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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呼喝而死

  程遠志和黃巾軍一開始就弄錯了一件事情。

  漢軍此番出城迎戰,根本不是為了應對突襲,而是早有準備,一開始就要在今日清早傾巢而出,然后大舉突襲黃巾軍大營的。只是好巧不巧,那位死了兒子也發了瘋的張副帥正好也看準了清晨這個時間段便于突襲,于是雙方就這么直接撞到了一塊。

  戰場之上,什么事情都有可能發生,這種事情也只能說份屬尋常,而接下來才是真正考驗雙方部隊的地方…無論是雙方前線部隊的戰斗力,還是雙方指揮官的判斷與應變能力,此時都顯得至關重要!

  對于黃巾軍來說,這種猝然相遇最起碼讓他們提前發現了漢軍,避免了被突襲的情形,而如果程遠志程大帥能夠一開始就意識到這種可能性,轉而提前在前營有所準備的話,說不定黃巾軍還真就抗住了呢!

  但是他沒有想到,而且也沒有做出正確的反應…事情就是這么簡單明了。

  可與之相反,公孫珣看到黃巾軍前營涌出援軍后,卻是當機立斷抓住了戰機,在最合適的時候以堂堂兩千石的身份親自出城迎戰,激勵士氣,鼓舞全軍向前。

  一正一誤,勝負之勢當即分明。

  張副帥的奇襲部隊,率先潰退,驚慌之下直接向著黃巾軍前營倒卷而去;而出營接應的援軍未及作出反應,便稀里糊涂的失去了戰斗力,被連帶著往后而走,反過來成為了潰兵的一部分;至于當先獲勝的漢軍,則驅逐敗兵如驅牛羊一般,緊隨其后追入敵軍營中!

  前營當即失守!

  而且,事情還沒有完!本就決定今日決戰的公孫珣怎么可能會讓勝勢就此終止?

  先是所有騎兵不顧一切,一分為二,在大營外左右突擊,徹底遮蔽住了戰場兩翼;再是大量只是簡單持長矛、負木盾的布衣輕裝步兵奮力從城中涌出,跟著前面的漢軍繼續往前推進;然后又有無數簡直就如同壯丁一般的士卒,只是持一副弓箭便緊隨而來…

  林林總總,居然不下萬人!

  這一戰,大概是黃巾軍自起事以來所遭遇到的最大規模漢軍反擊了。

  漢軍攻勢如潮如浪,自幼在臨海的廣陽郡長大的程遠志一開始便有了面對大海的感覺,而在他試圖調度后營以外的軍隊卻沒有半點回應以后,這位黃巾軍渠帥更是完全陷入到了慌亂之中…他根本不能理解,為什么五日前還攻城略地氣勢如虹的小三萬大軍,會變成眼前這個局面?

  不過,程遠志一定還不知道,身為一軍統帥,在這種規模的戰斗中手足無措,本身就是一種極度不負責任的行為,他便是喊兩嗓子,親自聚攏后營這邊的部隊迎戰也是好的,也比立在這里手足發涼要強!

  連日戰敗導致的士氣崩亂,毫無作為的軍事統帥,擅自行動的軍事將領,以及最重要的一點——所謂‘大軍’本身其實毫無真正的大規模戰斗經驗!

  于是乎,在漢軍有層次、有計劃、有組織的大反擊中,黃巾軍幾乎是從一開始便呈現出了崩塌式的潰敗!

  當然,在有著密集營盤的戰場上戰斗,黃巾軍又有如此的規模,而漢軍終究也是良莠不齊,所以即便是一開始便已經形成了一邊倒的局面,可戰斗依舊是從清早開始一直持續到了中午時分才徹底告一段落。

  幾名太平道信眾出身的小帥,強行將程遠志架起來逃離了戰場…雖然是理所當然的舉動,卻也讓疲憊至極的漢軍得以不戰而取下了幾乎完整的黃巾軍后營。

  不久之后,那個白馬旗也得以取代了寫著黑色黃天二字的土黃色大旗,掛在了之前程遠志所立的后營高臺之上。

  全身披掛,還覆著那件玄色錦緞披風的公孫珣騎著一匹白馬,直接來到了旗下的高臺上,然后眺望著這些黃巾軍逃竄的方向若有所思。

  “君侯!”

  “請君侯下令!”

  “請君侯明示。”

  諸將興奮之余,不免紛紛前來請示。

  請示是必然的…漢軍接下來何去何從只能公孫珣做主,而且確實有些難以讓人決斷,因為按照眼前局勢估算,大概是因為漢軍兵力有限,然后又被占地面積廣闊的營盤所阻礙的緣故,居然有上萬黃巾軍逃了出去!

  那么接下來,是宜將剩勇追窮寇,鼓動全軍追擊不止,以求徹底覆滅黃巾軍?還是到此為止,先行休整,同時接手黃巾軍遺留下來的大量軍械物資,并就地從俘虜中招募青壯好呢?

  前者的好處毋庸置疑,可后者也絕非是因小失大…須知道,這一戰雖然獲勝,可從整個戰役的角度來說,接下來還需要即刻出兵解救范陽之圍才行!

  這么一想的話,前者固然是痛快了,也省的這一萬多人逃回廣陽郡或者讓他們匯合范陽之敵,以產生后續的麻煩;然而,后一種方式,似乎才是應對廣陽之圍的最優解!

  那邊的黃巾軍,就算是下面的兵員和中層軍官如這邊一樣素質堪憂,可其中畢竟還有張寶!他作為張角的親弟弟,多少年前便是這個謀逆集團的核心人物了,彼輩準備如此充足,那他和他親信下屬的軍事素養無論如何也得比這邊的什么程遠志強上不少吧?

  更不要說,那里有足足五萬人!

  數量差距擺在那里,還要在失去城池庇護的狀態下遠行幾十里去救援范陽,既然如此,早一天弄出來一支裝備充足、數量說的過去的軍隊,似乎比什么事情都更加重要吧?!

  這里必須得分清楚戰斗目標和戰略目的的區別。

  公孫珣收回眺望的目光,又看了了看身后有些紛亂的其他各處營盤…那里是士卒們在控制住俘虜后趁機做一些小規模擄掠…但公孫珣也好,乃至于各級軍官也好,都不想阻止,因為如果不讓這些原本只是郡卒甚至平民、徒附、刑徒的人得些好處,那他們怕是很難在短時期內再度升起對戰斗的渴望。

  實際上看了一會后,公孫珣果然微微笑著回過頭來,反而立在馬上對著諸將問詢了起來:“那你們以為呢?該動員全軍追下去,還是就此放棄,轉而就地吸收戰俘,武裝士卒?”

  諸將中不少都是聰明人,大略便猜到對方是有了主意,只是在考驗諸將而已,于是乎也就紛紛暢所欲言起來。

  穩重一點,思緒長遠一點的,諸如公孫越、楊開都紛紛說要留下來接收營盤;好戰一點的,諸如魏越、張飛等,還是提議要盡快追擊,爭取利用那兩千騎兵的優勢在天黑之前將敵人徹底包圍吞下,以免夜長夢多。

  至于此時順著白馬旗匆匆聚攏過來的其余諸多中低層軍官,也多是附和這兩邊的建議。

  不過,依舊有些許人的意見顯得比較有意思…等到雙方爭論不休時,向來有才略和智力關羽居然主動出列,建議追擊,而且他的話未必沒有道理。

  “君侯。”關羽拱手行禮,然后正色言道。“我軍五日破敵,堪稱速勝,而范陽那里畢竟是難得大城,又有審正南在北新城與之互成犄角之勢,想來彼處雖然局勢迫切,卻不至于危殆…故此,與其棄逃賊不顧,在此處整編新軍,倒不如先吃下這股逃兵,然后奪其青壯并修整幾日,屆時大軍軍勢更勝,再去救援豈不是事半而功倍?”

  這就是磨刀不誤砍柴工的意思了,本就有些道理,再加上關羽這些天的表現堪稱神武,頗得軍中贊賞…故此言一出,這白馬旗周邊越來越多的軍官中,倒有不少人或頷首、或出言稱贊。

  公孫珣笑而不語,復又將目光轉向了跌坐在一旁地上的劉備:“玄德,你怎么一直不說話啊?”

  劉備聞言一時苦笑,卻是順勢指向了自己的右邊小腿:“回稟君候,我實在是不知道該如何說話。若依照我的本心,此時正該速速追擊才對;可我剛才作戰時有些不小心,腿上被一個老頭給扎了一刀,雖無大礙,卻怕是難以立即動身參與追擊了,故此,我又私心想勸君候緩一緩,過兩日再打…”

  眾人一時哄笑,連公孫珣也是無奈搖頭。

  其實,公孫珣早已經察覺到了,軍中這些軍官普遍性還是想繼續追擊的。便是那些為大局考慮,或者說猜度自家君侯心思,說不管逃兵,先接手營盤準備救援范陽之人,從其本心而言,怕也是想追索的!

  原因很簡單,正如身后的士卒們此時迫不及待的趁機擄掠一般,這些軍官也同樣有所求…不過,他們看不上這些士卒搶掠的幾尺布與幾十錢,他們求得是功勞!所以,他們普遍性不愿意放過這一萬左右的敗兵!

  這是一種本能的求索,跟人品、智力、性格并無太大關礙。

  而實際上,一軍主帥進行決斷之時,必須要同時考慮到士卒的需求、軍官的渴求,以及上司的態度…當然,有時候考量對象會更多…但總之,主帥做出軍事部署時必須要有所取舍,也必須要注意自己的決斷有沒有徹底悖逆人心!

  悖逆了上司會被撤職;悖逆了軍官會發生嘩變;悖逆了士卒會出現逃兵…反正什么東西一旦過了線,不戰而敗絕非虛言。

  當然,回到眼前,這些紅線對公孫珣而言都還太遙遠,作為宛如本地君主的一郡之守,又剛剛打了如此這般勝仗,手下核心軍官又多是多年恩養起來的,甚至還有一支在這個戰場上精銳到不像話的親兵義從,那他做出什么決定都沒有風險!

  這些人肯定會俯首帖耳。

  “傳我令。”果然,等眾人笑完之后,公孫珣瞇著眼睛看著黃巾軍逃離的東南方向,倒是干脆的下了命令。“子經(牽招)、子張(楊開),各自帶領八百騎兵,分兩路去追索逃兵,不求殺傷,只求遲滯…最重要一點,截斷他們往廣陽方向的去路,不許他們逃回廣陽,只須他們往范陽方向走,還要降下速來!”

  這個要求很簡單,阻截和遲滯嘛…一千六百騎兵,對兵杖丟了大半、又沒了糧秣的一萬敗兵做這種軍事動作,幾乎是手到擒來。

  不過,有些莫名其妙就是了,而且人選也頗為微妙…牽招為人做事有節制,楊開穩重忠誠,讓這二人去做此事,儼然真的是不求殺傷,只求不出紕漏。

  當然,不管如何,牽招和楊開還是立即上前拱手稱喏。

  “其余諸將,就地挑揀俘虜,選出三千青壯可用之人充入軍中便可,其余無賴、傷兵、老弱…便是真還有些青壯得力之人,也全都一并釋放,并驅逐他們去尋他們的渠帥!”

  眾人愈發摸不著頭腦…明明俘虜了七八千人,卻居然只留三千,其余全都放還?!

  “挑完俘虜之后,王功曹等人自然會出城接手營盤,爾等自去尋他補充軍械、物資。”言至此處,公孫珣也變得嚴肅起來。“方伯尚在范陽不知生死,審正南受我之托出鎮北新城,也禍福不知…爾等速速依令行事,不許推脫,明日間我便要看到三千青壯分編完成,而且軍械齊備!”

  說完,公孫珣直接下馬,兀自往程遠志原本所居的軍帳中而去,而眾將眼見著牽招和楊開各自速速動身,也是紛紛有些茫然。

  不過須臾后,不待眾將有所反應,一直沒露面的婁子伯卻忽然從軍帳中走出,代公孫珣發布了一個新的指令。

  不是軍令,而是簡單倉促的職務安排——除了本就以軍司馬名義都督諸將的公孫越以外,其余諸將如關羽、劉備、張飛、魏越,各自許了假軍曲候一職,并讓他們分領新募之兵!

  下面的軍官也多有提拔。

  這既是某種賞賜和安撫,也是臨時擴軍后必須的舉措…唯一可惜的是,戰事來的太突然,朝廷也不知道在干嘛,一郡之守也沒資格掏出來正式編制,這些人的曲軍侯多都是‘假’的,而且還只能‘假’到曲軍侯這一層次,連個假司馬都不好給的。

  譬如腿上挨了一刀的劉備,此時身上最值錢的職務其實是郡中賊曹掾,然后才是這個什么‘假’曲軍侯。

  當然了,此時發布這個命令的意思,怕還是有催促眾人趕緊滾蛋干活的一層意思,倒是用心良苦。

  于是乎,眾將雖然多存疑慮,可依舊是趕緊拜謝封職,然后紛紛散去。

  “子伯兄。”然而,別人倒也罷了,關羽可是天不怕地不怕的,當即就上前一步攔住了婁圭的去路。“你為君侯軍務參贊,可能為我解惑?君侯此番布置到底是為何?”

  “無妨。”婁圭大概來之前就猜到了有這一遭,倒是不氣不惱。“這條計策乃是之前諸位將軍奮戰之時,君侯與我想出的計策…”

  一番言語之后,不說關云長,便是其余走得慢看熱鬧的諸將也大多當即醒悟。

  不過,關羽畢竟是關羽,醒悟之后依舊微微捻須佇立,并肅容看向前方軍帳:“既如此,君侯之前為何不與我們直言,是以為我們不堪提點嗎?”

  婁子伯當即搖頭:“云長想多了。依我看,無論是昨日高臥不起,還是今日不做解釋,君侯怕都只是覺得當面之敵太過于讓人失望,因為沒有精神而已…”

  “失望?”

  “然也。”婁圭坦誠言道。“云長也是當日在鄴城隨君侯見識過十萬流民之人,應當知道,君侯由此對太平道格外重視,之前數年在中山殫精竭慮,又在這涿郡悉心應對…”

  “這是實話。”關羽捻須。

  “可然后呢?”婁圭無奈搖頭失笑。“開戰后,黃巾賊聲勢廣大,頗有震撼天下之意,然而,等到所謂黃巾大軍兵臨臣下,咱們與他們一交手,卻發現彼輩如此不堪一擊…你說,咱們君侯又怎么會不失落呢?”

  關羽一時默然無語。

  話說另一邊,程遠志程大帥領著一萬來潰兵,先是試圖向東竄回廣陽,卻于當晚在涿郡與廣陽郡交界的圣水河處遭到了漢軍騎兵的強力阻擊,根本無法渡河。于是,他便只能在提心吊膽了一晚上后,于第二日一早領著殘兵敗將轉朝南面范陽方向,試圖與地公將軍張寶的五萬大軍匯合。

  而這一次,漢軍雖然沒有像圣水河那邊利用天然屏障大舉阻擊,卻也依舊利用騎兵優勢在前面阻攔不斷。而且這個時候,還有大量被放還的黃巾軍俘虜,傷兵、老弱,當然也有些許有戰斗力的人紛紛從后面追上…種種情形都逼得程遠志這個渠帥不得不以一種異常緩慢的速度向距離涿縣只有四五十里的范陽漸漸靠攏。

  潰兵又累又餓,而且沿途遭受騎兵騷擾。

  只能說,好在黃巾軍潰兵數量眾多,后營那里也帶出了些許軍械,總算是有些戰斗力。而且,程遠志本人又多少有些威望,危急之下行事也頗為妥帖,居然就將牲口什么的全都讓給傷兵,然后親自步行勉勵眾人,倒是依舊能夠勉力維持住軍勢,并催促殘兵向南行軍。

  到了這一步,程遠志其實也別無他念,只求盡量帶出一些軍勢去和張寶匯合而已。

  但是,程大帥萬萬沒有想到,現在這個情形本就是漢軍主帥公孫珣希望他保持的狀態,他從一開始就被有些失望的后者玩弄于鼓掌之中!

  又隔了一日,距離范陽只有十余里了,程遠志甚至遇到了張寶的探騎,并催促對方即可騎馬折回,去搬救兵。

  而另一邊,得知范陽和北新城尚算安穩的公孫珣也不再猶豫,他先是命令騎兵不辭辛勞,全面遮蔽戰場兩翼,然后便親自帶領昨日晚間便已經追上來,今日一早便綴在潰兵后面七八里處的漢軍主力突然發力啟動,準備就在今日借這股黃巾軍潰兵來解范陽之圍!

  漢軍騎兵不要命的四處奔馳,再度對黃巾軍潰兵進行遲滯,為此,他們甚至已經與少數茫然的張寶軍哨騎進行了接戰。而當公孫珣和他的漢軍主力終于涌現到了跟前之后,這些疲憊至極的騎兵卻又轉而分散到兩翼,一邊遮蔽戰場,一邊也是用這個方式逼迫黃巾軍只能往張寶那個方向逃竄。

  事情到了這一步,戰局似乎又成定局了。

  程遠志見到身后忽然出現的大規模追兵后,幾乎喪膽!然后他的第一反應,也恰如公孫珣設計的那般,準備盡快往南去和張寶的大軍匯合!

  然而就在這時,一名花白頭發、拄著木棍的黃巾軍敗兵卻出現在了程大帥的身前…此人正是一開始便被俘虜,后來卻因為‘老弱’被放回的張副帥。

  “張副帥怎么還有臉來見我?”程遠志氣急敗壞。“如此局面全都是你導致的!”

  “本不想來見程帥的。”氣喘吁吁外加狼狽不堪的張副帥數日間宛如老了十來歲,整個人都垮了。“但有一句金玉良言要說給程帥聽,所以我不得不來…程帥若是忠于你家大賢良師,此時就不該再逃的,應該折身與漢軍死戰!”

  不等程遠志作出反應,周邊幾名太平道出身的小帥或是冷笑,或是悲憤,卻俱都拔出刀來:

  “老兒又在為私心而害人!”

  “如此局面哪堪為戰?”

  “你是要程帥送死嗎?”

  “老朽此言確實是在為私心而害人。”張副帥面色悲戚卻又忍不住自嘲而笑。“因為正如幾位所言,如此局面,我們一伙潰兵雖然人多卻也不堪為戰,而我也確實是想要程帥去送死…但程帥,請念在我這把年紀的面上,允許我多說一句話!”

  “程師!”有明顯是程遠志徒弟出身的小帥趕緊進言。“漢軍就在后面,不要著了這老兒的道,殺了他,咱們速速往南逃!”

  程遠志回頭而望,復又看向前面正南方隱約可見的范陽城和城下稍微模糊的營寨,心中陡然升起了一股難以名狀的危機感…鬼使神差之下,他居然制止了自己的下屬,反而期待著看向了這位幾乎一手毀了整個幽州黃巾軍大局的老頭。

  “程帥。”張副帥臉上帶著一股古怪笑意,不慌不忙。“我只有一句話…你想想,漢軍此時驅趕我們這萬余人往地公將軍那里而走,是不是恰好就如同當日在咱們大營前,他們驅逐我手下部署往咱們大營而走一模一樣?!”

  程遠志心頭猛震,然后恍然大悟!

  怪不得前日兵敗漢軍沒有立即追殺自己!

  怪不得前日晚間自己想要渡圣水河歸廣陽卻被漢軍騎兵奮盡全力阻攔!

  怪不得自己轉向范陽后漢軍只是試圖遲滯,卻不下死手!

  怪不得漢軍會放還那么多戰力參差不齊的俘虜!

  怪不得此時漢軍主力盡現,卻依舊綴在后面兩里的地方而不著急發動總攻!

  這漢軍主帥居然是要故伎重施,將前日涿縣黃巾軍大敗之勢,隔著幾十里卷到范陽城下!

  “我該如何?”程大帥失措之余,卻是趕緊抓住張副帥之手認真問道。

  “我之前便說了。”張副帥握著手中木棍,盯著對方眼眸從容言道。“若程帥忠于你家大賢良師,以黃天為大義,便該當即折身死戰,血濺當場!”話到此處,張副帥自嘲失笑。“老朽不識黃天、蒼天,但造了反,又死了兒子,此番早已是要死無葬身之地的…可恨前日我一時不明,居然沒有戰死,反而連累程帥,今日愿隨程帥信半日黃天,半為償程帥之德,半為求身后地公將軍將來替我子復仇,如何?!”

  “本該如此!”

  程遠志此時心下清明無比,先是親自動手將一名趴在驢子上的傷員負下放到一匹已經駝了傷員的健馬之上,復又從身旁一人身上奪來一面黃天之旗擎在手中。然后,這位廣陽太平道大方渠帥便縱身上驢,擎著旗子在敗兵陣中東西而走,并沿途呼喊,歷數‘蒼天’之罪,號召潰兵中的太平信眾隨他為‘黃天’而戰!

  張副帥不顧年高力盡,拄杖高呼黃天不止,第一個跟在對方身后奔走呼喝。俄而,那些本就是程遠志徒弟、信眾的小帥們也紛紛舉刀持矛,搖旗巡行,催促手下敗卒折身為黃天死戰!

  數里外,白馬旗下,公孫珣騎在馬上,押著成軍才一日,所謂只能打順風仗的漢軍主力,逼迫著黃巾軍敗兵往范陽城下而走…話說,本該有些緊張的他,此時居然有些難以名狀的失望心思,反而有些百無聊賴起來。

  然而忽然間,前方一陣騷動,公孫珣一時茫然,抬起頭來才發現,前方黃巾軍敗兵居然有些停滯的跡象,并隨即變得騷動不已。稍傾,漢軍才看清楚是怎么回事,居然是有一人,負著黃旗,騎著驢子在賊軍中左右奔走,呼喝整隊,煞是顯眼。

  公孫珣一邊疑惑一邊繼續督軍向前,卻又聽到前面黃巾軍潰兵中漸漸躁動起來,嘈雜之聲也愈發響亮,到了最后居然匯成了一句雖然耳熟至極,卻實際上在黃巾起事后極少聽到的口號:

  “蒼天已死,黃天當立,歲在甲子,天下大吉!”

  聲音越來越大,這聲口號也越喊越響,早已經疲憊不堪,一路南行的黃巾軍此時紛紛駐足而立,而原本士氣旺盛的一路前行逼迫的漢軍主力卻愈發顯出了一些遲滯之感。

  公孫珣心知有異,但依然作出決斷,準備在此處提前交戰,再度擊潰黃巾軍。于是,他便當即下令全軍駐足,然后便往一處微微凸起的小坡上行去,準備占據視野優勢指揮戰斗。

  軍中其余諸將見狀,也是紛紛往此處聚攏而來。

  而就在公孫珣來到坡上之時,忽然間,坡上漢軍有些雜亂的陣中,一名不知道是降卒出身還是之前涿郡本地剛剛入伍的持矛漢軍,忍不住小聲學了一句:

  “蒼天已死…”

  聲音很小,說了一半便趕緊咽下,但卻格外清晰。

  這讓騎馬走過一旁的公孫珣陡然勒馬,一時失神看向這名‘漢卒’!

  跟在身旁的韓當不敢猶豫,即刻縱馬拔刀來到這名漢軍士卒面前,一刀斬下此人首級,并嚴加訓斥,周邊士卒當即悚然!

  公孫珣沒有理會韓當其實非常正確的處置,而是將目光從這名‘屬下’的尸首上移開,復又面無表情的看向了前面一里多外的黃巾軍陣。

  彼處,局勢再度發生了變化。

  那名騎著驢子、額頭上綁著黃布帶子的黃巾軍首領,一手擎著黃天之旗,一手持著一把沒了刀鞘的環首刀,居然昂然出列,準備以卵擊石!

  “蒼天已死,黃天當立!”

  沒有什么訓誡,沒有什么鼓舞人心之言,八個字喊出來以后,此人居然一驢當先,負旗舉刀,望著漢軍陣中一往無前而來!

  隨即,不下兩千黃巾敗兵居然都隨著他一邊蜂擁而下,一邊呼喝不止!

  八字之言,聲震于野,或者說響徹天際!

  “真是…”立在公孫珣側前方的魏越忍不住嘲笑道。“喊得響便能勝嗎?彼輩無糧無械,累餓交加,隔著大半里路,我們不用反擊,只需穩住陣腳讓他們來沖,彼輩便要一觸即潰的…那領頭的莫不就是程遠志嗎?居然騎著一頭驢…哈哈…”

  魏越一邊說一邊笑,然而笑到一半便笑不下去了,因為坡上的公孫珣盯著那個騎驢之人,和這股不自量力反撲之勢,臉色居然越來越嚴肅…這時候再笑,就有些不合時宜了。

  當然,魏越依然不知道公孫珣為何如此嚴肅。

  “蒼天已死,黃天當立…”而就在這時,公孫珣忽然幽幽重復了一遍這個響徹于耳的口號,然后卻即仰頭大笑,笑的肆無忌憚。“哈哈哈哈…”

  眾將聞聲俱皆色變,有如魏越這種,依舊不知自家君侯為何發笑,只是覺得惶恐而已;但有些人,如婁圭,恍惚間卻覺得耳旁有什么東西裂開了一般;又如關羽,仿佛聽到了有刀子在自己身畔出鞘一樣。

  “諸位!”公孫珣笑完之后,忽然提馬向前越過諸將,面上笑意不止,卻是抬手指向了南面呼喊不止漸漸逼近的黃巾軍軍陣,聲音也是格外響亮。“自黃巾賊起事謀逆以來,天下紛擾,州郡失措者數十不止。可我攜諸君與之相戰,卻只覺得彼輩黯淡無能,昏悖可笑,破之更如小兒戲于井瓦之間!”

  眾將紛紛于馬上昂然挺胸。

  “不意,”公孫珣忽然變色。“事至于此,卻能見一黃巾渠帥知恥而奮勇,也能見上千太平道信眾悍不畏死,以身殉其黃天,雖然依舊可笑,卻也不失豪烈。諸君,我欲先借此騎驢人之首,懸于范陽城門之下,以求震懾,又欲再收之而厚葬,以慰其豪烈…誰能替我取回來?!”

  除了主騎韓當以外,眾將幾乎齊齊震動響應,然后便紛紛越過公孫珣,各自回陣去呼喊親近騎士,準備持矛裂陣而出。

  公孫珣不以為意,只是直接轉身拔刀,然后居然親自催動大軍迎面壓上。

  兩軍尚有數十步之時,沒有回陣,一馬當先孤身而出的關云長就已經來到程遠志跟前,這位注定要以萬人敵名垂青史的當世虎將只是抬手輕輕一刺,便將這位又累又餓,只是心中清明,所以兀自呼喝黃天不止之人殺于兩軍陣前。

  輕飄飄的,毫無半點難度可言。

  隨即,上萬漢軍滾滾壓上,上千決死反撲的黃巾軍當即被碾為齏粉。

  戰斗沒有停止,四面圍住范陽城的張寶軍之前便得到訊息,然后北營主將便親自引兵而來,公孫珣指揮若定,持刃督軍向前,果然還是成功仿效了前日一戰,讓黃巾軍敗兵反沖自家營寨!

  郭勛得知訊息大喜過望,只因四面大門都被他從里面用土堆堵住,便趕緊從城墻上懸下不少勇士…漢軍兩面夾擊,范陽城北面的黃巾軍大寨旋即告破!

  而張寶聞訊后雖然驚怒交加,卻依舊不甘示弱,反而督軍試圖奪回營寨,但終究是失了先機,又被大股漢軍占據原本黃巾軍的北面營盤,據營而戰,所以激戰一整日卻毫無進展。

  當日傍晚,黃巾軍無奈收兵,而婁子伯卻得了一個命令,要將程遠志人頭交與城中郭勛,好讓對方將之懸在南門那邊,以求震懾張寶。

  趁著范陽城內趕緊清理打通北門之際,婁子伯好奇的打開了眼前的木匣,卻看到那程遠志的首級雙目圓睜,口鼻打開,宛如依舊在呼喊黃天不止…當然,婁圭也算是久經戰陣,倒也不至于怕一個首級。

  故此,他只是微微搖頭,便復又合上了木匣:“蒼天已死,黃天當立…你拼上性命也要喊出來的這句話,卻只說對了半句啊!”

  天色漸黑,一日奮戰,范陽城內外俱皆無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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