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孫珣沒有說謊,雖然不確定洛中到底是何局面,可他當日返回盧龍塞時就已經第一時間給洛中何大將軍送去了平叛捷報,而如今更是送去了關于閻柔的處置結果。
這不是搞投機倒把,只是在按部就班履行職責而已。
大概五月下旬的時候,第一封正式捷報就通過官方路徑送到了洛中,而此時的洛陽正理所當然的陷入在某個新的僵局之中。
當然會是在僵局中。
實際上,自從那位靈帝死后,整個天下就漸漸變了味道。
很多人不理解,為什么靈帝死后不久,局勢就急轉直下?答案其實很簡單,因為漢靈帝實在是太能作了,國家被他禍害成那個樣子,所有人也都知道是他禍害的,偏偏又礙于他十幾年天子的穩固身份,不能奈何。所以,當他一死,人心就瞬間有了一種失去束縛的感覺。
于是乎,董卓攥著兵馬不去上任;于是乎,劉焉唆使張魯隔斷漢中,割據益州;于是乎,公孫珣一回師就撕破臉收拾了劉虞。
對應的,洛中也是一回事。
董重身死、十常侍倒戈向何氏、蹇碩敗亡、董太后崩在永樂宮…天子死了不過一個月,他苦心為皇次子營造的保護膜便徹底消亡。但更諷刺的一點是,何進根本沒有對皇次子本人動手的意思,自始至終威脅何氏權威的,其實都只是董重與蹇碩的存在。
換言之,靈帝的安排本身才是最大的問題,根子還是在那位死而不僵的天子身上。
所以,現在的問題其實出在何氏內部,或者說是何進與他的家人們之間出現了某些分歧。
須知道,解決了董氏的威脅,確立了何氏的權威,接下來,士人們理所當然的要求何進履行承諾,誅殺十常侍,而何進主持朝政多年,非常清楚士人、宦官、外戚的怪圈,也明白士人、宦官只能二選一,再加上外戚歷來都是被宦官所擊敗,所以他的立場倒是非常堅定…可與此同時,掌握北宮的何太后,車騎將軍何苗,卻很輕易的就被宦官給拉攏了過去。
何苗倒也罷了,北宮實際上的主人何太后死活護著十常侍就很讓人無奈了,饒是袁紹、荀攸、荀彧、許攸、郭圖、逢紀、劉表、蒯越、盧植…等等等等吧,這些人的智力值加一塊能爆何太后幾十倍,但此時面對一個深宮女主,居然無可奈何。
何進這個當哥哥的都無可奈何。
于是乎,沒辦法,在所有人的勸諫下,何進不再猶豫,立即按照原定計劃召外兵入洛!
當然了,這個時候肯定不是一上來就要撕破臉,此時何袁聯盟所想的,還是以外來兵馬恐嚇何太后,逼迫對方就范為主…
沒錯,所有人都想到了撕破臉皮大開殺戒,但所有人卻都沒有真的做好準備。別看何進跟公孫珣寫信,說什么九路大軍,但其實那只是走程序不成的所謂后備計劃。
不過,公孫珣與戲忠曾經討論過此事,隔岸觀火,他們看得更清楚,這個時候走程序是必然難成的的,維持平衡也極度困難,撕破臉反而是必然的。
一切都如計劃中的那樣,五月初,袁紹為司隸校尉,假節;王允為河南尹;董卓、丁原、橋瑁也各自引兵來到洛陽周邊,其中橋瑁在洛陽城東面鞏縣,丁原在西北面孟津,董卓在西南面河南縣幾陽亭。
這里多說一句,董卓沒那么囂張跋扈,他從函谷關過來后進軍到距離洛陽城只有數里的顯陽苑后,何進派出了使者,其人就老老實實的按照命令,帶著兵馬轉向到幾陽亭駐扎了起來。
這里距離洛陽城足足三十里。
總之,除了一些不傷大雅的小細節外,三路兵馬總體上沒有任何超出控制的跡象,他們完全按照何進、袁隗等洛中那個已經事實上結盟的誅宦共同體的指示行事…也就是假裝不聽中樞的命令,打起誅宦的旗號嚇唬人,但實際上本身并未有什么出格的表現。
而真要說出格,也只能是丁原了,這位前并州刺史,現任武猛都尉,居然一把火燒了孟津,火光映照幾十里,洛陽北宮都看的清清楚楚,然而依然是奉命而為,也就是奉何大將軍之命嚇唬太后的。
與此同時,董卓則非常默契的上了一個奏疏,殺氣騰騰的要求太后允許他引兵入洛,殺光張讓等輩。
這個手段…怎么說呢?
效果居然非常有效,甚至遠遠超出了何進的預料…因為這個宛如亮刀子一般的動作提醒了所有人,在十常侍出賣了蹇碩而外兵又已經到來的情況下,宦官們其實已經喪失了武力反抗的基礎。
何太后被嚇到了,宦官們也倉惶而又無奈,甚至于公開在嘉德殿上朝何進下跪求饒。
政治有意思的地方就在此處,這個時候,何進明明可以直接下令衛士動手抓人,卻偏偏只是訓斥了對方一番,然后居然只把這些人趕回各自在洛陽的家中去了!
為什么?
何大將軍不想誅宦了嗎?
當然不是,事情到了這一步,何進只有誅宦一條路,否則他將面對公族、士人,甚至邊將的憤怒!早在數年前,韓遂就把話說的很清楚了,天下局勢越來越糟糕,而天下人都不知道該怎么辦,所以只能去誅宦!
那是何大將軍愚蠢嗎?
或許的確有點蠢,但也不是沒有理由的,實際上,何進也只是想再等等而已。
而公孫珣的捷報,就是在這么一種詭異的僵局中來到洛陽的。
“董仲穎是太傅(袁隗)門人,橋瑁是黨人,北軍、西園兵來源太過混亂,也不可靠…大將軍此時不愿誅宦,乃是怕此時誅宦引發動亂,反而袁氏獨大。”這日傍晚,洛陽劉寬故邸中,剛剛送走了曹操的公孫越正與某人閑談。“所以曹孟德之前才說,大將軍在等人!”
“在等他派出去的募兵嗎?”坐在公孫越身側的居然是田疇,其人半路收到公孫珣命令,復又引百余人轉入洛陽,也對洛陽局勢頗有了解,所以稍微一想便明白了是怎么回事。“還是說他看到了今日君侯送到的捷報,準備再等等君侯?須知,誅宦的大好時機就這么放棄,未免會失人心。”
“倒也不必等太久。”公孫越從容答道。“子泰有所不知,袁紹等人對此極為不滿,屢次三番催促,再加上局勢出乎意料的好,所以大將軍已經緊急派人將各處募兵之人速速召回了。如所料不差,三五日內,王匡、張遼都能回到洛陽,張楊、鮑信也能在七八日內折返,唯獨一個去了丹陽的劉玄德,可能要晚一些,但此時說不定已在路中了…我以為,大將軍應該只會等幾路募兵回來便動手,因為士人們的忍耐只會到此為止!再拖下去,正如你所言,天下人就要懷疑大將軍的居心了。”
“三五日嗎?”田疇一時感慨。“還是希望三五日后不再起波瀾的好,天下已經夠亂的了。但若大將軍能在內安定朝局,衛將軍在外能掃蕩地方,說不定這天下還是有救的。”
“子泰想多了。”向來不假顏色的公孫越聞言突然失笑。“我在黃門監數年,對天下事看的未免多一些…這天下哪里還有救呢?”
“文超兄這是何意?”田疇微微動容。“天下動亂,禍源正在閹宦,若能剪除彼輩,再清掃叛逆…”
“禍亂天下的,何止是閹宦與叛逆?”公孫越幽幽答道。“不過是閹宦行事最惡,又不懂文過飾非,如此而已。”
田疇一時異色,卻反而不好多說什么了。
其實,公孫越、田疇、曹操等人能看出來的事情,其他人自然也能看的出來,而且相較于那些置身事外之人,有些人卻根本是片刻都難捱。
“殺豬將軍真真可恨!”已經假節為司隸校尉的袁紹,剛剛自外面回到自家宅中,然后一屁股坐到后堂榻上,卻是依舊憤恨難平。“已經第三次了,今日我又去找他,連著王允、華歆、荀彧、荀攸、鄭泰、桓典他們俱在,都一起勸說,讓他許我直接宰掉那些躲在家中的閹宦,他居然又不許?!難道真的反悔了不成?!”
“大將軍不至于此的。”聞訊趕來的郭圖趕緊在旁小心勸道。“我看他不過是緩兵之策,等局勢握在他手中再動手而已。”
“我也知道,但卻擔心萬一。”袁紹聞言愈發憤然,甚至有些頭疼起來。“你們說,萬一各路募兵入朝,大將軍優勢盡在,反而不在意我們,屆時真要維持宦官又如何?本朝宦官是那么容易對付的嗎?他何進想做竇武,我卻不想做陳藩!”
“不會的。”站在一旁的郭圖剛要再說,旁邊榻上隨意歪坐的許攸卻是忽然捻須插嘴道。“公孫文琪今日送來奏報,遼西事已平,大將軍不是想晉他為驃騎將軍,讓他引兵到河內壓場嗎?本初你想想,董卓、丁原、橋瑁三人便可以嚇得太后放宦官出宮;五路募兵便可以讓大將軍大局在握,那衛將軍一來,何大將軍還有的選嗎,他想不誅宦也不成吧?公孫文琪可不會在這種事情上猶疑。”
“那就更糟糕了!”袁紹當即應聲。“我輩辛苦數月,卻要為他人做嫁衣嗎?”
“所以,本初的意思是想讓大將軍與閹宦之間再無轉圜?”許攸不由一聲嗤笑。“而且,最好趕在公孫文琪折返之前,盡快為之?對否?”
“子遠有謀,不妨直言。”袁紹只覺得自己額頭發燙,一時滕頭難耐,所以懶得跟對方打呼哨。“這時候還說什么廢話?”
“簡單!”許攸忽然肅容。“大將軍自有余地,本初你一時難以逼迫于他,但未必不能逼迫他人!你不是司隸校尉嗎?為什么不立即假傳大將軍的意思,讓各地官府捉拿十常侍家眷、族人呢?”
袁紹怔了片刻,卻又看向了郭圖。
郭公則沉思片刻,然后難得對許攸的意見點頭稱是:“這一計極妙,此番舉動,不在各地官府信不信,也不在各地官府有沒有那個膽量,甚至不在于明示大將軍我輩不愿再等,只在于告訴那些躲在家中的閹宦,大將軍不可能赦免他們,天下人都不可能赦免他們,他們只有死路一條!而大將軍想通了這些閹宦的心境,也自然不會再猶豫了。”
袁紹扶著額頭思索片刻,卻是忽然動身,兀自往司隸校尉府而去了。
就這樣,第二日,無數洛中公文果然堂而皇之發往各地,公文直接了當,以大將軍何進的名義點名緝拿張讓、趙忠、段珪等常侍黃門家屬、族人,洛中的僵局瞬間便被打破。
而有意思的是,就在何進被打了一個措手不及,而周邊的智謀之士還沒來得及向他說明袁紹這個舉動的背后含義之時,這日中午,他的異父異母弟弟,車騎將軍何苗,卻是再度前來拜訪。
“什么意思?什么叫‘平享富貴’?”何進扶著腰中佩玉,蹙眉反問。
“兄長。”剛剛落座的何苗無奈答道。“我的意思是說,我們兄弟姐妹,本不過是南陽普通人家,如今有了這般富貴,為何一定還要折騰呢?享受富貴才是正理。”
何進張口欲言,卻被自己這個毫無血緣關系的弟弟給氣得無話可說…可憐自己苦心平衡,拉攏這個,壓制那個,只求何氏能夠不落的滿門俱亡的結局,結果在自己弟弟眼里,居然還耽誤他享受富貴?!
而且其人越想越怒,到最后居然是直接扯下手中玉佩,狠狠摜在了地上,一時粉碎。
何苗見狀,情知是惹怒了對方,也是不由訕訕,便立即告辭而走。
到此為止,閹宦們最后一次懇求和解的努力,因為何苗的愚蠢,還未開始,便已經結束了。
這一天,是五月二十四日、
衛將軍公孫珣剛剛吞并完上谷烏桓,劉備尚在從揚州折返的路上,鮑信還要五六日才能回來,張遼、張楊還要三四日才能到洛陽,而王匡已經帶兵趕回到了洛陽城東二十里處。
與此同時,丁原在孟津,橋瑁在鞏縣,董卓在幾陽亭…大家都在看風景。
“中平六年…袁紹懼進變計,因脅之曰:‘交構已成,形勢已露,將軍復欲何待而不早決之乎?事久變生,復為竇氏矣!’進于是以紹為司隸校尉,假節,專命擊斷;從事中郎王允為河南尹。紹使雒陽方略武吏司察宦者,而促董卓等使馳驛上奏,欲進兵平樂觀。太后乃恐,悉罷中常侍、小黃門使還里舍,唯留進素所私人以守省中。諸常侍、小黃門皆詣進謝罪,唯所措置。進謂曰:‘天下匈匈,正患諸君耳。今董卓垂至,諸君何不早各就國!’袁紹勸進便于此決之,至于再三;進不許。紹將退,忽聞太祖捷報至,乃憂顧左右曰:‘若衛將軍至,焉有你我處分地?’遂以郭圖、許攸計,偽書告諸州郡,詐宣進意,使捕案中官親屬。至此,進謀積日,頗泄,中官懼而思變。”——《典略》.燕,.裴松之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