然不敢出聲反駁。

  倒是辛評胞弟,年紀較輕的辛毗忍不住出言反問呂翔:“是不是我們潁川人來總攬車騎將軍幕府,你們兗州人就要造反?”

  “陳長史遺言如此,爾等強行為之,我等只是不服而已,何談造反!”代替呂翔回復的乃是兗州大豪出身的別部司馬薛房,其人身份素來偏低,但此時出言無人能小覷。

  果然,辛毗剛要再說,卻被親兄直接一腳踹到了腿彎處,然后撲通一聲跪于堂上,辛評本人也隨即拜倒叩首,憤然而言:“明公,屬下絕無趁機攬權之意…便是有,大局在此,也絕不會再伸手!唯獨梁期防務皆是我一力為之,大敵在前,還請屬下替明公擋住衛將軍片刻,再漸漸移交許子遠與沮公與二位棟梁之才!”

  “你放心,軍中人人知道我貪財,這個總幕府我無論如何做不得的!”許攸冷眼相對。

  而袁紹稍作思索,卻又冷冷看向身側保持拱手動作的呂翔:“呂將軍,公臺可曾說過不許逢元圖掌權?”

  “這倒是沒有提及,不過逢君不是在安平嗎?”呂翔一時慌亂。

  “熬過此冬,便讓他回來,現在便可讓他遙領此職。”袁紹依舊冷靜的讓人不適。“仲治也起來吧…你也知道大敵當前,難道還要我扶你不成?”

  辛評趕緊叩首謝罪,然后匆匆拽著自己胞弟一起起身。

  場面一時再度陷入沉默之中,而郭圖心中煩躁之余,復又想起一事,便趕緊上前:“主公,還有一事要做…此戰敗得太快,連典韋那種神武之人都只能狼狽而走,何況其他?如在下看,戰場之上必然有不少人只是力盡被俘,周圍散兵潰卒中也有不少不能歸隊的人…還請主公一邊明文赦免逃卒,一邊遣使去見公孫珣。畢竟,雖然士卒他必然不會歸還,可少許將領、幕僚卻是該盡力營救一二的,還有戰死的我軍將士尸首一事…”

  “說得對,此事交與你來做。”袁紹恍然頷首,卻又四顧詢問。“既如此,明日公孫珣來城下之前,可還有其他必須之事?”

  眾人面面相覷,也是再度紛紛失語。

  袁紹見狀同樣再度低下頭來,而過了不知道多久,其人方才端起面前案上熱湯,猛灌了幾口,卻又一聲嘆氣,忽然在滿堂狼狽文武的注視下笑了起來。

  袁本初既笑出聲,且笑聲愈大,周圍諸文武,或是沉默不語,或是冷眼相對,或是愕然當場,或是仔細打量…卻無人出聲。

  等了半晌,倒是郭圖恍然醒悟,主動開口:“主公氣魄非凡…其實也的確如此,我軍雖敗,但不至于傷筋動骨,而主公今日輾轉于險境之中,幾次化險為夷,想來必然是有天命在身…”

  “放屁!”許攸終于忍耐不住,黑著臉當眾喝罵一聲。

  “都不要吵!”袁紹失笑扶著幾案道。“子遠莫氣,兵敗如此,我何至于不知恥到這份上?而公則也辛苦,我知道你也是想要提振士氣,是一番好意…而我此番笑,不過是笑我自己罷了!笑我沒有自知之明,笑我如此妄自尊大…偏偏,這又不是第一次因為這個緣故而損兵折將了!當日河內那邊,我輕視賈詡、呂布,結果呢?顏良將軍身死、淳于瓊將軍敗亡、韓莒子將軍殘廢…諸君,你們說,若是鄙人一開始便沒有這些毛病,若是諸位將軍今日俱在,那又何至于敗到這個份上呢?”

  饒是眾人之前各懷心思,此時聞言也不由各自面露哀容。

  “算了,諸位或是血戰一日,或是還有傷在身,如沮君居然還有喪子之痛…總之,仲治安排一下,讓諸位先各自回去,都沐浴一下,再用些熱湯,便早些休息吧!明日不知道會如何呢!”袁紹笑了一會,大概也是覺得可笑到無須再笑的可笑地步,便忽然止聲,干脆屏退了眾人。

  就這樣,眾人紛紛告辭,而袁紹也在侍從的攙扶下來到后室,彼處劉夫人早已經帶著數名侍妾,準備好了木桶、熱水、新衣,準備親自為他沐浴更衣。

  話說,見到自家平日間如此軒昂的丈夫如此一番模樣,劉夫人一邊幫對方解下衣物,一邊卻又落淚不止。

  “只是狼狽而已,并無受傷。”袁紹復又再度笑道。“愛妻何至于此?你這個樣子,若是被下人傳出去,是要動搖城中軍心的。”

  劉夫人乃是繼室,遠比袁紹年輕,而且仗著年輕貌美,兼有子嗣,加上又是正室夫人,所以平日間多有驕色,唯獨此時聞言,卻居然不敢再哭,只是勉力幫對方解衣而已。

  然而,解開滿是污泥、血漬的外袍,卸掉之前第一次進蘆葦蕩時忘記去除的腰中護甲,再脫掉半是污泥、血漬的中衣之后,其人望著自家丈夫貼身小衣上居然依舊有污漬、血漬,尤其是右臂那里一處明顯血漬,從袖口一直蔓延到小臂處,難免再度驚嚇出聲,掩面欲泣!

  “夫人且放心,愚夫真未受傷,這必然是他人血跡沾染來的。”袁紹繼續輕笑安慰。

  劉夫人這才再度收心,然后趕緊親自再去脫這件小衣。

  然而,不知道為什么,其人解開束帶,伸手去揭,卻居然一時脫不下來!再去看時,才發現竟是自家丈夫伸出一手死死按在了這件帶著污漬和血跡的貼身絲綢小衣的肩膀處,不愿撒手。

  劉夫人茫然不解。

  到此為止,袁紹卻是終于不再笑了,而是緩緩對自己夫人言道:“夫人,我剛剛才想起來,這是文將軍的血,他是今日第一個為我戰死之人,結果卻因為我要逃命的緣故,連尸首都被我遺棄在了戰場之上,不見蹤跡,這最后一絲血跡,又怎么能輕易拿掉呢?!”

  言罷,其人終于再難自抑,一時哽咽難名,一夜泣如雨下。

  ————我是哭起來沒完同時不欠賬的分割線————

“丑既歸,知降人復還,不得用也,時兩軍分野于邯鄲、梁期之間,將決戰,遂不歸陣,自請致師。太祖發騎司馬趙云應之,云勇略三軍,數十合,挑于馬下,將斬,丑雙腿俱廢,乃單臂自刎于陣前。三軍肅容,云以彼之剛烈,不取首而歸謝于陣前。紹亦移其尸于車,時血涌不止,浸染入衣。及事定,紹大敗歸城,左右更衣,至于小衣,猶見血漬,紹恍然悟:‘此文將軍血,勿去。’言罷,淚落如雨,泣涕難止。”——《新燕書》.世家第一  順便扯一句,合理黨千萬不要說魏越放了某某不合理,這個伏筆埋了很久了…而且這件事情是有歷史原型的…北方兩強相爭,一方將勝,某大將即將捕獲對方大佬,大佬回頭勸他,今天抓了我,你家老大統一了北方,你就沒法再刷戰功了…結果那廝直接把某位太祖文皇帝給放了…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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