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賈詡與呂布聯手這一戰,從戰術角度來說,無外乎是燒營、斬將、破敵、降眾八個字而已。再精煉一些,大獲全勝四字罷了。
而從戰斗的直接結果來說,也不過是打垮了近四十路討董諸侯中距離洛陽最近的一人而已,也就是把河內太守王匡的兵馬給一戰打崩,順便騎到關東聯軍盟主袁紹面上耀武揚威了一番。
但是,從后續影響來說,這一戰對天下的震動卻根本不是言語可以直接表達的。
因為這一戰,是自董卓亂政以來,是河北、關東、徐揚三大討董聯盟成立以來,是天下諸侯并起之后,第一次實打實的,有著政治立場的‘正式作戰’!
公孫珣起兵最快,戰爭規模也似乎最大,但是打一群在山西討生活的陜北匈奴人,跟鎮壓土匪、賊寇有什么區別?至于接下來攻打晉陽,擊殺太守楊終,還有孫堅之前替袁術攻殺荊州刺史、南陽太守,其實更像是一種借著大勢的內部政治清洗,稱不上是正兒八經的戰爭。
唯獨這一次,發生在擺明車馬的討董聯軍和董卓軍之間的一場夜間突襲,卻是毫無疑問宣告了亂世軍爭的到來!
自今日起,諸侯割據,軍閥混戰,正式開幕!
說起來,因為策劃了這一戰而被酸棗那邊的曹操驚愕呼為亂武,從而聞名天下的賈詡其實倒也算是名至實歸!
某種意義上而言,確實是這位賈文和做出了破天荒的亂武之舉。
當然了,歸根到底,賈文和只是適逢其會而已。
真正的明白人都知道,天下一步步來到這個地步,首先是國家根子上出了問題,卻又陷入政治博弈旋渦,然后一步步滑落深淵;其次,真要選一個如今局面的責任人,公孫珣在討董檄文里罵的很清楚,就是漢靈帝這個獨夫作的惡嘛;而最后,即便是‘亂武’二字,那也是董卓這廝用純粹的武力、暴力,扯下了漢室天下最后一張遮羞布…跟賈文和有什么關系?
賈詡作為小平津都尉,本來是就是奉命懟袁紹和王匡的,這是他本職工作好不好?其人所謂,最多是個時代先鋒。
曹操一貫小眼睛大嘴,習慣說大話,這才硬給人安了個亂武的罪名。
不過話還得說回來,無論如何,這一仗都打得太漂亮,太激烈,太出彩了!
賈詡的對兩個對手心態的揣摩,呂布的驍勇無敵,配合著洛陽武庫武裝起來的五千鐵騎,一夜縱橫,所向披靡…再加上河南、河內這個天下中心的舞臺效應,想不震動天下都難!
對此,向來賞罰分明的董卓自然也不會無動于衷,而等到正旦春節,朝廷改元初平之時,賈詡、呂布二人果然被召回洛陽,然后被大加賞賜!
其中,呂布被封虎威將軍、溫侯。
說實話,這個封賞讓呂布格外滿意和興奮,想他之前是中郎將,這次卻是正式的雜號將軍,甚至是整個董卓陣營中軍官里的第二個將軍,僅次于董卓親弟弟董旻的左將軍,比董卓女婿牛輔的中郎將還要高,那還想如何?
至于說溫侯,那就更了不得了,甚至遠遠超出了呂布的想象。
畢竟,之前呂布是都亭侯,其實已經是非常出眾的爵位了,因為當時也只有董卓、董旻二兄弟本身封了侯,而如今的溫侯,更是將之前的亭侯,直接跳過了鄉侯一級,升為侯爵的頂端,也就是縣侯這個層級上,他如何能不喜?
這里多說一句,溫侯的溫不是溫酒的溫,而是河內溫縣的溫。用溫縣來做封地,更是顯示出了董卓的褒獎之意,因為此番呂布大顯神威的黃河三津河內側,正屬于溫縣。非只如此,溫縣向來還都是河內頂級大縣,河內司馬氏、楊氏、常氏、趙氏,俱是名族…公孫珣麾下得力人物,從漁陽太守常林到倚馬可待的王象,都是來自溫縣。
總而言之,呂布是真心感激涕零。
至于說賈詡,卻只是從都尉變成了校尉,勉勉強強升了半級,而且爵位全無…這倒不是董卓賞罰不公,而是賈詡本人刻意推脫,將功勞推給呂布的結果。
“這么說,爵位你是不愿受的了?”
相國府大堂正中,董卓獨坐在一把加大太尉椅上,而周圍諸多朝廷官員、屬吏卻只是坐在席子上,平白顯得董相國高了周圍人許多。
“詡志不在此。”賈詡躬身下拜,態度堅決。
“我明白。”董卓倒也不生氣,反而好像頗為理解。“你們這些讀書人,腦子里想的事情跟我們不一樣…譬如文優這廝便是如此,我讓他去做太仆,他卻只愿繼續做這個狗屁博士,說什么生平為一博士而足?”
立在董卓身側的李儒無可奈何,只能勉強賠笑:“岳父大人,博士并非狗屁。”
“隨你吧,不耽誤做事便可。”董卓繼續笑道,卻又指向了座中另外一人。“還有蔡伯喈,伯喈對我向來誠懇,從未有過失禮之處,可今日到我這里,約好了下午開宴,請他早到一個時辰,上午就來為我寫封文書,卻居然遲到,剛剛才來。我問他何故,他說路上聽到有人彈琴,死活挪不動腿…”
正坐在一邊寫著什么東西的蔡邕,聞言不由抬起自己的朝天鼻,辛苦向董卓賠笑。
“還有荀慈明。”董卓繼續指向一人,卻是他左手側第一位的一個華發老者,而賈詡也趕緊朝此人躬身行禮。“慈明與我年歲相仿,乃是我少年時潁川便結識的老實人,我昨日還問他,做了三公是不是得償生平所愿?他卻對我說,蒙我賞賜,百日內從白身到三公自然感激,可生平最得意事,卻是當年注解了《周易》…”
當朝司空荀爽先是朝賈詡微微捻須微笑示意,然后才無奈回頭對著董卓重申了一遍自己的看法:“相國,于我這個腐儒而言,注解《周易》確實是生平最得意之事。”
“我也佩服萬分!”董卓一臉嫌棄,李儒倒是眉飛色舞,忍不住插了嘴。
剛剛對著賈詡都還極為和善的荀爽干笑一聲,便不再多言,而李儒也知趣閉嘴…眾人心知肚明,前幾日李儒奉命去毒殺廢天子劉辯,雖然這事在如今的局勢下什么都算不上了,可大家多少還是有些膈應。
“總而言之了。”董卓并未注意到自己女婿和故友之間的少許不和諧,而是對著賈詡做了最后安排。“文和的意思我是明白的,那就不給你加爵了。等過兩個月到了長安,若前方戰事又順利,你去做個尚書、博士也都無妨…準了!”
賈詡微微動容:“多謝相國體諒,只是…”
“只是什么啊?”董卓不以為意。
“只是如今觀山東諸侯多是無用之輩,以相國之神武,我軍之善戰,完全可以掃蕩攻破。”賈詡立在堂中小心言道。“何必還要遷都呢?”
“打仗是打仗,遷都是遷都!”董卓微微蹙眉言道。“兩不相關…而且別的不說,最近河東白波賊蠢蠢欲動,而公孫珣更是已經打到了太原,據說還抄了子師的家,關中是我的基本,必須要嚴加防范!尤其是公孫珣,其人雖只兩萬兵,卻決不可小覷!”
隨著董卓作色,堂中諸人本能看向了董卓左手側第二人,當朝司徒領尚書令王允王子師。
而王允卻也稍作姿態,正色而言:“其實公孫珣抄掠我家中,未必是貪財貨,怕是并州道路難行,又有太行山百萬山匪隔斷幽冀與并州的聯系,其人后勤不支,這才大肆抄掠…”
“或許吧!但無論如何,都要盡快回關中防范,遷都事也不可遷延下去。”董卓連連搖頭,臉色也顯得更加嚴肅。“今日既然說到這事,便多與你們說一些并州的事,不是我畏懼公孫珣,而是這下子確為天下名將,而且為人毅力、決斷皆超世俗,不得不防。”
堂中瞬間變得氣氛凝重起來,不要說董卓右手邊那些西涼出身的屬吏、軍官,便是左手邊從荀爽到王允,也都紛紛肅容,甚至就連蔡邕,也不知為何突然停了手中之筆。
“你們算一算,其人自弱冠而起,凡十余載,天下動亂,是不是足有五六成是其人一力為之?而本朝歷來邊患,無外乎是北面鮮卑、烏桓、匈奴、西羌、高句麗這五處最為過,是不是也被其人以一己之力剪除其三?如此人物,越是悄無聲息,卻要嚴加防范!”董卓繼續扶著腰帶在座中感慨道。“想當初在并州,我剛到晉陽赴任為刺史,他一個區區別部司馬便敢孤身來見我,而且張口就說要替我把雁門太守張歧給除掉,那時我就知道他是個大大的豪杰!若非是他已經與趙苞女兒許了婚姻,我幾乎要宰了我那兩個廢物女婿,把兩個女兒一起塞給他,何至于只送一把刀呢?也何至于一直到今日才能主持朝政呢?”
除李儒外,眾人多聽得入神。
而董卓說到這里,也是突然想到了一件事情:“說起來,我孫女小白年方十三,只比公孫珣長子公孫定大三歲,未嘗不能結為婚姻,而若公孫珣能應,讓他出冀州,我出中原,天下豈不是可以就此安定下來?”
“相國。”王允趕緊在座中提醒。“白波匪、張楊、匈奴諸部隔絕道路,便是訊息都時通時不通,何談婚姻?而且,公孫珣此人必然不會應的。”
“說的是!”董卓微微感嘆道。“公孫珣必然不會應的!便是袁紹,經此一敗…”
董卓戛然而止,引的堂中眾人紛紛生疑。
“袁紹經此一敗。”董卓忽然失笑。“或許存了罷兵的念頭也說不定…可趁著年正旦年節,遣朝中公卿,以改元為口實,去說降于他!”
這一次,眾人倒是并未多言什么。
而雜七雜八說了這些事情,董卓再一抬頭,卻見到賈詡依舊在堂中立著,便不由失笑,也就揮手讓對方退下,而賈文和也是無奈坐回到了左手邊給他預留的位置中。
不過,董相國畢竟賞罰分明,賈詡拒絕了爵位,他便復又傳令下去,說是整個正月,各處軍官往洛中相國府這里送繳獲時,無論財寶美女,一律分出兩成,一成與賈詡,一成與老家失了家產的王允,以作補償與安慰。
而交代完這些以后,蔡邕也恰好寫完了文書,董卓便即刻下令,讓仆從鋪設幾案,傳遞菜肴美酒,大開宴席…一來,自然是慶祝正旦年節;二來,也是慶祝河內此番大勝!
不過,宴席剛剛開始后不久,忽然間,堂外傳來軍務,然后有士卒當堂匯報,說是中郎將李傕發來軍報,乃是之前校尉徐榮、李蒙奉命往擒潁川太守李旻的事情,已然成功。
如今,李蒙、徐榮正在潁川郡治陽翟,且已經按照董相國的直接軍令,架起大鍋,當眾烹殺了李旻!而之所以能如此順利,卻是李傕也在陽城攔住了孫堅試圖救援的兵馬,還斬首數千的緣故!至于所有斬獲,李傕已然派人往洛中送來了!
話說,李旻乃是董卓任命,卻在袁術到達南陽后與其人眉來眼去,董卓以其為叛逆,所以深恨其人,再加上想要震懾袁術,這才專門下軍令要烹殺…此時聞言,倒是不由開懷大笑,至于斬首數千還專門送來,他卻懶得理會了。
而座中諸人,和董卓的反應一樣,戰場上斬首數千也都沒有什么感覺,唯獨烹殺二字一出,卻不由有些反應,但卻又涇渭分明…右邊西涼軍官、屬吏,多是久歷戰場,見慣了血腥之事的,而這事雖然殘忍,卻不過一條人命,所以多不以為意,甚至有人主動陪笑;但左面諸多朝廷官員,除了幾名年長之人見慣了瘟疫、饑荒、戰亂時慘景,還能保持鎮定,其余大多數人,卻是登時面色蒼白失態!
這還不算,隨著董卓笑聲不斷,得意忘形,劉焉長子,左中郎將劉范,居然一個忍不住當眾吐了出來!
坐在對面的賈詡看的分明,之前劉范正在啃一只人參燉雞,也難怪會如此把持不住。
“不要壞了大家興致,出去!”
董卓原本看到有人當眾嘔吐,幾乎動了殺心,但看清是劉范,卻多少也明白這人不能亂殺,便揮手將對方趕出。
劉范巴不得如此,勉強一禮,便直接在不少人羨慕的目光中倉惶逃出堂去。
而其人既去,董卓復又大喜,以南面潁川之勝,呼喊眾人喝酒慶祝…堂下眾人,無人敢不應。
就這樣,宴席一直持續了足足數個時辰,到了傍晚時分,血色殘陽,方才隨著董相國心滿意足,就此作罷。
那些軍官們繼續喝酒作樂,而諸如荀爽、王允、蔡邕等朝廷官員卻紛紛告辭,當然,賈詡雖然是地道的西涼人,又是此番宴會主角,卻也不喜歡這種場合,也是立即告辭…然而,不知是不是賈文和在此的緣故,這一行人雖然面上和氣有禮,卻都相隔頗遠,然后以各懷心事的姿態,一同了走出相國府邸。
唯一例外的乃是荀爽,其人身旁有一個三十來歲沉默寡言的中年人親自攙扶,乃是其侄孫,黃門侍郎荀攸荀公達;而荀爽本人也頗顯和氣爽朗,一路出來,倒是都在聽他說笑。
然而,好巧不巧,眾人忍受著僵硬的氣氛,一路來到門外,剛要捏著鼻子相互辭別散去,卻又迎面撞上了最讓人無奈的一幕…千余西涼騎兵,中間足有過半是披頭散發的羌人騎兵,明顯就是李傕所部,正在招搖過市!
而這些騎兵的戰馬身上,或多或少都掛有首級…儼然便是之前李傕派人所言的‘斬獲’!
眾人無可奈何,只能立在門下等候這些人過去,但偏偏這些軍士來到董卓府邸面前還都要下馬步行,甚至還有人認得王允和賈詡這兩位,專門行禮,也是讓人愈發無奈和尷尬。
但更尷尬的事情還在后面,炫耀‘斬獲’的騎兵隊列估計才走了一半,身后相國府便有人主動追來,卻是讓數名甲士分別給王允和賈詡沒人送上了數十名頗有姿色卻驚惶無定,而且衣物上還沾染著血跡的婦女,說是剛剛李傕送來的‘戰利品’,按照相國吩咐,正月繳獲,都要分潤這兩位的。
王允和賈詡哪個敢推辭?便只好硬著頭皮讓這些甲士帶著婦女立在門前繼續等候那些騎兵過去。
然而等不多久,又有事發生…忽然間,隨著一名西涼騎兵下馬行禮,一名婦女卻是自賈詡身后飛奔而出,然后不管不顧,直撲這騎兵身后戰馬!
幾位大人物看的分明,她不是想奪馬,而居然是想搶奪對方馬上的首級!
賈詡渾身冰冷,張口欲言。然而不待其人開口,身后相國府甲士趕上,亂刀劈下,便將這女子斬殺在街上,并直接扔到了那匹馬上,儼然是要那騎兵順便處置掉尸首。
經此一事,相國府門前婦女哭做一團,卻不敢再有多余舉止,而立在前面的諸多朝廷棟梁們,卻個個面色蒼白,無一人出一聲。
好不容易熬到這波騎兵離去,宛如木雕的賈詡便趕緊踏步,準備帶著這些婦女離開此處歸家。但是,剛要動身,旁邊街道邊上卻迎面撞上一人,后者一身錦衣,卻跌跌撞撞,宛如醉酒,經此一撞,更是差點倒地。
賈文和匆匆扶起此人,卻發現居然是之前早早離去的劉范。
劉范雙目通紅,面色慘白,勉強站起身來,看清是賈詡后,卻如見到什么令人厭惡的東西一般,猛地推開對方,掩面倉促而走。
賈詡愈發覺得渾身上下冰涼難耐…他也是剛剛想到,劉范隨其父劉焉隱居陽城山十八載,幾乎就在陽城山長大,陽城山北乃是滎陽,陽城山南卻正是李傕有所‘斬獲’的潁川陽城!
一念至此,賈文和本能回頭試圖去拽住此人,卻發現荀爽的侄孫荀攸已經扶住了劉范。然而,劉范看清楚是荀攸以后,卻也是滿臉厭惡,直接推開對方,甚至撞的荀攸身后的荀爽也是一個趔趄。
但堂堂三公,且是以爽朗著稱之人,被如此頂撞,卻居然宛如木雕一般,不笑不怒。
經此一撞,之前明顯也準備試圖上前扶住對方的王允,倒是順勢駐足,面無表情的立在了原處。
劉范繼續追著那些騎兵往前踉蹌而走,而身后相國府前,荀氏祖孫、太原王允、西涼賈詡,卻在數十名婦女的啜泣聲中各懷心思,默默散去…連頭都不敢再回!
唯獨蔡伯喈,忽然抖如篩糠。
———我是不敢回頭的分割線———
“董卓亂政,詡以西涼故人,允以太原名門,俱得受恩寵。然二者居家在洛,各不相同。詡不設帷帳,清貧如常,所得俸祿,與仆廝同器飲食,意恬如也,諸將有掠得人之美女財物者以遺,詡不能卻,置之別室,訪其主而還之;允常奢態,精食美用,錦衣玉食,每有美女財物所遺,即留用家中安置。詡聞允之作為,乃固知,彼欲圖董也!”——《新燕書》.卷六十二.列傳第十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