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孫珣所處的戰場不過是倉促形成,跟點燃了眾多火把、猬集了大量軍隊的浮橋處相差太多。再加上夏日的歠仇水十分寬廣,所以黑夜之中,河南岸的部隊根本看不清這邊的情況,只能聽到喊殺聲而已!
但不管如何,剛剛渡河卻遭遇到了敵情卻是顯而易見的事情…所以,一時間河水南岸的士卒軍官們紛紛變色。
此時此刻,最先反應過來的居然是呂范這個文士,只見這個軍中公認的二號人物也不說什么廢話,居然直接將剛剛放到馬上的甲胄給扯了下來,然后一言不發抱著戰馬的脖子就下了水…身后的漢軍見狀頓時面露慚色,然后爭先恐后的去甲渡河。
緊接著,被托以掌軍之責的程普卻也臨時改變了策略,他當即回首厲聲下令:“成廉、魏續,你二人不要在此處渡河了,直接縱馬從浮橋處去支援高衡,不管如何,我只要讓那邊的鮮卑人不敢輕動!材官屯也去,敵軍密集,直接就在浮橋上架弩攢射,不必顧忌些許誤傷了!”
魏續一時還有些猶豫,但被成廉直接一拽,卻還是趕緊回身上馬…情況到了這個時候,心中若是存著幾分良心的,那么自然會為了公孫珣豢養他們這一年多的恩德而拼死一戰;便是心中沒幾分德行的,也要講一個同舟共濟,求一條生路才對!
因此,在一瞬間的愣神之后,河南岸的漢軍居然是同仇敵愾,上下振奮了起來。
而歠仇水的另一邊,形勢卻也沒有想象的那么糟糕。
話說,為什么不是傍晚就渡河,為什么一定要夜戰?
理由當然多的數不清,但很重要的一條是,鮮卑人終究是個才出現不到二十年的部落聯盟,哪怕是在檀石槐建制稱汗的王庭處,他們的各種制度也是遠遠落后于漢軍編制的。而一旦夜戰,這群由大大小小部落連接而成的敵軍,根本就沒法做到上下一致,指揮通暢…
實際上當夜戰開始以后,對于留守的王庭以及東部鮮卑貴人們而言,他們唯一能做的,似乎就是在那個最明顯、最亮堂的浮橋北段大聲呼喊,彰顯自己的存在感。
至于說忽然有人喊哪里又來了一股漢軍…黑燈瞎火的,天知道在什么地方?天知道是真是假?就算是有人隱約發現了上游的動靜,而且覺得應該趕緊派人應對,天知道又怎么在這種情況下把自己的部族給從橋頭拽出來?
所以講,公孫珣那里的情況真的不是很危機,他們需要對付的僅僅是路過的那一隊敵軍,和被這些人呼喊過來的零星部眾…實際上,從頭到尾都沒有大股敵軍前去支援。
甚至恰恰相反,得益于呂范的迫不及待和程普的臨機決斷,反而是兩路漢軍都得到了及時的增援。
公孫珣身后不斷有士卒從河中爬出來,而且很快就在主將的激勵下源源不斷的加入戰斗,而韓當也是奮力而戰,不顧一切的在微微的火光中縱馬沖馳…這股敵軍迅速的就被壓制了下來。
而與此同時,隨著馬蹄陣陣浮橋那邊也是迎來了支援,當先第一波赫然是上百騎兵!
“讓開一條路!”被困在橋頭的高衡看到救援,幾乎是欣喜若狂。“讓騎兵沖陣!”
一眾甲士自然依言而行…但是,讓漢軍感到失望,甚至是有些崩潰的是,戰馬實在是太聰明了!浮橋本來就嚴重阻礙了戰馬的提速,所謂‘沖陣’本來就是強逼著戰馬往前沖,再加上倉促應戰之下也沒有蒙住馬眼什么的,所以聰明的戰馬在周圍火堆與火把的映照下,面對著對面的長矛陣,根本就是駐步不前!
非只如此,高衡為了方便戰馬沖陣,把之前堅固的圓陣給散開,如今反而成為了鮮卑人的突破口。
這下子,在附近指揮的鮮卑貴人更不顧的什么哪里又有誰來了,反而是趕緊催動部隊寄希望于吃下這股漢軍…只要能吃下這股漢軍并奪回浮橋,便是哪里真潛過來一支部隊,也可以從容應對。
“完蛋了!”
滿臉血污的高衡心中大恨!
想自己少年時渾渾噩噩,只知好勇斗狠,等到加冠時看到族中嫡系兄弟個個都有前途,這才發憤要作出一番事業。而等自己帶著一群鄉中游俠來到上谷投軍后,雖然頗有波折,但總歸是入了夏育這個貴人的眼。想來,前途總還是有的。甚至之前開戰時,自己更是喜不自勝,只想著能立下軍功博個功名。
孰料,此番大戰卻遇到如此事故…且不說這一戰能否活著回去了,便是能活著回去,那自己依為根基的主君夏育還能有個好結果?這一戰,明明就是他上書求戰的!
一念至此,這心灰意冷的渤海高玄卿幾乎是想一抹脖子了事!
不過就在這時,高衡耳畔卻忽然又聽到有人在呼喊什么,定神一看,卻發現是那來支援此處的騎兵屯屯長成廉…只見此人既不去指揮作戰,也不身先士卒,反而和自己部下那名隊率魏越一起跳下馬來,然后各自一手握住馬尾,一手持刀,也不曉得要做什么。
“諸位九原鄉鄰!”那成廉抓住馬尾,面色漲紅。“若非是司馬厚德,我等早在移民之時就已經要淪為他人徒附家奴之流了!且這一年有余,司馬在軍中可曾有半分虧待我等?錢糧可有缺污?賞賜可有中斷?我等家人是否受其庇護?便是這牲畜,若非司馬仁德,我們莫非就能保住嗎?這個時候,還有什么可顧忌的?”
言罷,只見這成廉與那魏越對視一眼,然后各自抬手一刀,居然直接刺向了自己戰馬的屁股,那兩匹戰馬當即吃痛發狂,然后也不顧前方有什么長矛火把,直接沖向了前方鮮卑陣中!
正當面的鮮卑人看到如此情形個個失措…若是這兩匹馬上有人,他們說不定還會出于戰場本能咬牙頂住,然而只是兩匹發狂的戰馬迎面沖過來,草原上是個活人都曉得應該先躲開吧?但是甫一散開陣型躲開,卻不料從戰馬后面竟然猛地撲出兩個人來,而這二人非但動作矯健、行動靈活,更是配合默契,須臾間便格殺數人!
很顯然,這在高衡眼中近乎于兒戲的戰術,儼然是起到了奇效!
身后那屯九原移民組成的騎兵見狀,也都不再猶豫,紛紛有樣學樣,一邊不顧戰馬死活割傷馬股,迫使它們沖陣,一邊卻用拽著馬尾的方式緊隨其后沖入鮮卑陣中近身格殺!
這些事情,看起來讓人眼花繚亂,然而所有事情卻也不過是電光火石之間罷了。遭此大變,之前還踴躍向前的鮮卑人登時大亂,不少人直接轉身逃竄,甚至有相互踩踏崩潰的趨勢。
見到如此情形,高衡與先行渡河的那些甲士哪里還能忍耐,紛紛強行振作精神自后壓陣沖鋒,便是剛剛趕到浮橋上的那屯材官也當機立斷不再停留,而是收弩抽刀,騎著自己的馬直接過河踏陣!
整個橋頭,亂作一團!但毫無疑問,相比較于漢軍死中求活的氣勢,鮮卑人明顯有崩潰的趨勢!
外圍的鮮卑貴人也是驚慌失措,好不容易撐住勁想要喝回潰兵,卻不料身后馬蹄作響,然后弓弦陣陣,數名大聲指揮的鮮卑頭人當即落馬,儼然是公孫珣與韓當見到此處戰機已現,不顧一切的自上游飛撲下來夾擊。
這一擊,堪稱一錘定音,失去指揮的鮮卑兵本就在此處鏖戰多時,死活也想不到為何側翼還會有漢軍過來,再加上身后的瘋馬式的突擊,終于是徹底失去了戰意。自王庭貴人到部落頭人,再到下面的戰兵與牧民,幾乎是全部擇路而逃,中間不知道有多少人被踩踏而亡,又不知道有多少人被身后漢軍追上,然后一刀了結。然而這些人依舊不管不顧的往北面跑,不知道是想逃入給人以安全感的王庭中呢,還是想潛入黑夜里?
話說,橋頭鮮卑人的崩潰未必就表明王庭中軍力受到多大損失,但是迄今為止明面上聚集起來的成建制鮮卑軍是徹底沒有了,漢軍轉眼間就已經獲得了戰場上的主動權。
這個時候,程普當然也不會讓部隊再從上游泅渡了,而是直接下令全員披甲,轉從浮橋處過河突擊!
“司馬!”亂戰之中,滿身是血的魏越不知道從哪里又摸來一匹馬,然后直接躥到了面露喜色的公孫珣身旁。“敵軍潰散的這么快…咱們不如不要理會王庭了,轉而趁機收攏部隊,順著河往下游跑,說不定能全師而回呢!”
公孫珣當即怒目而視,只看在對方剛剛立了大功的份上沒有臨陣訓斥對方而已。而魏越被這么一瞪,也趕緊調轉馬頭,知趣地朝著前方的王庭沖去。
“濕了身子的人去撿火把!”攆走魏越后,公孫珣扭過頭對著身后剛剛追上的一眾陪隸、材官呼喊了起來。“撿地上鮮卑人遺棄的弓箭,趁著敵軍潰退,速速追上去放火!”
還是要放火!
夜戰不放火簡直是扯淡,而且放火才是這一戰最開始的戰略目標,因為只有整個王庭燒起來才能讓幾十里外的王庭主力注意到這里的情況,并回身救援。
而公孫珣之所以決定如此冒險,本身也有這座王庭看起來就很容易燒的緣故…鮮卑人這種剛剛建制的草原民族,他們的房子是磚石結構嗎?他們根本不會燒磚!他們的王庭有什么防火措施嗎?這個地方從十幾年前建成以來就根本沒遭遇過任何兵災,也根本就沒想過如何對付火災!
所以,趁著夏日的高溫與南風,趁著周圍草木正盛,趁著敵人潰散,這時候就該追上去放火!
“不要進入王庭巷戰,”公孫珣縱馬向前,一路追著鮮卑潰兵來到王庭的跟前,然后立在馬上繼續大聲呼喊。“不要過分追索敵兵,只要放火!燒那些木制的柵欄、燒那些胡亂搭建的帳篷、燒他們的馬廊、燒他們的倉房、燒他們曬在外面的草料!等火勢一起,這一仗就是我們的大勝,咱們就可以沿著河回家了!”
話音剛落,亂糟糟的黑夜火光中,一只箭矢不知道從哪里忽然飛來,將沒有披甲的公孫珣直接射翻馬下。
這下子,周圍漢軍紛紛失色,鮮卑人個個驚愕,整個戰場仿佛也是為之一滯!
一瞬間,有人驚喜過度,有人心思微妙,有人心中失措,有人驚嚇欲死…然而事實證明,所有人都想多了,因為僅僅是數息之后,不待周圍的軍士上前查看,公孫珣居然就自己重新爬上了戰馬,然后咬著牙當眾將肩膀上的那支箭給直接掰斷。
“都看什么?”公孫珣將斷箭擲在地上,然后按著自己的左臂放聲怒吼。“胳膊上中了一箭難道會死嗎?都去與我放火!”
看見這一幕的漢軍,士氣再度大振,而原本想依靠著王庭柵欄組織一些抵抗的鮮卑頭人卻個個面無血色,竟然直接再度轉身逃竄,任由漢軍放火!
自公孫珣下令讓高衡出擊算起,漢軍與鮮卑前后苦戰了大半個時辰,對雙方而言都是意外迭出,都是計劃屢屢失效,都是靠著臨機應變來處置戰局。但最終,還是漢軍憑著一股血勇之氣勝過了對方,先是強行越過了歠仇水,然后又點燃了鮮卑王庭!
適值夏日,南風微醺…而鮮卑王庭也畢竟是一個萬里大國的王庭,各種帳篷、倉庫、木制廊舍一路鋪到了彈汗山的半山窩上,所以火勢一起,再難相制。
遠遠望去,更是如同一支突兀立在草原上的火炬一般,讓人難以移開目光!
“伯圭,我孫文臺有一言,令弟是個真英雄!”數十里外,孫堅看著遠處那道火光驚愕一時,然后終究是難以自持,忍不住轉身對著身旁一人如此言道。
公孫瓚立馬在旁,看著北方,手握自己的雙頭長槊,卻是默然無言。
而就在距離這二人區區數里外的一個小坡上,黑夜中,今年剛剛四十歲,卻已經滿面霜痕的鮮卑開國大汗檀石槐,也是勒住馬匹,扭頭盯著自己的王庭沉默不語。
“…爭相入水。敵軍甚眾,太祖既當先而戰,又無甲,乃屢受刀矢。凡受數創,皆不裹,凡受數矢,皆折而擲地,由是三軍用命,賊眾喪膽。當是時也,將有失馬者或拽袍澤馬尾突陣,士有矢盡者皆索鮮卑尸身續射,故賊雖眾,仍至速敗!太祖乃迫近王庭,舉火焚之,夏夜風盛,其光煙直映百里,震動漠南!”——《舊燕書》.卷一.太祖武皇帝本紀 還有…拽著馬尾巴突陣的戰術是捻軍面對僧格林沁時的一個經典戰術,一般是二人組合,一個人騎馬甚至騎驢,一個人拽著馬尾巴或者驢尾巴跟在后面跑,前者負責沖散陣型,后者負責補刀…這種戰術對付組織度不高的軍隊簡直不要太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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