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元年春,天下諸侯在全線暴動之余其實都還是殘存著最后一絲理性的。
春耕期間的外交、籌劃其實恰恰說明他們都把真正出動部隊的大規模軍事動作放在了春耕之后…袁紹、袁術如此,公孫珣、公孫瓚如此,劉表、劉備也是如此。
尤其是劉玄德,其人手上兵馬乃是三千丹陽募兵,又有陶謙隱隱在后面提供錢糧,明明是有機會搶攻九江的,卻還是停在淮河畔并主動上疏長安,這不僅是一種政治表態,更是考量到了春耕在即,不愿意用脫產士兵去破壞九江最基本的農業生產。
平心而論,這種人,哪怕是即將與之敵對的九江人,又怎么會不喜歡呢?更不用說立場本就偏頗的張昭張子布了。其人眼見著劉備在淮河畔不能輕動,便放棄了往江東避難的打算,反而主動留在符離替劉備打理起了后方。
而張昭此人,乃是徐州一等一的名士,其人既投了劉備,便引得徐州、豫州、揚州等地士子紛紛正視起了那位只有區區六縣的劉豫州。
然而,士人們總是習慣性的猶豫與謹慎,這和武人雷厲風行的作風形成了鮮明對比。
早在春耕未結束的時候,信使便往來不絕,衛將軍公孫珣在長安一家獨大,其人立場分明,姿態果決,干脆利索的否決了某些朝臣的‘調解’建議,直接以小皇帝的名義從尚書臺發出旨意傳令天下——袁紹、袁術名為漢臣,實為漢賊,凡漢室子民人人共討之,有得二人首級者,無論死活,皆封萬戶侯!
話說,中樞通緝二袁不是第一次了,董卓也通緝過,而且如今二袁的加一起直接統治的地域和人口足足有天下三分之一,瞇著眼睛吹牛把揚州那種地方劃拉進來說是半分天下也不是不行的,所以沒人指望這封御令能夠真的如何如何。
但是話說回來,衛將軍公孫珣又不是董卓那種靠兵變上位的人,也沒什么格外殘暴以至于動搖天下人心的舉止,恰恰相反,他是討董功臣,是天下人盡皆知的輔政將軍,所以他是能夠將漢室殘余的影響力調度起來的…而這個天下,雖然事實上群雄割據,但所有人理論上依舊是漢室臣子,要用漢室的名號來做事情;而且這個天下還殘存著大量深受儒家影響的忠臣士子;與此同時,很多基層的吏民、百姓對于大局并不太懂,卻是知道圣旨二字含義的。
因此,詔書一出,不要說袁術了,就連袁紹那里分明已經親自委任了地方長吏,并模仿公孫珣設計了車騎將軍幕府,卻還是有不少不愿意擔上漢賊二字的人,紛紛下野。
不反對,但也不參與。
不過,拋開這些中下層影響不說,對于明白人而言,卻是公孫氏與袁氏、北地聯軍與關東聯軍,終于在討董徹底撕開面皮,公開決裂了!
實際上,隨著詔書下達,二袁也開始公開發布榜文,指責公孫珣、公孫瓚為逆賊,公孫氏圖謀不軌,欲取漢室而代之,并號召天下人共討公孫氏。
這當然也是胡扯,而且那些中立的實力派人士,諸如陶謙、劉焉等人,怎么可能會因為一封書信就如何如何?他們這種人,真要是講究一些,當初討董的時候怎么不出兵?
董卓的禍害程度和強暴無度是公孫珣能比的嗎?董卓的威脅不比公孫珣大?昔日不討董,今日卻討公孫?
憑什么,這不胡扯嗎?!
實際上,便是劉表也只是因為他的地盤緊挨著南陽,算是跟袁術沒法調解,所以不得不被動參與進來。
但無論如何了,被動也好主動也罷,就在建安元年的春日,隨著公孫珣和二袁的公開決裂,如果再拋開太遠的交州和無奈選擇做了悶聲葫蘆的陶謙、劉焉,那么天下間兩大陣營對決的姿態其實已經非常明顯了:
一邊是二袁和孫堅、曹操、韓馥等他們的附庸諸侯;一邊是公孫珣和劉表、公孫瓚,外加劉備、劉寵、馬騰、韓遂之流…當然,馬騰韓遂是不能指望的,就好像袁紹也從沒指望過韓馥一樣。
于是乎,等到春耕剛一結束,自河北到中原再到荊襄,前一刻還在地里辛苦的農民下一刻就立即被從田間征召出來,成為了壯丁、輔兵,甚至是一線作戰部隊;而更早的時候,這些農民去年秋收獲取的些許糧食,僅僅在官府府庫中待了不到數月便被重新取出,重做軍糧;接著,大漢帝國最后一批遺留的武庫被打開,武器軍械被分發下去;而各地州郡的財貨也被集中起來,繼而分發給士卒、將領充當賞賜,以激勵士氣。
一時間,在綿延數千里卻又犬牙交錯各地戰線之上,戰火立即取代了之前的烽煙。
而這其中,孫堅所部,可能是這一年最快開始行動的,而且是戰果最豐富的——原因很簡單,二月底,他甫一出兵便斬殺了陳王劉寵,收降了幾乎整個陳國的軍事力量,并攻取了整個陳國的疆域。
這一戰的經歷簡單到極點,倒沒有什么太多可說的。
首先,陳王劉寵雖然是漢末唯一一個起野心且真正起勢的諸侯王,而且本人是個公認的神射手,但畢竟軍事經驗缺乏,生平沒有一次真正的戰斗經歷…要知道,當日劉寵在諸侯討董時也曾一度想引兵北上西進,卻最終只在陳國周邊打了一圈轉,然后沒打一仗就回來了。同樣的道理,其部屬也是一樣,雖然陳國人口密集,田地豐饒,軍資也多,但畢竟沒見過血。
如此人物,如此軍隊,哪怕是兩萬對一萬,也天然就不是尸山血海南征北戰爬出來的孫堅以及他那些老部屬的對手。
而更重要的一點是,就在陳王引兵往西,來到陳國、潁川邊界的辰亭之時,后方卻忽然傳來噩耗——和劉寵配合默契,堪稱國中另一巨頭的陳國相洛俊居然被刺殺了!
前面要決戰,后面國相死了,劉寵驚慌之余立即后撤,試圖帶兵回到陳縣,然后背靠國都重整旗鼓…然而孫文臺何許人也?其人毫不猶豫,立即抓住戰機,命令全軍出擊銜其尾的同時,更是親自率一千老卒從上游渡過洧水,并利用對方渡河之時,搶擊劉寵側翼。
劉寵兩萬新兵,在撤退途中、半渡之際,同時遭遇追擊和側擊,當然一敗涂地,而劉寵本人更是在亂兵之中為流矢所殺。
戰局如此,王、相俱亡,便是陳王直屬的郎中令也死在了戰場上,于是等三月初二日,孫堅大軍開到陳縣城下時,陳王傅韓拓干脆親自出城,俯首而拜,口稱將軍,引眾歸降。
韓拓年事已高,又是河北名士,孫堅驚喜之余不敢怠慢,便親自下馬相扶,一路護送對方入城,顯得極為恭敬。
然而,更加讓人感到驚喜的是,入城以后,韓拓不顧身體老邁,復又親自引對方去了一處地方。
“將軍請看。”隨著本地小吏戰戰兢兢打開一處地方大門,韓拓不慌不忙昂首入內,卻是指著身前占地面積極大的一片建筑從容言道。“此地有糧二十萬石,弓弩五千有余,箭矢不下十萬只…別的我不懂,光是糧食,若是節省一些用,原本是可支撐陳王兩萬大軍一年有余的。”
孫堅自然是驚喜萬分…須知道,和曹操、劉備分開后,他之前先在河南緱氏,是準備擊敗段煨奪取洛陽的,然而公孫珣討董完成后段煨搖身一變成為了朝廷和衛將軍的下屬,這位袁術所表的豫州刺史便無奈退回到了潁川。
然而,河南也好、潁川也好,作為之前最大的戰場之一,所謂農業生產基本上已經荒廢了,之前袁術就是靠軍糧卡他的脖子的,而現在就更不用說了。
而如今,陡然得到了二十萬石糧食,他又如何能不喜?!
實際上,不要說孫堅了,便是黃蓋、祖茂、朱治、蔣欽、孫靜、吳景這些人,也都紛紛大喜過望。
不過興奮之余,平日里向來意氣風發,豪氣逼人的孫堅,這次居然沒有得意外露,其人居然復又轉身朝著韓拓躬身一禮,言辭懇切:“韓公的恩德,在下真是沒齒難忘。”
“將軍也知道《論語》嗎?”已經是滿頭白發的韓拓見狀一時驚愕。“竟然知道沒齒的意思?”
其人應聲而答,根本不是嘲諷,而是真的驚訝…但也正是這一點,讓周圍孫堅的親信門異常憤怒。
不過不知道為什么,向來天不怕地不怕的孫文臺這次還是沒有生氣,反而繼續行為禮貌,言辭卑切。
“太傅誤會了。”孫堅無奈笑道。“在下雖然早年出身兵伍,但凡十數載,從縣丞做到郡丞,從司馬做到太守,最后才做到將軍、刺史…這十幾年功夫,雖然不治經典,但又怎么可能真的完全不讀書、不知禮呢?”
韓拓聞言一聲長嘆,卻是攏手相對:“既然孫將軍自稱讀書知禮,那在下有一事相求…”
孫堅幾乎是肉眼可見的全身一振,整個人都跟著緊張了起來:“國傅請講。”
“這二十萬石糧食,其實根本不是我的功勞,我一個國傅平日里讀讀書寫寫詩而已。”韓拓就在糧倉外正色言道。“如何能貪天之功為己有呢?這是…”
“我知道。”孫堅趕緊上前一步答道。“這是陳國相駱俊駱孝遠的功勞…駱孝遠是會稽人烏傷人,我是吳郡富春人,雖說是鄰郡,也未曾謀面,但兩人家中只隔著一條浙江,早已經相互聞名很久了,前年我被表為豫州刺史的時候還曾經寫信給他。卻不想…”
“將軍這些話就不要說了。”韓拓忽然打斷了對方。“你知道是駱孝遠的功勞就好,我有一事想求。”
孫堅當即訕訕:“國傅請講。”
“駱國相既然身死,多說無益。”韓拓面無表情言道。“而其人原本養有一子一女,兒子又早夭,如今只有一個女兒養大,但今年才十一歲,隨其母…”
“我來養。”孫堅趕緊言道。“其母我來娶,一定要將他的孤女養大成人,嫁一個好人家。”
“殺其父,奪其國,娶其妻,養其女嗎?”韓拓忽然反問道。“將軍以為這算是恩德?”
孫堅身后等人俱皆憤怒,因為按照風俗來看,這確實是恩德。
然而,孫文臺卻再度制止了自己的屬下:“那國傅覺得該怎么辦?”
“我侄子韓銳乃是衛將軍、劉豫州的同門,所以在衛將軍麾下頗得重用,最近剛剛署任了長安令,我想派家人送駱相的遺孀、遺女去經洛陽去長安…請將軍派兵護送。”韓拓緩緩而答。
孫堅低頭苦笑:“國傅就這么信不過我嗎?其實,何止是駱君遺屬,便是國傅想走,我也無話可說…”
“這倒不必了。”韓拓搖頭不止。“若是以往到也罷了,我巴不得趕緊離開中原往長安尋我侄子安身養老,可如今天下大亂,國主既死,國相也亡,我身為國中唯一兩千石,除非身死,豈能無詔而走?”
孫堅無可奈何,只能頷首:“其實轘轅關如今已經在河南尹段煨手中,距此五百里而已…國傅便讓家人帶上駱君遺屬往彼處去,我再引一隊騎兵親自護送,早晚二十日就能入關,一個月就能得到回信,如何?”
韓拓微微頷首,卻干脆帶著一些吏員轉身告辭了。
而人一走,朱治便在倉儲門內蹙眉拱手:“君侯,其人明顯是心存怨氣,一開始在城門外請降時還好,到后來根本壓制不住…還是趕緊罷免其人,并傳書后將軍,委任一位信得過人為國相才好。”
“傳書南陽是一定的。”孫堅面色陰郁。“但如今陳王、陳相全都死于非命,偏偏二者相得,素為為國中擁戴,我若是再將這位國傅罷免了…此地人心如何收拾?”
朱治聞言一聲嘆氣:“其實君侯,之前我便想與你說,只是因為進軍太速沒來得及而已…這兩件事都非同小可,陳王是董卓亂后第一個死于非命的劉氏諸侯王;而駱君的事情更是壞到了極致,哪里有裝作客人去拜訪,然后席中突然一刀殺了的?這算什么事,天下有這樣的事情?!”
孫堅愈發氣血上涌,卻又難堪到不知該如何應對。
“這不怪君侯。”吳景見狀趕緊插嘴勸說。“陳王是他非要親自上陣,以至于中流矢而亡;這個駱俊本是江東鄉人,君侯之前還指望引為臂助呢,誰也不愿意他死的…是袁術派人殺的。”
“且不說此事。”孫堅強壓郁氣,無奈向朱治詢問道。“君理,你說駱君那里我要不要去祭拜一下?”
“這種時候最好不要再提此事,假裝沒這事最好。”朱治勉力勸道。“該做什么就做什么…不然的話,反而會被人以為這就是君侯做的呢!”
“我要是提刺客的人頭去祭拜駱君呢?”孫堅咬牙切齒。“他不是和他的十幾個伴當在城南等著領賞嗎?”
“那就更洗不清了。”朱治也是無奈。“而且刺客是后將軍的人,若殺了…”
孫堅不由冷笑,卻是將目光對準了身側的祖茂,祖大榮怔了一下,旋即醒悟,便立即扶刀而去了。
“君侯。”朱治無奈至極。
“我只殺人,不聲張也不祭拜。”這頭江東猛虎無力揮手,卻是將目光對準了身前面積巨大的倉儲之地,稍微平復了一下心情。“就按你說的,該干嘛干嘛吧!”
朱治等人趕緊俯首。
然而,未及眾人抬頭,卻又聞得孫堅一聲嗤笑:“可便是如此,接下來也是為難…陳國打得太快,我還沒想好該如何與孟德相對呢!但其人所據梁國就在眼前了。”
這下子,黃蓋、朱治、蔣欽等人也是紛紛沉默。
不過,事實證明,孫文臺沒有做好準備,失去袁紹庇佑從而陷入絕境的曹孟德卻早有準備了。
就在陳縣陷落的第四日,也就是三月初六曹操便有書信快馬從西北面的梁國送來,孫堅打開信封,卻只見一張白紙上正面只有一句話而已:
“當日緱氏山上齒序分明,兄長弟兩月,故君為兄,我為弟,今刀兵相見,弟不可不退避三舍,以了舊恩。”
話說,梁國人口眾多,但那是因為地處中原核心,面積上卻是標準的小國,若是退避三舍,便是意味著曹操要將半個梁國拱手相讓,而聯系到梁國地形…其人的意思很可能是要退到橫穿梁國的睢水身后,死守梁國國都睢陽。
對此,孫堅并不以為然,并對左右親信明言,他認為這是曹操緩兵兼疑兵之計,真要是信了,那若是心中動搖停在此處自然不必多提;便是急速進軍,說不定以對方的軍事經驗,也要趁著自己輕兵冒進來個伏擊的。
總之,孫堅的意思很明顯,不要管這封信,按照原定計劃,不急不緩推入梁國便是。至于說信紙背面,曹操以小字請他代為祭奠駱孝遠一事,那孫文臺就更是假裝沒看到了。
但是五日后,三月十一,隨著孫堅親提三萬大軍越過陳、梁梁國邊界,他和其部屬卻驚愕發現,梁國西南半國之地居然真的沒有一兵一卒。
從名城鄢縣,到睢水邊上以富庶聞名的陽梁聚、谷熟縣,全都沒兵…五六日內,半個梁國,幾乎是被曹操拱手相贈給了自家的‘兄長’孫堅。甚至探馬來報,連位于沛國最北面的譙縣曹操都沒守,而曹操親父曹嵩曹太尉與曹操親弟曹德春耕后便直接往睢陽去了。
當然,已經來到睢水的孫文臺倒也懶得管這些破事了,因為睢陽就在眼前。
“曹孟德也是久隨衛將軍經歷戰陣之人。”孫堅立馬于睢水,望著對岸遙遙可見的睢陽堅城一時感慨。“從兵法而言,他退避三舍絕對是對的…一來自然驕我志氣;二來他自知兵弱、兵少,所以與其與我野戰,不如引睢水為防線,固守睢陽城;三來,卻是故意讓我拉長補給,以耗我兵糧…只是他還不知道,我在陳國得了二十萬石糧食,吃都吃不完。所以,我完全可以從上下游渡河,不急不緩,攻略下梁國其他地方,最后從容圍城。”
周圍諸將自然哄笑,并紛紛表示贊同。
而一番笑談之后,吳景卻又忍不住正色相詢:“既如此,君侯,我等何時渡河?”
孫堅稍作猶豫:“且派出哨騎,看上下游何處防衛疏漏,方便渡河。”
周圍將佐自然領命。
而不過區區兩日,三月中旬未過,左右便探得清楚,上游有夏侯惇駐守的寧陵為據點進行巡視,反而下游由于沒有據點,只能讓夏侯淵率領少數騎兵以睢陽為根據地辛苦巡視。
換言之,孫文臺已經可以輕易下令渡河了。實際上,其人稍作猶豫,便下令讓蔣欽分兵三千去下游搭建浮橋,渡河立壘了。
然而就在這時,在后方督導運糧的孫靜卻忽然到來,其人狼狽不堪之余,同時還帶來了一個五花大綁的囚犯。
“如何敢捆縛韓國傅?”孫堅勃然大怒。
“兄長!”孫靜跪地叩首,氣喘吁吁,卻又滿目血絲,憤恨難平。“你自己問問這個老賊到底做了什么?!”
孫堅一時驚愕,不免看向被扔在地上的韓拓。
“能做什么?”須發皆白的韓拓被五花大綁扔在營中地上,身上還有傷痕,此時卻完全不以為意。“但求不負人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