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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龍眠老子識馬意(續)

  “將軍怎么處置陽曲郭氏?”

  出乎意料,王澤王季道從慌亂中恢復過來以后,沉思片刻,卻居然沒有著急討論自家族人的事情,反而詢問起了郭氏的安危。

  這次儼然輪到公孫珣有些猝不及防了,其人嗤笑一聲,只能反問回去:“王公以為該如何處置呢?”

  “郭缊一人之私舉,不足以累及家人。”王澤當眾正色言道。“如今陽曲郭氏剛剛舉族為公,盡發錢糧、徒附補充軍資,而陽曲那邊的故幽州刺史、平原相郭勛,故涼州刺史郭閎公,更都是為國而無私之人…所以我以為,衛將軍既然討董伐難,那就應該賞罰分明,恩威并用才是,切莫濫傷無辜。”

  軍中將佐大多沉默以對,只是紛紛看向了公孫珣,唯獨一個魏越,一度想開口,卻被韓當瞥了一眼,然后也是閉口不言了。

  全副甲胄的公孫珣在眾人的圍觀下也是沉默了片刻,卻終于緩緩頷首:“王公說的是,郭缊是郭缊,郭勛是郭勛,郭氏是郭氏,我怎么會因為一人而忘記郭氏整族的功勞呢?”

  “將軍能如此寬宏,善莫大焉!”王澤輕聲嘆道。“也不枉郭氏如此盡力。”

  公孫珣一聲干笑。

  “不過,想來正是因為知道君侯寬宏,郭缊才膽敢擅為此事…他是認定了君侯不會因為他一個人而降罪于郭氏的。”戲忠趕緊在旁插了句嘴。

  “不錯!”魏越終于抓到了機會。“郭缊此人向來可惡!總是借著君侯善心而占便宜,十余年前在雁門,他便以救助流民為由訛走我家君侯數倉軍資,卻讓我家君侯擔責!如今此人居然反叛?!若被我抓到,必然當陣宰了他!”

  除了向來沒有好臉色的田豐,眾人不由紛紛哄笑。

  “好了。”公孫珣倒是沒心思想這些,只是再度看向王澤。“王公…郭氏如此,王氏又如何?”

  “將軍若信得過我,還請許我往晉陽家中一行。”王澤稍一思索,便提出了一個要求。“容我盡力而為…如何?”

  公孫珣定定看著這位代郡太守,對方卻也絲毫不懼,只是坦然相對…而片刻后,公孫珣卻終于是微微頷首:“王公自去,但我這里若無訊息,還是要進軍如常的!”

  “這是自然,豈能因為我個人舉止而蹉跎大軍?”王澤拱手告辭,卻是毫不拖延,轉身直接從倉促扎營的中軍帳旁牽過一匹馬來,然后單馬向南而去了。

  “這些世家大族信不過!”魏越再度忍耐不住道。“君侯,這廝必然也是不會回來了!”

  公孫珣不以為意。

  次日,大軍繼續南行,而這一次卻不是地方官吏主動開城、開寨相迎了…很顯然,不管如何,楊終身為正牌太原太守,此番又得到了郭缊和王氏的支持,那無論如何都是很有號召力的。

  當然了,真正面對帶著數萬戰馬、駑馬,又有一萬多輔兵襄助的兩萬精銳大軍,也沒有哪個城寨、鄉邑會真正抵抗的…實際上,在化雪之后的太原郡中這一路行來,前后只有一處真正反抗的,卻又是被太史慈給一箭射死了領頭的,然后也趕緊開城。

  換言之,這一路于敵境中行來,卻居然比之前冒雪行軍于友方境內更加從容,也更加順利。

  而如果非要說區別,只能說之前大家是友盟,開寨開城后,算是勝利會師;而從這往后,再開城開寨,卻只能算是投降了…既然是投降,雖然不至于說生殺予奪,可幽州軍到底獲得了沿途城寨的處置權力,每到一處,都可以從容收編當地大戶徒附為輔兵,占有地方庫房,并要求當地世族富戶提供糧草后勤。

  不過有意思的是,由于從狼孟縣往南,便已經進入太原盆地貼近晉陽那一塊了,也就是所謂晉中平原的北面核心所在了。這里的土地、人口、財富,一半處于官府管轄之中,剩下的一半倒十之八九是圍繞著太原王氏而存在的,甚至這些地方的官吏,也多是太原王氏的子弟或者附庸擔任。

  說是什么處置沿途大戶,倒不如說是在沿途抄王氏的家!

  不得不說,公孫珣之前對郭缊那番話還是挺懇切的…在這個世族、豪強各取所需,壁壘分明的時代,在有些世族窮的沒有褲子穿卻能做大官,有些寒門家中富甲一方卻只能為吏的時代,太原世族的確是一群奇葩!

  他們是世族與豪強的統合體,他們同時握有最高層的政治權力和最底層的經濟權力,他們同時在意名聲和財富,他們是后世門閥政治的起源…而更可怕的是,他們這種生存方式似乎還是歷史方向所在。

  至于說為什么公孫珣要如此違背歷史潮流般的對這些人如此警惕,哪怕這個時候的這些太原世族精英有一個算一個,其實個個公心大于私心,其實個個才德兼備?

  這個,大概就得問一問此時已經到達雁門平城的某位安利號大老板了。

  就是這位公孫大娘的惡意灌輸,讓這位手握重兵的衛將軍從小就覺得門閥是個危害天下的大壞蛋,是威脅他私人野心的最大阻礙,這種惡意滿滿甚至讓公孫珣到了不惜用上不得臺面的詭計來整飭太原世族的地步。

  “前何故止步?”幾乎是出于本能,傘蓋下的公孫珣立即勒馬詢問。“可是楊終出晉陽迎戰?”

  “君侯!”很快,前方便轉來哨騎。“前方有一十二三歲垂髫少年引數騎攔路,自稱祁縣溫氏宗子,代其父前涿郡太守溫恕來面謁君侯,并有軍情匯報。”

  饒是公孫珣見多識廣,此時也不免有些茫然。

  實際上,何止是公孫珣,中軍處周圍諸多軍官、吏員,也是紛紛驚疑,而等到那溫姓少年被引到跟前時,眾人卻又紛紛交頭接耳起來。

  話說,這少年是真的只有十二三歲樣子,而且為了趕路,他居然是坐在一名侍從懷中的!

  “小子溫恢,見過衛將軍!”少年被扶下馬后,就在道中于無數目光中躬身行禮,絲毫不怯。“當日家父與崔公在涿縣交接時,小子有幸曾在席間見過衛將軍一面,相隔數年,不想衛將軍神采依舊。”

  “哦,你父親可還好?!”公孫珣一時只覺得頭皮發麻,只能隨口而答。

  話說,他哪里會記得崔敏之前的涿郡太守之子?而且算起來,當日這溫恕離開涿郡時,眼前這小子怕還是個十來歲的童子。

  “不瞞將軍,家父身體不好,不然也不至于是小子我來謁見將軍了。”這喚做溫恢的少年再度拱手行禮。“將軍…我此行是有事情來匯報給將軍的。”

  “你說。”公孫珣這才回過神來。

  “其一,楊終不自量力,擅自起兵對抗將軍,有違大義,而我父雖然病臥在祁縣家中,卻已經下定決心要為將軍守住祁縣了…來時,我父已經散盡家財,購置了糧草、軍械,并發徒附、奴婢為兵,已經奪取了祁縣南邊的小邑,就等將軍大軍到達彼處,直接拿下據城而守的祁縣王氏了。”溫恕有條不紊,從容言道,而其言語中的訊息也是讓人咋舌。“其二,小子自晉陽來,親眼看見楊終在晉陽的防務布置,愿為將軍做個向導和說明。”

  田豐在旁邊聽得有趣,雖然此事公孫珣早有交代讓他不必過問,卻還是忍不住插嘴問了一下:“你父既然身體不好,為何還要散盡家財,替衛將軍購置糧草軍備?不該留一些與你嗎?”

  溫恢不認得田豐,只是拱手而言:“不瞞這位先生,家父本來確實有給我留一些資產、奴仆為備的意思,是我勸他只留溫飽用度便可…”

  “為何?”公孫珣終于再度開口了。

  “因為小子覺得,董卓亂政,而數十路諸侯并起,天下其實已經算是亂世了,這個時候,我們父子二人,一個體弱,一個年幼,若拘泥于家產,反而是取禍之道。”溫恢不慌不忙。“而若是真想讓家人平安,卻正該散盡家資襄助一個英雄才對…所以,聽說將軍自北面而來,我們父子就立即覺得,此番我們祁縣溫氏是終于可以平安了。”

  公孫珣一時大笑不止,卻又搖頭感慨:“太原世族,果然不可小覷!”

  言罷,其人也不多問什么,直接回頭向身后負責文書的王象借了筆來,然后居然就翻身下馬,并不顧天寒地凍,當眾脫掉外袍,最后伏在馬背上于袍子上記下了這個少年的名字——所謂太原祁縣溫恢是也!

  一番折騰后,公孫珣便讓溫恢繼續上馬坐在他侍從懷中,然后并馬而行,一邊閑聊,一邊繼續催動大軍一路向南面晉陽城而去。

  然而,行不過數里,又有人來報,說是晉地千年名族令狐氏族長之子令狐華親自到了前面迎候衛將軍。

  公孫珣愈發感慨!

  就這樣,一路接納了不少太原名門之后,臘月二十,公孫珣終于是來到了千古雄都晉陽城外!

  “怪不得那楊終能被郭缊如此輕易說服,也怪不得連王公都說服不了族中…”婁圭立在馬上,驚愕一時,他身側則是剛剛從對面過來,然后一臉淡然的王澤王季道。“如此堅城,如此防備,誰敢輕言破之?而拖延日久,我等勞師遠征,則不戰自潰!”

  ———我是望城興嘆的分割線———

“溫恢字曼基,太原祁人也。父恕,嘗為涿郡太守。溫氏祁縣世族,外名于州郡,內足於財。及董卓亂起,太祖過太原,太守楊終以晉陽天下堅城,富有兵甲,欲抗之自為。恢年十三,說父曰:‘世方亂,安以富為?當助英雄也!’其父從之,復遣其潛行過晉陽,往謁太祖。太祖見而奇之,乃脫衣書其名于襟上,以示不忘。”——《典略》.燕.裴松之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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