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桓人的動作,公孫珣立在大凌河東的山坡上,看的清清楚楚,卻依舊沉默不語,很顯然,他對這種戰斗并不抱太大希望…這不是母親故事中那個動輒單挑的時代,雖然關張之勇,乃至于呂布之驍勇他早就見識過,也同樣感到震撼人心,但他卻可以保證,以關張之勇也不可能在沒有補給沒有營地的情形下以十余人逼退千余人。
因為人會累的!
可以想象,對面那個披散著頭發不停下令的烏桓首領就是要用這十幾個人來震懾自己,二十個白衣烏桓騎兵如果敗了,他會再派一隊人,再敗了就再派…如此三番五次,總是要殺了這些人給自己看的。
可憐大凌河畔骨,猶是春閨夢里人…不是不能死,死人這種事情在如今這個時代太常見了,關鍵是值不值?
那么到底值不值呢?哪怕是他公孫珣能因此逃出去也是值得吧?可如今這個局面便是他們全都死了,自己也逃不出去吧?
牛毛春雨依舊在緩緩飄灑,不知不覺間公孫珣身上的鎧甲、披風已經全部打濕,而對岸的戰斗卻已經在須臾間便開始了。
隔河細細看來,來援的那股漢軍不過十八騎,俱是普通漢軍赤色直裾打扮,外套皮甲而已,為首者則有一領鐵甲…這是此番出征時倉促選調騎兵時給予的制式裝備,想來正是那些燕趙游俠。
而對面,乃是二十騎白衣烏桓騎士…其中為首一人是穿著皮甲的。
怎么說呢?雙方的人與馬應該很都很疲憊了,但漢軍尤其疲憊,不過烏桓兵的裝備明顯差很多,這一波對沖,勝負未可知。
兩撥人剛剛列陣對峙的時候,幾乎所有的人都是這么想的,但僅僅是片刻之后,眾人便停止了猜度,因為騎兵對沖,乃是一瞬之事!
速度、力量、犧牲,成就了突騎的強大與血腥!
十八騎漢軍,自北而南,一次沖鋒直接死了五人,但烏桓人卻死了十三個,包括那名穿著皮甲的首領!然后漢軍立即扔下長矛,拔出了腰中的制式環首刀,返身近戰劈砍,剩余七名只有白衣的烏桓人無可抵擋,幾乎是立即被砍殺殆盡。
全程不過是一眨眼的功夫而已,漢軍贏得干脆利索,無可質疑,而死掉的烏桓兵白衣血染,格外刺眼。
饒是早有所料,饒是知道這種勝負無關大局,饒是明白上來死了五個人對河西這一小股漢軍來說損失比例更大,更顯得烏桓人局勢在握,可如此干脆的沖鋒與殺戮還是讓河東的漢軍、河西的烏桓兵馬與各路雜胡紛紛心生震動。
便是見慣了生死的公孫珣也不由側目盯住了對岸。
大凌河西,漢軍只剩下十三人,卻在為首的那人大聲呼喊下有條不紊的下馬重新整備,有人上了烏桓人休息更充足的戰馬,還有在沖鋒中失了長矛的人趁機拿起了烏桓人的長矛,然后十三騎重新列陣,并遙遙持矛邀戰!
披散頭發的烏桓首領面色發青,卻是再度看向了自己身側的一名小首領:“河東面公孫大將軍在看著呢,二十騎與你,不要丟臉!”
“二十騎,便是能勝也會丟臉吧?!”孰料,這名身材雄壯的小首領居然勃然作色,當場反駁了回去。“規泥,你自己說,如此勇士,又已經戰了一場,我屈頭哪里會占他們便宜?!他十三騎,我也十三騎!”
名為規泥的烏桓首領欲言又止,但終究是無話可說,只能任由這名頗有性格的所部勇士親自持矛出陣去了。
十三對十三,漢軍依然在北向南,烏桓人依舊在南向北,雙方持矛立定,各自加速,沿著大凌河岸又是一次沖鋒。
那屈頭身材雄壯,裝備著一件明顯經過改裝的漢軍制式鐵甲,遠遠便對著對面那個為首的漢軍鐵甲騎士一聲怒吼,倒也氣勢雄渾,然而與此同時,其人手中沖刺之矛也是忽然抬起,居然是在沖鋒過程中臨時變招,該刺為雙手力劈!
而臨近來看,才會發現對面的漢軍鐵甲騎士也是同樣的身材雄壯,而且容貌雄偉不凡,更有意思的是,屈頭如此來勢洶洶,他卻只是閉口不言,左手持矛不動,右手勒馬努力向前,堪稱冷靜相對。
電光火石之間,雙方迎面交戰一合。
屈頭手中長矛并未得手,相對應的,那個鐵甲漢軍騎士的長矛也未得手,因為雙方的長矛一劈一擋,在交馬中很明顯的對撞了一下。
而且,屈頭雙臂登時微麻,毫無疑問,他從長矛上察覺到了對方的力量…不過,屈頭有信心,對方也會從兵器上察覺到了自己的力道。
但是,隨著前方漢軍鐵甲騎士,交馬一合轉身持矛再來,屈頭剛要轉身,卻忽然覺得自己沒有被鐵甲護到的右肋一片鉆心之痛,低頭看去才發現那里居然出現了一個血洞!
屈頭恍然大悟,對方竟是一手持矛一手持刀,非但只用一左手擋住了自己雙手的力劈,更是在交馬一瞬才忽然以拔刀,刺中了自己的右肋。
回想到此為止,因為鉆心的疼痛未及發作開來,身后脖頸處便又再度一涼,儼然是那漢軍鐵甲騎士已經從身后拍馬趕到,再來一招了結了他。
兩岸兵馬再度騷動起來!
因為十三對十三,漢軍陣亡四人,烏桓人盡數覆滅。
河西岸的烏桓軍幾乎是齊齊的看向了自家首領規泥,后者張口欲言,卻又不知道該說什么好,但眼見著河對面的公孫珣似乎也望向了自己這個方向,這位戰場上的烏桓軍統帥也是羞憤難耐。
“九對九!”規泥終于咬牙言道。“全用軍中知名勇士,換上好馬,脫掉甲胄,只著白衣…不要再丟臉了!”
就在烏桓軍因為調度勇力之時而有所騷動之時,河對岸,也陡然出現了一個意外…之前被公孫珣下令釋放的俟汾黑獺居然突然趁著漢軍不備,躥入大凌河深水中,而其人果然如他自己所言格外擅長水性,帶著一柄環首刀還能躥水極速,遠遠看去還真如一直黑色水獺一般,一沉一浮便已經遠遠而去。
漢軍多在隔河觀戰,根本未曾在意此人,此時見到他逃竄,趕緊再去摸箭矢,已然有些來不及,更兼其人水性確實極佳,所以隨著僅有的幾只落空箭矢,那俟汾黑獺居然輕松游到了對岸某處,而其人上岸的地方,一堆雜胡部落兵馬,非但沒有攔擊,反而有人主動上前接應…
“果然靠不住嗎?”戲忠憤然言道。“胡狗之類,皆不可信!”
公孫珣不置可否,只是依舊盯著對面戰場無言無聲無色。
河對岸,第三次‘公平一戰’已經開始,在一眾雜胡部落的注視下,在兩岸漢軍與烏桓軍的沉默中,又一次沖鋒就在眼前。
僅剩九人的漢軍多少有些疲態盡露,其中一人還明顯一臂帶傷,但在為首一人的帶領下,居然精神抖擻,沒有絲毫退讓的意思…燕趙騎士,多少有些屬于他們自己的東西。
忽然間,有漢軍白馬義從隔河吹起號角,宛如軍令一般立即催動了第三次沖殺。兩邊相撞,宛如兩個陶罐正面相撞一般,破碎、鮮血、殘軀,之前一切雄壯嚴正的事物頓時化為烏有。
這一次,漢軍倒下了五人,但漢軍中的首領明顯武勇出眾,其人輕松殺了當面之敵外復又回身參戰,一手持矛一手持刀,左刺右砍居然又將烏桓人殺了個精光。
不過,沖刺之后的亂戰之中,又有兩名漢軍直接被殺。
換言之,第三次‘公平一戰’以后,漢軍只剩下了兩人而已。但毫無疑問,獲勝者依然是漢軍,因為烏桓人再一次全軍覆沒。
而幾乎沒有任何停歇,第四次‘公平一戰’旋即到來,這一次獲勝者還是漢軍,但那名鐵甲騎士身側,卻再無一人。
這個時候,詭異的事情出現了,隨著那名鐵甲漢軍騎士下馬一刀了斷地上掙扎的烏桓武士,河畔的細雨中居然響起了巨大的歡呼聲,但其中最長久和熱烈的呼喊聲竟然是來自于那些雜胡部落。
河對岸,在漢軍獲勝以后,也曾短暫響起過歡呼聲,但很快就隨著這名鐵甲騎士翻身上馬遙遙再度邀戰變得冷靜了下來…因為眼前的情形對公孫珣的脫身似乎任何幫助,相對應的,繼續拖延下去的話,誰也不知道烏桓人的支援什么時候到。
而這名已經得到了包括胡人在內的所有人認可的勇士,似乎注定要白白犧牲。
軍陣中,一片沉寂之下,披散著頭發的烏桓首領規泥喏喏不知所措,但事到如今,他已經騎虎難下,只能繼續勉力選派勇士出征。
片刻后,一騎自白衣軍陣飛馳而出,但迎面被那鐵甲武士給一矛挑下馬;
又一騎飛馳而出,卻又被此人一矛蕩開,復又一刀了斷。
緊接著,烏桓人久久不曾出陣,然后居然是在周圍友軍的催促下,硬著頭皮派出了一人,卻是持弓而來,口出幽燕漢語,要求比弓…然話音剛落,此人便被射于馬下。
周邊雜胡的歡呼聲越發急切,規泥半是驚恐半是無奈,這次居然派出了兩人,引得周邊雜胡部落放聲喝罵,而那漢軍騎士也不理會,只是兀自換了馬匹,直接迎戰。
三人交馬之下,一名烏桓騎兵直接被刺下馬,而那漢軍騎士胯下戰馬卻被另一名烏桓騎士給直接刺傷,其人返身跌落在河攤上,勉力起身后,甫一回頭,便看到那名烏桓騎士已經折返沖刺而來,并遠遠大喝助威。
這位漢軍騎士依舊不言,卻是從地上拔起一矛迎面投矛而出,將那騎士整個人從馬飛擲下去,然后其人從容奪馬而立于河畔,復又執刀繼續邀戰。
規泥目瞪口呆,卻是不顧周邊自己族人的苦勸,一口氣派出了五個人,并喊來一隊數十人的白衣騎兵,持弓去北面督戰…儼然是不準備繼續坐視士氣流失了,甚至都不在乎河東公孫珣的目光了。
“去問問他叫什么姓名,他的那些士卒又叫什么姓名?”早在對方單馬相對之時,公孫珣便已經激憤難耐,此時終于徹底忍耐不住了。“然后告訴他,諸君皆為國士,若我公孫珣能脫此厄,一定會奉養他們妻子父母,以作報答…至于他,就不要再送死了,我與烏桓人說,放他南歸!”
兩邊義從聽見吩咐,趕緊涌到河畔,大聲呼喊:
“河西袍澤可為十八騎留姓名在此,君侯將來必有重報!如君本人,可自北歸!烏桓人不可追!”
河西烏桓軍內外一時騷動,規泥有心想下令讓人即刻射箭了結此人,卻又不太敢在這個關口真的觸怒公孫珣…更兼雜胡洶涌,紛紛上前鼓動,規泥甚至看到周邊部族中有人遙遙指著自己大聲激烈的說著什么,愈發不敢冒險。
故此,其人到底是讓那一隊弓手給撤了回來。
隨著這個動作,河畔處除了蒙蒙細雨的飄灑聲外一時安靜如曠野,無論是河東河西,各部皆等那手持環首刀的鐵甲騎士出聲…何止是公孫珣,便是規泥自己心中都想知道這個凜凜而立的漢軍騎士到底是何來歷?
“君侯是在羞辱我們嗎?!”大凌河西,那鐵甲武士甫一開口便驚得兩岸眾人一時失語。
之所以如此不止是這個沉默寡言的漢軍騎士嗓門居然如此之大,更重要的是這句反問實在是讓人驚愕…便是公孫珣也陡然怔在那里。
“我輩自鄉中來,不避千里路遙,投君侯麾下,舍生忘死,求得難道是什么賞賜和名聲嗎?!”此人依舊持刀不動,只是扭頭看向河對面山坡上的身影厲聲反問。“國家板蕩,四處生亂,老百姓無處安身,只有君侯在廣陽行仁政,安撫幽冀流民,賴此生者何以十萬計?這番仁政還不夠我們為君侯送一次命嗎?君侯若真有詢問,我輩十八人只有一答而已,今日之死,不是為了君侯而亡,而是為了君侯昔日不負天下的志氣與仁政而死…唯此而已!”
言罷,其人也不持矛,居然是單騎單刀,兀自往前方那五名烏桓騎士方向沖鋒陷陣而去,五名烏桓騎士倉促應戰,卻被此人一刀劈出,當場了結一人,復又奪過其矛,一手持矛一手持刀,狀若瘋虎,連連壓制其余四騎不斷退后。
偏偏此人即便是拼命之時,尤有收放從容之意,居然攻防兼備,又連殺三人,最后那名精選出的勇士再也不能承受,轉身便逃,而那漢軍鐵甲騎士兀自追殺向前。
一部距離最近的雜胡部落眼見著這二人往自己陣中而來,也是一時驚愕,居然整個部落調轉馬頭,倉皇避讓。
與此同時,河東的公孫珣先是悵然若失,卻又旋即羞憤難耐,其人也不多言,也不鼓勵,只是自腰中拔出自己的那柄斷刀來,便一言不發,一馬當先往河對面淌水而去。
戲忠長嘆一聲,居然也拔出自己防身用的長劍,然后第一個跟了上去,如此形狀,河東僅有的百余白馬義從自然紛紛跟上,而剩下百余名雜胡見狀猶豫片刻,卻也是咬牙緊隨其后。
河西處,規泥早已經因為那只雜胡部落的擅自躲避焦頭爛額,好不容易喝止下來,一回頭卻發現河對岸居然在進兵,于是又趕緊呼喊下令,召集周邊部族騎士上到淺灘前阻攔;
然而再一回頭,卻又見到那名悍勇武士的鐵甲騎士一聲不吭,已經殺了逃竄中的烏桓騎士,復又直沖自己本陣而來,于是再度呼喊下令派出一隊人馬去阻隔;
但還不等他喘口氣,忽然間隨著身側屬下的提醒,規泥這才看清楚河對岸居然是公孫珣親自渡河而來,于是登時失魂落魄…這真不是他膽小,而是身為烏桓人中少有的高級貴族,他心里非常清楚,真要是公孫珣死在這里,怕是整個遼西,包括丘力居在內的所有人都會要了他的腦袋…于是,匆忙間他又趕緊下令讓那些雜胡不許放箭,反而又讓自己軍中最直接統屬的白衣烏桓騎兵親自上前肉搏,并力求活捉公孫珣!
命令顛三倒四,整個河西岸亂做一團,無奈何下,這規泥只能放棄去理會身后那名漢軍勇士,然后親自引烏桓騎兵主力向前,以求殺傷漢軍他人,并求活捉公孫珣。
“大將軍何至于此啊?”好不容易來到淺灘處,眼見著公孫珣還在河水中勉力前行,規泥便推開周圍的雜胡部落首領,兀自下跪,遙遙懇求。“大將軍千金之軀,在對岸等我家單于親自來請你如何啊?何必親冒弓矢啊?”
對此,公孫珣也是揮刀相指以作應道。
規泥無奈,只能跪在原處,然后扭頭喝令周圍的白衣烏桓與諸多雜胡騎兵一起棄弓拔矛,準備在灘頭肉搏…然而,隨著諸多兵器出竅或抬起,忽然間,一片鋒刃之間,規泥身后,一柄漢軍制式環首刀自上而下,將扭頭兀自說著什么的規泥給一刀梟首!
淺灘陣地上,混亂的白衣烏桓與諸多雜胡部落士卒齊齊扭過頭來,卻見到一名面色黝黑的雜胡青年手持一刀,氣喘吁吁,卻昂然站在灘頭規泥的尸首前,并朝周邊目瞪口呆的諸多雜胡之輩放聲喝問:“遼西這個地方,不是衛將軍做主嗎?衛將軍做主,不比丘力居做主強嗎?我們俟汾氏只認公孫氏,不認識什么烏桓單于!”
言未迄,河中一個已經非常之近的聲音也登時響起:“我公孫珣在此立誓,遼西百族,無論出身,今日從我殺烏桓者,不究過往!從烏桓殺我者,必夷其族!”
幾乎是一瞬之后,河灘之上,立時亂起。
————我是惡意虐主的分割線————
“珣征烏桓,嘗為胡兵數千騎瑟百騎于河口,漢軍十余騎者隔河遙見太珣白馬,乃不避生死,直沖胡騎陣中,凡七進出,終余一騎耳。時天落雨,珣見之感懷,隔河大嘆曰:‘天命固不在吾也,君英姿熊虎士,何與吾葬也?吾與胡騎言,君可自去。’漢騎遙橫刀答曰:‘天下讻讻,民有倒懸之厄,獨將軍收流民百萬于幽冀間,仁政所在,此非天命乎?且乎,天命不在公,在于何?請公不復言也。’遂復沖之。珣壯之,遂默然銜刀浮河往戰。”——《漢末英雄志》.王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