詔發西山將,秋屯隴右兵。
因為路途的緣故,公孫珣的主力部隊到達魏郡邊境的時候,已經算是深秋了…草木枯黃,葉落歸根,之前暴漲的秋池也會從這個時候開始漸漸干涸下去,直到明年一個新的輪換降臨。
然而,正所謂秋高馬肥,由于自然氣候的循環、農業生產的規律擺在那里,所以這個時候,中國北方地區的軍隊本就處在最佳狀態。
戰火燃起,伴于秋葉飄落,沙場秋點兵絕非虛妄之言。
魏郡、趙國邊界上,背靠青、兗、冀三州十九郡的袁紹一口氣投入了實打實的十萬之眾,堪稱浩大。然而公孫珣匯集幽、并、冀、三輔近二十郡國的精銳后,累計也有五萬戰兵,三萬輔兵,算上原本就在前線的審配、關羽、董昭、張飛等部,居然也達到了約十萬之眾。
而且,由于幽州軍中騎兵多達兩萬有余,甚至還配置了數萬挽馬、犍牛以作輔助,所以若以軍陣之盛大廣闊而言,卻是遠遠超過對方,這使得大軍向前之時,軍中上下不少人心馳神遙之余,漸漸膽氣叢生。
回到眼前,這日上午,邯鄲城東南數里處,當從雞澤背后閃出公孫珣匯集了從邯鄲城中匆匆出兵趕來的審配,大略得知前方軍情,知曉關羽、張飛居然咬住了文丑斷后的騎兵主力,欣喜之余,也是當即下令,要除去白馬義從之外的兩萬余騎兵盡數出陣,務必要趁機殺傷文丑所領的袁軍騎兵主力,為決戰創造更好的條件…然后其人方才率領換乘了白馬的地方重臣、高階軍官、親信幕僚,領著步卒大陣緩緩前行,向南趨近。
而等到中午時分,軍中趕到距離前方已經發生戰斗的地方不遠之處時,更是有消息傳來,說是文丑所部八千騎兵已被幽州軍騎兵主力咬住,正在全線交戰…軍情一至,白馬叢林之中,眾人紛紛面露喜色不止。
但是,位于正中央傘蓋之下與審配交談的公孫珣聽到這個消息后,先是環顧左右,卻又忽然在馬上回過頭來,盯著身后無邊無沿、徐徐如林的軍陣看了片刻,然后一時搖頭不止。
這個動作太過刻意了,審配在旁,見狀當即蹙眉詢問:“君侯為何搖頭,可是軍中哪里布置有誤?還是身后有什么遺漏?”
“非也。”公孫珣回過頭來,聞聲失笑。“只是剛剛聽正南說到袁紹兵力,然后再一回頭見到自己身后兵馬,想到此戰中我軍數量居然不比對方少太多,軍容也太過盛大,所以心中有些憂慮而已…”
此言一出,審配、董昭面面相覷,婁圭、荀攸各自無言無聲,倒是田豐忍不住替所有人問了出來:“君侯這算什么話,兵馬比對方多難道是壞事嗎?戰事一論,歸根到底,無外乎是以強勝弱,以多勝少而已!”
“元皓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強弱多少之言也是有限度的。”公孫珣一聲感慨,干脆在馬上應聲道。“十萬以下,兵法之要務確實在于如何調配兵力,使局部中能以多擊少;而雙方兵馬一旦在十萬以上,就不是越多越強了,反而有些越多越弱的感覺…你們想一想,自古以來,以周武伐商的牧野之戰算起,真正定天下大勢之戰役,除了一個長平之戰不好說外,其余所有種種,是不是皆是兵少者勝?是不是皆是兵不足十萬眾者勝兵馬過十萬眾者?”
除了奉命引騎兵出擊的那些騎將外,身側諸多文武官員、將領幕僚,聽得此言,細細思索,卻是紛紛色變。
因為,公孫珣這話雖然聽起來不合乎常理,但仔細想想,卻說的一點都沒錯!
自古以來,直接影響了中國歷史走向的大戰役中,除了一個兵力存疑的長平之戰外,其余所有戰例,真的有一個算一個,皆是兵少者勝,皆是兵馬越過十萬者敗:
牧野之戰,姜太公三千虎賁一沖,數十萬奴隸臨陣倒戈,血流漂櫓;
鉅鹿之戰,諸侯皆做壁上觀,項羽獨以數萬楚軍破釜沉舟,大破秦軍四十萬;
彭城之戰,項羽三萬精銳騎兵急襲而來,一戰盡驅諸侯聯軍五十六萬;
井陘之戰,韓信一萬新卒背水大勝趙軍二十萬;
昆陽之戰,劉秀所在義軍加一起不過兩萬,卻能一戰而潰新莽軍四十二萬…
而且這還是已經發生的,是審配、董昭、程普、高順這些人知道的、聽過的,而他們不知道的,其實還不止這些呢…在另一個時空里,漢末三國三場決定性大戰的勝方,官渡之戰的曹軍、赤壁之戰的孫劉聯軍、夷陵之戰的吳軍,乃至于再往后淝水之戰的東晉北府軍,隋唐時期虎牢關之戰的李世民所部、李靖滅突厥一戰時的唐軍,最后贏得那邊幾乎全都是兵力較少的一便,而且這些勝者沒有一個一次性投入兵力超過十萬的!
“敢問君侯,這是為何?”怔了片刻,并不懂什么叫幸存者偏差的軍中首席大將程普忍不住出言相詢。
“此事簡單,其實就是兵馬多了真的沒用。”公孫珣失笑作答,半真半假的應道。“一郡決戰之地,一次盡出十萬眾便已經到頭了,再多的話,一旦拖延下來,那么后勤補給、軍務管理、指揮分劃,乃至于地方水土就都承受不住了…不是說不能在一地強行配置聚集更多兵馬,但是多出來的這些兵馬,未必能參戰不說,反而影響后勤極甚、遲滯指揮極多,于勝負而言,絕對是弊大于利了。”
“原來如此,”董昭聽著公孫珣那不知真假的詭辯,卻是忽然醒悟,便不由在馬上捻須笑道。“君侯不是嫌自己兵多,而是嫌袁本初兵馬太少…”
“不錯,其實于我或袁本初所領郡國人口、所獲武庫儲備而言,十萬大軍真的是易如反掌。唯獨袁本初明知只能以量勝我,卻居然還能保持清醒,沒有在秋收后兵糧充足時盲目聚兵于魏郡,倒也算是我小瞧他了…”說話間,公孫珣望著前方已經隱約能見的煙塵滾滾之處,聽著已經隱約能聞的戰馬嘶鳴之聲,稍顯感慨,卻是直接勒馬,轉向往一處土丘高地上而去,周圍幕僚紛紛景從,而一堆中級軍官、軍吏們卻是在程普的示意下立即散開,指揮部隊沿著小丘周圍布陣停駐,兩側更有張南、焦觸二將各引三千步卒左右一起前突,為前衛之勢。
而等到公孫珣在小丘上立定,其人方才指著前方隱約可見的騎兵混戰場景,肅容繼續言道:“不過,我此言也不只是稱贊袁紹,最主要一句話,乃是希望諸君能夠反過來想一想…十萬之眾,便足以定天下大勢!而若一諸侯有了支撐十萬大軍,或者干脆數萬大軍決死一戰的本錢,那無論天下形勢到底如何,強弱如何分明,其人便都有了問鼎天下的資格…此戰,不容半點大意,而我軍雖盛,卻也不可有半點小覷彼方之意!”
眾人終于醒悟,且不說什么兵過十萬必敗的荒謬言論,自家君侯主要還是擔憂軍中有驕態,所以才臨陣敲打一二,于是乎眾人紛紛肅容,然后轉向南側,仔細觀察戰局。
不過,所有人看來看去,除了能看出來前方戰場格外激烈之外,卻居然看不清戰局走向…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情,袁紹忽然警醒退兵,卻是讓兩支空前龐大的大軍在平原上以追尾的怪異模式拉開了戰幕。
一方是八千騎兵,身后卻有三萬大軍結成車陣,以作接應;另一方是忽然得令上前撲出的兩萬余騎兵…雙方都是倉促接戰,都來不及作出大規模戰術動作,所以都是以部曲為單位在邯鄲城與梁期城中間的肥沃田土上往來奔馳,然后騎射、突刺、踐踏,或生或死而已。
這種作戰模式,使得雙方交戰范圍立即在陳宮的車陣與公孫珣剛剛壓上來的大軍中間,以一種扁平化的模式迅速擴散到了十幾里寬的戰線之中,一個人騎馬立在一個小土坡上,要是能看清楚是怎么回事就怪了!
不過反過來說,既然旁觀者連看都看不清,那交戰者又能作出什么精妙戰術動作呢?混戰之中,注定意味著兵多者、兵強者要勝于兵少者、兵弱者!
這一戰,哪怕是公孫珣剛剛敲打過,但所有人還是堅信,幽州軍必然得勝。畢竟嘛,兩萬打八千,這不是還沒超過十萬之眾的界限嗎?想來老一套道理此時還是有用的。
“請明公務必小心突襲!”眾人停在小坡上云里霧里看了片刻,荀攸忽然開口,小聲提醒。“我軍騎兵更強、更多,而文丑本該稍作阻攔便即刻后撤,此時還冒著巨大傷亡拖延不走,必然是有所圖…而如此局勢下,其人唯一能圖者便是明公本身了,余者皆不足慮!”
白馬旗下諸多人當即醒悟。
“若如此,倒是我小覷了文丑。”公孫珣聞言也是一怔,卻又立即不以為意起來。“不過這也無妨,此番出征,諸將各有所責,程德謀為我中軍主將,直接受任諸軍師總攬行軍布陣之責;龐令明為義從總領,臨陣護衛在于他與諸義從;韓元嗣為中護軍,監管諸將…我看三位做的都不錯,既如此,又怎么需要擔憂突襲呢?”
公孫珣這當然是表揚,而且觀察了嚴禁的前衛部隊與嚴正的白馬義從后發自內心的表揚。但隨著他的言語,被提到名字的這三位還是頭大如斗,程普明明已經布置了前衛部隊,此時卻還是忍不住下令調集高順及其部陷陣營上前,藏于小坡后方;而龐德更干脆,直接下令義從檢視兵器,做好戰斗準備;便是韓浩,也立即重新整飭了一遍中軍儀制。
不過,尚不等三將重新處置妥當,右前方煙塵之中,隔著數百步的距離,忽然涌出一股千人規模的騎兵,其部掩旗而行,血污灰塵遮蔽鎧甲、袍服,正趁著戰場的混亂,用一個略顯傾斜的角度試圖從小坡前橫過。
咋一看,就好像是一支辛苦作戰結束的幽州騎兵正試圖越過小坡,去另一側尋敵接戰一般。
然而,這支部隊行到程普安排在小坡右前方的前衛部隊側翼時,卻在幽州軍中軍諸將的冷眼旁觀下毫無意外的突然舉旗,然后直接試圖擊破前衛部隊,沖鋒到公孫珣傘蓋跟前——諸人瞥的清楚,那為首一員鐵甲大將背后亮出的旗幟上正是一個‘文’字!
毫無疑問,這就是荀攸之前提醒的事情,文丑冒著巨大傷亡不退,根本就是想建奇功!
程普、龐德幾乎是齊齊冷笑一聲,然后程德謀率先上前下令,要求右前方的焦觸率領其部頂住對方,并又從身后調集重兵,準備兜住彼輩;而龐德卻是扭頭望向了公孫珣,請求示意。
“發動義從主力下去。”公孫珣看了眼遠處情形,稍作思索即刻下令。“但不許交戰,下去繞個彎便立即回來,直接往左面張司馬軍陣身后而去…”
龐德登時醒悟,即刻催動大部分義從向右下方而去,一時間白馬如林,卻又奔馳如虎,氣勢極盛。
要知道,來襲的這支部隊本就難以突破幽州軍布置好的前衛部隊,此時見到舉世聞名的白馬義從直撲而來,隱隱有匯集步兵全吞己方之勢,更是震動難名,一時頗顯散亂。
不過,那文字大旗下的將軍見到自己突襲失敗,甚至有被圍殲的危險卻不驚反喜,反而一回頭親手砍斷了自家大旗,以示決絕之意。
但是,隨著其人如此動作,龐德卻又即刻調轉馬頭,硬生生的在戰線前做了一個回轉,直接扔下小坡前右前方的這千余袁軍騎兵,直撲向左而去。
砍斷大旗那名袁將登時面色煞白,卻已經完全來不及了。
話說,早在白馬義從主傾斜而下,公孫珣駐馬的小坡處一時間只有數百義從之時,小坡左前方,一支只有百余人的騎兵部隊便已經出現,不過看起來倒像是發現袁軍動作回身救援的一曲幽州騎兵而已。
而等到白馬義從徹底沖下,似乎要一頭扎入那支千余眾的袁軍騎兵身上時,這支百余人的騎兵卻直接調轉馬頭,利用人數少行動靈活的優勢從前衛部隊側翼狹窄縫隙中疾速穿過,直撲山上而來。而若幽州軍中有人認識文丑的話,就會發現,這位袁軍騎兵大將干脆只穿一件普通鐵甲,卻正在這支小規模隊伍中。
非只如此,這支只有百余人的袁軍騎兵,幾乎人人裝備鐵甲,絕非等閑之輩。
但是很可惜,文丑如此精彩的表現,卻注定要在荀攸那驚人的事先判斷與幽州軍的早有準備之下白白施為——其部尚未到達坡前,剛剛看似兇狠撲出的無數白馬騎兵就已經折身到了他的側翼,接下來,隨著公孫珣復一揮手,張南率領左前衛部隊封閉這支軍隊退路的同時,早有準備的剩余的幾百義從也在張既的帶領下正面撲處,儼然是要三面兜住,全殲此輩。
眼看事不可為,文丑仰頭長嘆,居然下馬棄兵,口稱愿降,并甘受束縛!百余鐵甲騎士,還有那作為幌子卻陷入絕地的千余騎士,驚愕之余,也多有人下馬稱降。
程普、龐德等人在前方團團圍住,一邊捆縛降兵,一邊卻又飛馬來報自家君侯,而公孫珣早已在坡上看見文丑引眾下馬,心中驚疑不定,此時只能相顧左右,征詢意見。
“屬下以為不可受其降!”審配扶刀立馬,當仁不讓。“觀彼輩今日如此心機,儼然是對袁紹盡心盡力之輩,突襲不成,轉而投降,更有可能是心有不甘,尋機接近君侯,意圖謀刺,又或是準備于關鍵時刻,舉降兵反復…決戰在即,此輩絕不可留!”
公孫珣緩緩頷首,若有所思。
“屬下以為,還是應該受其降的,并且要將舊部與他,還要高官厚祿。”田豐卻是立即提出了與舊友截然相反的建議。“決戰在即,臨陣收降大將,足以震懾敵軍…若是擔憂其人反復,可以在受降后驅而遠之,卻未必要殺掉,否則天下人何以視將軍胸襟?!便是身前袁軍,聽聞此事后,又會不會有哀兵之志?”
公孫珣微微蹙眉,竟是真的為難了…因為他是骨子里是真不信文丑這個追隨袁紹許久的心腹大將會投降于他,但是田豐說的也極有道理!
殺了是痛快,也能以絕后患,卻不免有失氣度,甚至的確可能增強敵軍戰意;而不殺,此人勇武而又狡猾…公孫大娘可是說了的,徐晃不是此人對手,趙云都與此人數十回合不分勝負,也就是關云長和張遼并力突擊,靠著突襲才一戰斬之,而觀今日之戰其人應該也是有智計之人…那么這種人,放在哪兒能放心?
于是乎,為難之下,公孫珣復又看向了婁圭、荀攸與董昭。
婁圭和荀攸一時沉默,董昭稍作思索卻忽然失笑,引得眾人紛紛側目:“一個不能用的手下敗將而已,君侯有什么為難的?來日決戰,何妨將他當眾還給袁本初,也好讓天下人知道君侯氣度?”
眾人俱皆愕然,而公孫珣初時愕然,卻又旋即大笑。
話說,此番騎兵交戰本就是猝然相逢,臨時爆發而已,隨著文丑突襲之策失敗,本人也被俘,大部分袁軍騎兵即刻崩潰,往身后車陣中逃竄,這一場開幕之戰也算是到此為止。
而稍待片刻,前面各部騎兵將領也紛紛遣翎羽甲士來報,說是更南方煙塵滾滾不斷,袁本初已經親率主力大軍來援陳宮,并已經匯集車陣,前方將領不敢擅動,請求指示。
公孫珣也當即下令,即刻收兵,以騎兵斷后,撤回邯鄲,背城借著袁軍之前營盤立寨。同時又派遣沮宗為使者面見袁紹,下戰書一封,相約決戰。
袁紹雖然稍微受挫,且又折大將(其人并不能確定文丑下落),卻毫不示弱,當即回復沮宗,三日后戰于梁期、邯鄲正中,也就是今日騎兵混戰之地。
當然,雙方同時約定,今日雙方死傷頗多,應許對方返回戰場救死扶傷,收尸招魂,期間不可相攻。
———我是不可相攻的分割線———
“文丑者,紹大將也,漢末袁氏交攻太祖,戰于梁期,時太祖十萬兵猝至,丑持八千眾斷后,奮力相戰,終不得脫,乃逆行向北,強攻太祖中軍,殺傷甚重,唯百余騎困于中軍前…太祖喜其武勇謀略,然知不可屈其志,嘆曰:‘三軍可奪帥也,匹夫不可奪志也!’遂相約許歸袁氏,丑方棄兵受縛。”——《新燕書》.世家第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