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簫聲動,玉壺光轉,一夜魚龍舞。
公孫珣第二日從軍帳中醒來后只覺得頭疼欲裂,全無半點昨晚的瀟灑與放肆。他隱約記得,昨晚劉備做歌,曹操、孫堅舞劍,然后自己覺得劉備的歌詞太爛,主動補上了一個比較惡趣味卻挺應景的歌詞,又讓三人來了一遍,最后才放肆一飲!
期間,貌似傅燮還來勸自己不要飲酒過度,而已經有了七八分醉意的自己好像又掏出了一首從自家老娘那里偷來的詩詞以應對,并博得了一片叫好之聲…什么來著?
“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飲琵琶馬上催。
醉臥沙場君莫笑,古來征戰幾人回?”
好像是這個吧?倒也不算出格,畢竟沒有當眾喊出,今天下英雄,唯某某與某某而已!對不對?
一念至此,公孫珣搖頭失笑,倒是酒醒了幾分,然后便勉力起身,撩開軍帳走了出去。
然而,甫一走出軍帳,下一瞬間,這位五官中郎將便被燥熱、蛙鳴、人聲,還有空氣中的焦糊味給弄的有些發懵起來。實際上,他的笑意也漸漸消失甚至表情凝固起來——因為抬眼望去,軍營東側的平原上到處都是黑煙和往來不斷的軍士、民夫、俘虜。
很顯然,這是軍中為了防止瘟疫而在大規模焚燒尸首…前日大戰,從長社到淇水這幾十里中,不知道拋灑了多少黃巾軍的尸首。
面對如此情形,公孫珣當然無話可說,但是好心情卻不可能再有了…浪漫和放肆只是一時的,殘酷的戰爭才是目前的主旋律。
“文琪。”呂范從旁走來,第一眼便看到了自家主公那張僵硬的臉。“淇水中尸首已經打撈干凈,你若倦怠,不妨去洗一洗。”
“無妨。”公孫珣連連搖頭。“有事說事便是。”
“皇甫公和朱公今早來辭行,見文琪酣睡便直接走了。”呂范正色言道。“說是讓我們去掃蕩郡西北,他們帶波才的首級去掃蕩郡南諸城。然后俘虜和傷兵也全部留給了我們,說是協助我們焚燒尸首、打掃戰場…還有,傅南容和孫文臺也都各提本部去了,也是見到文琪醉臥不起便直接告辭而走。”
公孫珣稍一沉吟,便明白了過來。
話說,此番黃巾動亂,潁川十七縣,僅有郡東三縣得免,而所謂郡西北,不過是陽城、輪氏這兩個挨著嵩山的縣邑而已。而皇甫嵩和朱儁領兵去的潁川南部,卻有足足十余縣,而且都是昆陽、郾城、潁陽、許縣(后來許都)等耳熟能詳的大縣、富縣。
那么,在大局已定的情況下,皇甫嵩和朱儁此舉其實并沒有多少功勞上的說法,倒更像是在為下屬搶奪戰利品…這是沒辦法的事情,這年頭哪怕是正規軍也要靠這個來維系士氣,而且之前就說了,這是朝廷中樞默認的軍事人員的‘福利’。
不過…
“這是好事。”公孫珣嘆氣道。“他們這么做最起碼沒有跟我們爭奪陽翟城戰利品的意思…陽翟是郡治,又是波才之前的總據點,一座城所獲就足夠了。而且,三個持節中郎將擠在一起,也總不是個事情。”
“我也是這么想的。”呂范坦然言道。“既如此,文琪可有分派?”
“讓楊開、牽招這兩個省心的人去取輪氏、陽城,以求速速打開往洛陽的通道!”
“喏!”
“你來替我寫一篇正式奏疏,細細講解此戰…大層面上就按照與那兩位的默契,推功給朱公偉,只說此戰全然是他總攬指揮。但下面軍官們的功勞,就不必有所掩飾了。”
“喏。”
“德謀不可能再有所封賞了,可以將他的功績分潤一些出去給別人…”
“…明白了。”
“然后便是敦促全軍,趕緊燒完尸首,再驅趕俘虜,一起到陽翟匯合。”公孫珣看著眼前處處黑煙,不禁再度搖頭。
“這是自然。”呂范也回頭看了一眼那些煙柱,然后無奈搖頭。
“對了。”公孫珣忽然又想到一事。“別忘了要派信使給審正南,讓他提前取些金銀錢帛等便于保存、輸送的東西出來,準備用作賞賜,到地方咱們就大賞軍士…屆時輪氏、陽城一下,道路一通,河內、并州、甚至幽州的士卒就又可以把賞賜安全送回家了,這樣也能讓后勤松快一些,否則人人背著幾匹布行軍算怎么回事?一定不要耽擱事,因為朝中旨意不知道什么就會過來。”
“文琪,軍中賞賜過多,又從洛陽招搖過市,會不會引起人議論?”呂范不由蹙額建議道。“之前在洧水北面駐扎時,你就遣人護送軍中河內籍、并州籍將士、民夫的賞賜回家,從陳留過境時絡繹不絕,就有人說個不停。”
“議論便議論。”公孫珣搖頭道。“此時軍心為重,而且讓中樞以為我是個貪財的,以為我德行不如皇甫嵩,豈不正好?”
話到此處,公孫珣卻又不禁怔住…他儼然是又想起了自己‘缺德’的現實,然而董昭當初卻建議自己讓德與皇甫嵩?而且偏偏自己一直到現在還頗以為然,這是為什么?
德這個字真的是一言難盡。
“文琪在想什么?”呂子衡自然注意到了公孫珣的姿態。
而公孫珣也自然不會對呂范這個人有所隱瞞,當即便在帳外將心中疑惑給對方坦誠以對。
呂范聞言卻是忍不住失笑:“文琪果然是酒未醒!”
“這是什么話?”公孫珣一時疑惑。
“德是論人的。”呂范搖頭笑道。“文琪…董公仁讓你讓的‘德’,是對中樞而言的那種德;你自己覺得欠缺的‘德’,是對士人而言的那種;而如今你賞賜給軍士們的財物,難道不也是針對軍士們的‘德’嗎?不過…”話到此處,呂子衡忽然面色一肅。“真正的問題在于,對于不同人而言,有時候‘德’是共通的,有時候卻干脆又是相逆的,如何把握住其中分寸,依照時事作出取舍,才是文琪你最應該注意的。”
公孫珣一時恍惚,然后旋即醒悟:“不愧是子衡!我之前還以為子伯越來越長進了,現在看來,他長進的只是軍旅謀略,大節上還是差了子衡你一籌的。”
呂范再度失笑:“不是說了嗎?‘德’因人而異,或許只是子伯的‘德’與我不同而已,若是文琪再換個人去問,怕是又不同了!”
“所以說,”公孫珣仰頭感嘆道。“身邊智謀之士固然越多越好,可上位者卻要認清自己所需,有所取舍才對…可這又是一個矛盾了。”
“文琪且醒醒酒吧!”呂范搖頭便走。
往西數十里外,潁水畔,陽翟城。
在幾十名白馬騎士護衛下,街道上駐足侯立的婁子伯突然忍不住在燥熱的太陽底下打了一個噴嚏,然后卻又繼續勒馬前行。
幾十名騎兵不敢怠慢,也是紛紛再度護衛著對方啟程。
沒錯,婁圭此時根本沒在軍營處,他昨日便奉命來到了陽翟城,乃是專門來征辟棗祗和戲忠的…公孫珣生怕戰亂之下這二人會出意外,所以當日從長社出來,他一邊與皇甫嵩去匯合朱儁,另一邊卻派遣了婁圭直接領著數十騎趕到陽翟尋人。
而婁子伯昨夜歇了一宿,今日一早便開始辛苦了起來。
他先是打探好了棗戲二人住處,然后便一邊讓人去審正南駐扎的縣寺那里索要大筆財貨,一邊又遣人去郡寺去‘取’些公車,儼然是要將姿態做足…不過,在街上等了半日,審正南那邊的錢老早便送來了,可公車卻始終未見到!
所以,婁子伯此行乃是去郡寺尋個究竟的。
一行幾十騎,跨刀騎馬,引得街上路人紛紛側目,甚至有些驚慌起來…要知道,陽翟光復不過一兩日,城中血跡未干,很多人固然都急匆匆出門走親訪友,詢問平安,可面對著成群結隊騎馬佩刀的軍人,總還是讓人有所畏懼的。
但是,有人不懼!
“這位將軍。”郡寺內,一名連個印綬都沒有,只是掛著木牌的升斗小吏昂然正色攔在一群全副武裝的騎士面前,絲毫不懼。“郡府里的公車都是郡中財產,不是你們的繳獲,你們不能就這么搶走。”
婁圭這才明白過來是怎么回事,感情是遇到了一位盡忠職守的郡吏!
于是,他停了半晌方才勉力解釋道:“不是搶奪,是征調!我家將軍是持節五官中郎將,如今城中郡守不在,只有我家將軍麾下審司馬軍管此城,那我們征用車子不是理所當然的嗎?”
“可有文書?”這年輕小吏依舊不放。
婁圭一時語塞,但旋即無語:“陽翟剛剛光復,誰會想到郡寺內這么快就有人來看管?”
小吏也是躬身行禮:“將軍明鑒,我非是無理取鬧,也不是什么強項令,不然也不至于等到城中光復才來奉公。但今日郡寺內委實只有我一人在,那便有值守的權責,決不能讓公中的財物就這么不明不白的沒了…何況是足足十輛公車?還請將軍去請一份文書,便是城中審司馬的文書也可以,屆時我一定放行!”
婁子伯愈發無語,他仰頭看了看頭頂火辣辣的太陽,又看了看同樣無奈的一眾義從,終于是氣急敗壞的揮了下手:“綁起來,把車子趕走!”
周圍的義從早就不耐煩了…他們走南闖北,什么沒見識過?如今被一個升斗小吏堵在這里,又哪里會心甘?故此婁圭一聲話落,他們便立即動手。
小吏大急:“將軍何至于此?我盡自己本分難道有錯嗎?分明只是一份文書的事情!”
“你沒錯!”婁圭無奈上前答道。“可我們也沒錯啊…你且等一等,等我今日辦完事情,再讓審司馬給你補一份文書,如何?”
“將軍一去不復返怎么辦?”這年輕小吏居然還是嘴硬。
“那你說怎么辦?”遇上這么一個人,婁子伯是真的無奈了。
“請將軍把我綁在車上!”小吏憤然道。“隨將軍而往,事畢后再與我文書如何?”
“哦!”婁圭登時嘆了口氣。“如此也就不必綁了,你隨我們來吧…事后我直接帶你去見審正南!如何?”
幾名義從復又無奈松綁,衣服都被扯破的小吏卻扭頭不語。
就這樣,眾人得了車子,便立即啟程,而那小吏也不攀車,居然就步行跟在了馬隊、車隊的后面,而前面的婁圭對他也有氣,故此也不理他。
眾人對陽翟城不熟悉,左拐右轉,廢了好大力氣才涌到了棗姓族人聚居的里門內。
而那棗氏族人和陽翟城中百姓差不多,對于軍士的到來總是有些緊張的。慌亂了半天,看到那些軍士紛紛下馬佇立,而為首之人總體還算有禮貌,棗氏這才舉族而出,來迎接這位自稱是朝廷使者的人。
“有禮了。”婁圭難得正色拱手,然后昂聲問道。“敢問可是棗祗棗文恭府上?”
“舍侄確實居于此處。”為首的族長儼然是對這個名字的出現有些措手不及。“這天底下僅有的兩百來個姓棗的都在此處住。”
“這便對了!”婁圭聽得此言,之前的郁氣頓消,反而一時大喜。“我自長社連夜至此,專為令侄而來!”
言罷,不等這棗氏族長說話,那婁圭便微微側身示意,旋即,數名義從便從車上捧著不知道多少托盤依次過來。
審正南那邊倒也干脆,托盤上都不帶遮蓋的,金銀錦緞,紛紛顯現在了中午的陽光下。
“我家將軍乃是前涿郡太守,現五官中郎將,持節督潁川黃巾事…”話到此處,婁圭微微頓了一下,稍微觀察了一下對面一群姓棗人的表情,然后方才滿意的繼續言道。“前日過長社,臨十萬兵,宿于前潁川郡功曹鐘繇處,鈡元常以陽翟棗祗素有才德,薦于我家將軍。我家將軍聞賢則喜,可惜戰事未平,倉促不能到此,故以我為使,以金五十,銀一百,錦緞十匹,玉璧三對,車五輛,求辟棗文恭為幕屬,以咨軍事!請棗文恭出來吧!”
棗氏族人聞言先是面面相覷,然后又不停的將目光在那些珍貴財貨和那些白馬騎士之間晃動,最后方才無奈的看向了婁圭。
婁子伯等了半晌,眉頭不由緊皺:“許與不許,還請棗文恭出來一見!”
“尊使!”那族長無奈拱手答道。“文恭久為升斗小吏,今有貴人如此禮聘,這是天大的好事…然而,我那侄子見到官軍光復了城池,今日一早便穿上吏服,不顧勸阻,直接往郡寺內奉公去了。要不,我派人喊他回來?”
婁圭怔立半日,方才和身邊許多目瞪口呆的義從們一樣,朝著隊伍尾巴處看了過去。
而之前的小吏倒也干脆,不顧身上衣服破損,直接就從后面昂然走了出來,先朝自己族叔那些人拱了下手,又朝著婁子伯微微躬身行禮,倒也沒有什么拿捏的意思:“見過尊使,我便是棗祗!”
婁圭欲言又止。
“五官中郎將的禮聘我受了!”棗祗抬頭言道。“這么做不僅是為了個人前途,也是想要在五官中郎將身邊有所規勸…須知道,天下事只憑強力去做,或許能夠做成,但卻未必能平人心!但若能依矩法而行,再施強力,又有什么事情做不到呢?”
婁圭依舊欲言又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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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棗祗,字文恭,潁川陽翟人也。太祖伐黃巾,過陽翟,聞其異,乃厚幣重禮,遣使往辟。祗時為郡戶曹吏,感太祖之德備至,乃棄職從之。”——《舊燕書》.卷七十四.列傳第二十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