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煩了!”
身邊諸將喜笑顏開,可公孫珣望著滹沱河南岸的黃巾軍中軍大陣,卻忍不住在心中暗嘆一聲。
他當然不是因為張純那邊戰事順利而感到麻煩…身為一軍統帥,要為整個戰局負責,要為七八萬漢軍性命負責,公孫珣還不至于無恥到這種程度。
實際上,這位五官中郎將所感慨的正是戰局的隱憂。
兩翼分明戰事順利,漢軍占優,而且無論是這些傳令兵所言還是眾人遙遙觀察旗幟都可以清晰無誤的發現漢軍確實已經站穩了灘頭陣地。
然而,這不代表戰略目的就已經達成了。
強渡立壘的根本目的是什么?不是為了立壘而立壘,而是為了吸引敵人兵力,調度敵人陣型,從而為漢軍騎兵一錘定音制造一個完美的鐵砧。
可現在的問題是,公孫珣立馬在河畔看的清楚,在兩翼漢軍主力已經站穩腳跟的情形下,自己對面的黃巾軍中軍主力數萬人根本就是巍然不動。
他們不動,就意味著始終會有一支強力的戰略預備隊以應對那一萬騎兵的到來;也意味著黃巾軍兩翼的兵力還很充足,足可應付住局面,最起碼在兩支漢軍部隊僅能依靠渡船勉力補充部隊的情形下能夠保持住壓力,不需要請援。
這樣的結果,或許最終依舊能在騎兵到來后獲得勝利…畢竟嘛,婁子伯的那些話還是很有道理的,身后有堅城,當騎兵鋪天蓋地而來的時候,他們很可能會喪失戰斗欲望,選擇撤退。
但是,受到重大打擊全線損傷混亂的撤退,和只是側翼受襲,在中軍大部隊掩護下穩妥的撤退是截然不同的兩種概念!
而如果正對面的張寶始終沉得住氣的話,那他一旦從容引大軍回城,很可能會使下曲陽變成一座根本不可能靠常規軍事手段攻下的堅城!
即便是心里面已經有敷衍拖延下去的準備了,可公孫珣依然不喜歡失控的情形…即便是將來要長時間圍城,他也只想圍一座自己隨時可以攻下的城池,而非是真要下定決心卻又無可奈何的堅城!
這種感覺很不好。
兩翼喊殺聲不斷,漢軍不斷用渡船運送援兵上岸,好消息也不斷隨著渡船的往來被傳遞到了中軍…無外乎便是郭太守部奪了某個壘了,然后張太守所部又斬殺了某個小帥了。
但漸漸地,大概是隨著兩翼灘頭陣地的擴大,戰線拉扯開的緣故,這種報捷的頻率明顯降了下來。于是很快,一些有軍事經驗的人也察覺到了某些問題。
“黃巾賊的戰力進步神速啊!”婁圭有些焦躁的勒馬上前來到公孫珣身側,然后壓低聲音言道。“對岸的黃巾賊中軍居然依舊不動?”
“是啊。”公孫珣面色如常的應道。“放在二月剛起兵的時候,賊人早就被調動的亂成一團了,而如今彼輩居然懂得留下預備隊應對騎兵了…對壘數月,倒是學會了不少東西。”
婁圭微微蹙眉言道:“不止此處,兩翼戰事漸漸僵持,可見黃巾賊的士卒們也是今非昔比。”
“這更尋常。”公孫珣嘆氣道。“第一次打仗和打了三五次仗的士卒是一回事嗎?沒見過尸首斷肢的和殺過人的士卒又是一回事嗎?依我看,相較于下層士卒的進步,彼輩的弱點怕是還在于上面這些賊帥身上…只是,如今實在不能如戲弄童子一般輕易戲耍他們了。”
婁子伯緩緩頷首,但旋即還是釋然一笑:“不管如何,賊軍士卒戰力進步也好,賊軍首領學了一些東西也罷,總歸還是普遍不如我軍的。等騎兵一到,我不信他們能撐得住,無外乎是逃走的人多或者人少罷了!”
公孫珣也跟著笑了笑,卻默然不應。
日頭漸漸偏西,中軍眾人依舊隨主帥公孫珣和對面的地公將軍張寶遙遙對峙,不過,眾人的心思卻都放在從上游飄下來的浮尸上面去了…其中,當然是頭裹黃巾的多一些,但時不時的依然會有一些漢軍尸首甚至傷員,此時也自然會有中軍士卒頂著對面的弓弩操舟入河去打撈營救。
“將軍!”
然而,就在中軍軍官們心思漸漸麻痹,身后的中軍大隊也休息到百無聊賴之時,一騎沿著河岸忽然飛馳而來,直接在中軍前滾落下馬,卻是郭典所部派來的一名心腹衛士,其人遙遙見著公孫珣的傘蓋便忍不住大喊起來。“我家府君請派增援,這是他在戰場上用印的臨時請調文書。”
中軍眾人猛地一驚。
呂范不敢耽擱,直接下馬上前接過信,然后一邊打開一邊往公孫珣這里送來。
而另一邊,這衛士送出信來,疲憊不堪,直接坐在地上喘起了粗氣,還不忘用手抹了一把臉…其人身上本就是三分汗水三分河水三分血水外加一分污泥,此時這么一弄,倒是愈發顯得彼處戰況激烈起來。
那常山相馮歆見狀又一次沒忍住,居然還是當眾問了出來:“可是郭府君處戰局堪憂?”
“這倒不是!”這衛士被問到,趕緊又在地上挺直腰桿言道。“黃巾賊雖眾,但不是我們對手,更兼郭太守親持白刃奮戰在前,故此我軍依然是勝勢。只是如今戰圈越來越大,賊人卻還是源源不斷團團圍住,眼見著我軍遲遲不能破圍,所以我家府君才想借調中軍渡船,以方便身后宗校尉速速多發快發援兵。”
“原來如此。”非止馮歆,中軍眾人俱皆松了一口氣。
其實,這便是強渡作戰的一個重大問題所在了——渡船不足,投送兵力的速度有限。
須知道,滹沱河不是黃河那種大河,沒有金堤,沒有專門渡口。平日里水勢不強的時候,各郡縣之間一般都能找到適合的地點,輕易架設浮橋充當往來路徑,所以整條河上根本沒有那么多船只可以搜羅。
實際上,公孫珣和張寶相對的這個地方以前就是從下曲陽過河往北的浮橋所在,只是被張寶撤到河南時給直接拆了而已。而后來漢軍在此處立營,又嘗試從此處渡河,還被黃巾賊立土山阻隔,也不是沒有緣故的…畢竟,建設浮橋的地方總是最窄的地方,兩岸淺灘也被夯實,正適合強渡。
回到眼前,公孫珣瞥了眼郭典倉促送來的戰場文書,卻在眾人期待的目光中淡淡搖了搖頭:“我也不寫文書了,回去告訴你家郭君,按照約定,我軍騎兵再有半個時辰左右便要從下游,也就是自東面過來了,而郭君在西側,此時增兵并無大用…故此,中軍的渡船我另有用處!”
那衛士頗為失望,但也無話可說,只能趕緊聽令而走。
不過,周圍軍官聽得此言倒也釋然起來…公孫珣此意明顯是要支援下游,也就是張純、程普那一路。
這么做,于公,卻是對從東面而來的騎兵作戰更有好處;于私,那程普乃是五官中郎將的私人,讓功勞給他所部,也是理所當然。
果然,公孫珣等到郭典的衛士匆忙離開,不慌不忙,轉身朝身側下令:“讓程德謀即刻將高素卿所部精銳集中起來送過對岸去,騎兵早晚將至,不要留手了!”
數名白馬義從即刻動身。
婁圭和戲忠對視一眼,然后依舊是婁圭上前建議道:“君侯,我軍騎兵應該已經在下游處歇息好了,若是想極快了結此戰,不妨速速動用旗語,催促他們發兵…畢竟,張寶和他的中軍看來是不會動了。”
公孫珣聞言不由回頭看了眼對岸土山上居高臨下的地公將軍大旗,他知道,誠如婁子伯所言,那座土山和那個大旗后面必然有三萬左右最精銳的黃巾軍主力巍然不動,恰如自己身后也有兩萬余漢軍席地而坐休息了大半日一般。
然而,公孫珣會讓這場強渡之戰就這么不清不楚,不明不白,甚至無關痛癢的‘勝利’結束嗎?
讓張寶保存精銳與大部實力,退到城中從容據守?
郭典一把年紀,親自拎著刀跟黃巾軍搏殺,連張純這廝都能于絕境中咬牙奮起,慨然渡河,他公孫珣就這么敷衍?
一念至此,公孫珣冷笑一聲,復又回頭面北,卻是面色一肅,陡然對著中軍所在大聲喝問:“河間國兵馬何在?”
“河間兵曹掾、假司馬東州王蒙拜見將軍,請將軍吩咐!”眾人怔了片刻,然后其中一人趕緊匆忙閃出大禮參拜,卻正是河間國在亂后奉命派出的援軍首領。
“王司馬。”公孫珣凜然問道。“我前日點驗名冊,見你部中有一曲人馬居然全都是戟兵?!”
“正是!”王蒙趕緊答道。“幽州突騎弓騎,冀州長槍勁弩,我河間兵素來有用長戟大槍的習慣,此番戰亂起,國相奉命便宜行事,便發地方武庫,專門征召組建了一曲戟兵,一曲槍兵,兩曲弩兵,兩曲大盾兵,一共一千兩百精銳,外加一千材官,兩千丁壯…雖然較其它郡國稍少一些,但戰力、裝備絕強!”
“將你部各曲假軍侯全都叫來!”公孫珣當然懶得理會河間國出了多少兵的事情。
周圍眾人也好,王蒙也罷,情知公孫珣是要選調精銳,為騎兵到來做最后一次沖擊,所以無人敢怠慢…只是王蒙頗為興奮,而其他人頗為艷羨,不知河間兵如何就入了五官中郎將的眼睛而已。
須臾后,十來個所謂‘假曲長’紛紛帶甲而至,在河灘上集體躬身大拜。
“哪個是戟兵曲長?”戰事緊湊,公孫珣根本懶得做遮掩。“河間鄚縣張頜張儁乂何在?”
其中一人猛地一驚,然后立即抬起頭來,兜鍪下露出一張二十多歲的清秀臉來:“河間張頜聽令!”
“不錯!”公孫珣騎在馬上,居高臨下,見到對方儀表堂堂,倒是頗為滿意。“我問你,你的‘大戟士’能戰否?”
張頜哪里會廢話,當即拱手作答:“愿為將軍前驅!”
“好,那我便要將生死托付在你這個前驅身上了。”公孫珣不由失笑。“王司馬,即刻調度你部…只要著一千兩百精銳正卒,不用材官,盾兵先過河開辟戰場,然后弩兵掩護,讓這張儁乂領著三曲長槍大戟前突,給我能突多遠有多遠!”
王蒙和張頜一樣俱皆喜不自勝。
不過,王蒙興奮之余還得問一句:“敢問將軍,我軍是從此處發舟嗎?將往何處去,是去下游與程校尉所部精銳合兵嗎?”
“何須舍近求遠?”公孫珣頭也不回,只是拔刀向后一指。“便在此處渡河,與我直取土山之上的張寶…速速動身!”
眾人一時變色,但軍陣之中哪里是能猶豫的?故此,王蒙與張頜還有其余河間軍官齊齊起身去后面招呼兵馬,但面上已無喜色,而周圍諸將卻是神色復雜起來。
開辟第三戰場,無疑會極大擾亂黃巾軍的兵力部署,從而讓騎兵的作用進一步發揮出來…但同樣毫無疑問的是,雖然此處渡河極易,可當面不但有土山,還有土山后的數萬賊軍,一個不小心怕就是就要被壓在土山下到河灘前的這片區域中,然后傷亡慘重。
如此立功的機會,還是不要爭的好。
當然,事到臨頭,河間國所部已經無路可退,無論是那王蒙還是張頜又或是其他軍官,紛紛嚴厲督促,大聲鼓勵,不到半刻鐘便已經紛紛在河灘上集結完畢,并安作戰順序登船完畢!
漢軍中軍鼓聲大作,在河對岸黃巾軍終于按捺不住的騷動中,數百舟船一時齊發!
此時,郭典剛剛得到自己衛士的匯報,便聞得遠處動靜,登壘相看,遙遙見到中軍動靜,倒也不由感慨…對方如此處置,確實比自己盲目請求增援更得兵法三味。
便是下游已經疲憊不堪的徐盞,在勉力殺了一人后,也不禁登高相望。而待他發現非只中軍突然發兵直趨張寶外,便是身后程普也將他那只精銳至極的高順所部整個送來時,此人長呼了一口氣,然后便與軍陣中穿著一身孝衣的張純遙遙相對大笑…看來,此番戰陣之危,二人算是勉強逃掉了。
然而,兩翼漢軍壓力猛地一松,中軍處的河間兵卻是甫一上岸便遭遇到了預想之中的苦戰!
首先,跟所有人想象的一樣,土山之上張寶居高臨下,上來便調度了大量的弩兵上前齊射…想想也是,擊破了半個河北,人地公將軍哪里會缺勁弩呢?
登岸的漢軍氣勢洶洶而來,軍官多有鐵甲,士卒多有皮甲,可除了盾兵以外,不少人直接在船上、灘頭便被整個釘死在當場。即便是當先上岸的盾兵也不是那么好受的,他們舉盾沖入弩兵陣中,卻被勁弩靠近而發,直接穿破厚實的鐵皮大盾,直接死掉的還好,最可怕的有人甚至被弩矢連人帶盾釘在一起,直接哀嚎到底,又被亂刀劈死。
這種情形,直到身后長槍大戟兵勉強排好陣型沖上前來,才得以中止。然而,此時兩百大盾兵已然死了五六十;兩百大戟,四百長槍也沒了七八十;四百弩兵也死了四五十。
而且,這并不意味著此處戰局就此轉優…弩兵散開后不久,不等河間兵擺好陣勢,很快,張寶連番下令,身邊最精銳的肉搏又被接連調度出來,迎面奮死阻攔漢軍,以求不讓后者靠近那座關鍵至極的土山。
平心而論,河間兵固然慘烈,但如此急迫的調度何嘗不說明黃巾軍何嘗也被對方這突然黑虎掏心一般的襲擊給弄的驚慌失措、方寸大亂呢?
張頜是個明白人,他也看出了對面的慌亂,心知那位五官中郎將的調度安排沒有任何問題,甚至堪稱絕妙…然而,死傷如此之眾,卻都是河間子弟,待會立下大功的騎兵卻多是那五官中郎將的體己人,他心里又如何不膈應呢?
可膈應又如何呢?還得按照軍令先拼命吧?
就在張頜準備咬牙下令突擊之時,忽然間,身后滹沱河那一側的鼓聲再度大作,前面的土山上,乃至于眼前的黃巾軍居然紛紛失措,便是些許身邊袍澤也望著河北岸目瞪口呆…
張頜疑惑之極,忍不住回頭去看,然后居然也被河對岸一幕給弄的心神激蕩。
原來,此處頗窄,就在河間兵勉力站穩腳跟的同時,這一波舟船已經回到北岸去接下一波援兵了…然而,下一波登船之人,居然全都兀自牽著白馬!
為首一艘船上,一套熟悉的傘蓋直接擺在了船頭,下一艘船上代表了天子的節杖也是同樣立在了船頭,而那張白馬旗則在隨后第三艘船上迎風飄揚不斷。
非只是張頜一時怔住,便是郭典、張純、程普、宗元,以至于兩岸漢軍、黃巾軍的所有人此時都恍然明白了過來——漢軍主帥,五官中郎將,持節,良鄉侯公孫珣,居然在只有千人在前的局勢下,親自渡河而來,要當面直取張寶!
張頜恍然回過頭來,深深的呼了一口氣,卻是不再猶豫,只見他扔下手中長槍,直接拔刀而起,呼喊下令,要手下大戟士全力向前,不管不顧,直趨只在三百步外的土山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