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按照制度,這種公文正常情況下應該是有專門的盒子來保護這裸()露在外印泥的,畢竟嘛,這玩意就是一塊黏土,碰到水就真的無奈了。
但是,誰讓公孫珣和董卓在那里你來我往,嗨到不行呢?
一個慷慨激昂,一個豪氣贈刀,就差恨不得能飛回來了,哪里顧得上什么盒子,最后只是李儒心細,包了一層油布而已。
然后就要怪到那呂布的頭上了。
說白了,公孫珣對自家老娘所講述的那個三姓家奴外加勇武當世無雙的呂奉先印象太深刻了,再加上那天夜里的一箭飛仙,所以,哪怕是他自己也瞧出來了,此刻的呂布著實是個初出茅廬的小二萌,但也還是有些迫不及待的逃離了此人…然后,就冒著雨上路了。
最后,公孫珣還小瞧了雁門郡與太原郡中間的那段山路,一路焦急走來,身上的蓑衣都幾乎損壞殆盡,照理說應該停下來檢視一番的,只不過當時人馬俱疲…更重要的是,公孫珣一想到自己能夠拿下一位兩千石,然后如何如何,就又有些按捺不住了!
總而言之,還是太年輕!
“這雨后空氣倒也頗為清新啊?”公孫珣單手入懷,然后忍不住抬頭感嘆。“張府君以為如何啊?”
“專署這是何意啊?”隔著幾個橫眉怒視的郡吏,雁門太守張歧忍不住哆哆嗦嗦的抬頭問道。
“我意天氣正好,張府君不必耽擱,今日就可以順著清風檻車入洛了!”
“何必如此急促?”張歧忍不住哀求道。“我家小都在此處,請留些臉面容我收拾一二…”
“誰讓你心存僥幸,敬酒不吃吃罰酒呢?”說著,公孫珣卻不慌不忙的從懷中掏出了一把短刀來。“我原本是想給府君留些體面的,可你卻縱容你的屬吏作出如此行為…莫非,你真以為可以躲得掉今日的災禍嗎?”
自張歧以下,郡府眾人見到短刀無不變色,就連那躲在最后面的兵曹椽張澤也是一臉驚恐。
“你們不是要個心服口服嗎?那我就給你們一個心服口服!”說著,公孫珣將手中短刀高高舉起,展示給周圍所有人看。“不瞞諸位,此刀爾等可能不認得,但洛中無人不識,此乃本任并州方伯董公少年所得,天下名士蔡伯喈親自斷驗,所謂項羽之斷刃也!我去太原拜謁方伯,請他專署我治張歧之罪,他便親手將這把佩戴了二十余年的名刀贈與我,然后對我說,若是他三心二意,又派人撤回我的專屬,便請我持此刀殺了那傳信之人!而若是那張歧敢鼓眾對抗,便讓我持此刀剿滅叛逆!好歹,他自擔之!”
郡府門前聚眾何止數百,然而數百人聞得此言無不凜然屏息,一時間只剩公孫珣一人的聲音罷了。
話到這里,公孫珣嘩啦一下拔出刀刃來,直接隔空指向了那張歧,并厲聲喝問:“張府君,事到如今,你真以為你的事情還能有所轉圜嗎?!”
張歧面色灰白,根本不能發出一言。
看到對方如此反應,公孫珣愈發惱怒:“張歧,我問你,你身為一郡太守,為天子牧民,卻將民戶倒賣為奴,天底下還有比這更惡劣的事情嗎?犯了這種大罪,你居然還想縱容屬吏抗法嗎?你不是要看公文嗎?那我便與你來看!”
話到此處,公孫珣呼啦一下扯開了胸前的裾袍,將那公文露了出來,然后不待那幾名擋在張歧身前的忠心吏員有所反應,卻是一手持著公文木簡,一手持刀直接將往那公文切去!
不得不說,這‘項羽之斷刃’不愧是董卓隨身數十年的寶刀,這一刀下去,那公文木簡卻是被直接一刀兩斷。然后失去繩索勾連的那一半木簡當即散落在地,另一半卻被公孫珣順勢與那把刀一起狠狠的摜在了腳下污泥之中!
“公文與刀俱在此處,”公孫珣指著腳下污泥大聲呵斥道。“張歧,你若想看,便以請罪之身與我膝行過來此處親自觀看,不要再唆使你的屬吏作出什么無謂之舉了!”
“專署聽我一言!”張歧聞言再也承受不住,而是撲通一聲跪在了爛泥中。“我并未有半分抗拒之意,這都是這群屬吏擅自邀名之舉,與我無干啊…至于我本人的罪責,我也并未有半分否認!”
雁門郡中的郡吏聞言個個色變,那幾個擋在自家府君面前的忠心屬吏更是漲的滿臉通紅,也不知道是為跟隨了這么一個君上而感到羞恥,還是在單純憤怒。
“成廉、魏越。”聽到此言后,公孫珣好像忽然又恢復了冷靜一般,當即負手而立,從容吩咐了起來。“拿下張歧,去掉他的青綬銀印,然后帶入堂定罪;雁門郡丞、長史,你們也須有所為,一個去準備檻車,另一個去將他家小取出安頓,畢竟君臣一場,要好生去做;還有義公,辛苦你替我撿拾公文,拼接一下再送進去,省的有人屆時又要查驗…”
言罷,公孫珣昂首挺胸,徑直從張歧及一眾官吏身邊走過,并步入那雁門郡郡府中去了。
至于那些剛才還義憤填膺的些許屬吏們,這次卻沒有半個人再有所動作,更別說去看那破碎的公文了!
當然了,這玩意現在看了也無妨,畢竟剛才的問題主要在于那種群體性對抗氛圍,跟公文本身并沒有太大關系。而公孫珣一旦徹底壓服了張歧,那萬事自然無憂。
再說了,它本身就是真的嘛!
隨后的事情自然不必多言,公孫珣堂而皇之的坐到了郡府議事大堂的上首,而后張歧的印綬被取下之后,他本人便以請罪之身跪在堂前,一五一十的將歷次倒賣移民之事說的一清二楚,甚至賣與哪一家哪一戶他都還能說個大概…而這些話語卻無疑使得郡府上下愈發的雞飛狗跳!
一時間,只見那些實權郡吏們忙上忙下,一方面緊張伺候著公孫珣這邊的審訊工作;一方面又要去好生安頓和處置原郡守的家小;然后還要專門抽出空打探消息,并讓人去和那些郡中大戶傳信;甚至有些人本身就是買了移民做徒附的大戶子弟,此時更是忙不迭的去尋韓當、張澤、成廉、魏越這些人求個說法…不過值得一提的是,那馬邑張氏出身的本郡兵曹椽張澤已經關上兵曹那邊的公房大門拒絕見客了,而據兵曹中的小吏說,這位瞞著同僚做下好大事的兵曹椽正在掛印,據說是要素衣服侍那認了罪的張府君一路去洛陽,以此來表示他既忠于天子與律法,又忠于府君與風俗!
這真是…真是讓人頗為感慨!
而面對著郡府中如此一番熱鬧情形,見識越來越寬廣的韓當倒還好,那成廉和魏越卻是有些如在夢中了。
想想也是,這倆人什么出身?五原郡九原縣的破落戶而已!
那他們來到遷移到太原以后又是個什么樣的生存狀態呢?
不說這倆人了,就是他們之前依附的原五原郡大戶子弟呂布,居然也是一點前途都摸不著。說白了,內地郡國的人確實看不起這些只會舞刀弄弓,縱馬搏命之人。
但是…所以說但是,這才區區數日而已,轉眼間他們就在一個大郡的郡府中被一群昔日高高在上郡中實權官吏們給奉承了起來。
甚至…
“阿越。”大堂外的門廊下,成廉忍不住把自己發小魏越給叫到了角落里…邊郡破落戶,雖然成年卻也沒個什么字,相互之間也只能如此稱呼對方。
“何事?”向來跳脫的魏越此時竟然有些受到驚嚇的味道。
“你看…”成廉一邊說一邊面色蒼白的拉開了自己衣袍,露出了綴在里面的一個口袋,而口袋里赫然是兩小錠金子,很小,但絕對是金子。“剛才有個什么什么曹的屬吏跑來塞給我的,我這一輩子第一次見到金子!”
魏越禁不住咽了口口水:“他讓你做啥?”
“就是讓我聽一聽那個太守招認的大戶中有沒有一個廣武趙氏…然后說與他聽就行,不要做別的。”
“你說了嗎?”魏越有些緊張的問道。
“我想去說,卻不敢說。”成廉低聲答道。“你別忘了咱們倆為什么要跟上來?不就是在那個旗亭里發現這位司馬比奉先那邊強的多,想在這里謀個出身嗎?這要是才第一天正經辦事就收賄賂,不被發現還好,被發現了…怕是要把我們攆出去吧?咱們只有一點子弓馬上的手段,可這位司馬這里,怕是不缺咱們這樣的人。”
“我…”魏越欲言又止。“阿廉說的有道理,那你準備如何呢?”
“我準備待會等司馬審完案子就把金子遞上去。”成廉有些艱難的答道。“我是個有家室的人,這種一時之財,不如一個穩當的出身。”
魏越連連點頭。
“阿越你呢?”成廉忽然又問道。“不要裝作沒事的樣子,不可能只送我不送你的…你準備如何?”
魏越張口結舌,但終于還是從懷里取出了一小錠金子:“我只收到一錠…也、也一起交了吧!”
成廉這才松了一口氣。
片刻后的大堂上,公孫珣盤腿坐在上首的幾案后面,已經開始給這個案子做首尾了:“張府君,既然案情已經清楚,你也已經畫押認罪,那就不必多留了。檻車已經為你備好,你的家眷也已經收拾停當,兵曹椽張澤說是要盡人臣之道,準備一路伺候你去洛陽…萬事俱備,就等你坐進檻車了!”
張歧面色灰敗,然后不禁再度懇求了一聲:“專署真不能緩和一二嗎?如此倉促,我心中實在是不知所措…”
“張府君。”公孫珣有些無奈的起身來到對方身旁,然后低頭安慰。“你有什么值得‘不知所措’的?聽我一言…我知道你擔心什么,不就是怕進京的速度太快,來不及讓家人替你聯絡打點嗎?”
張歧根本不敢和這個昔日的‘賢侄’對視,只好勉力低下頭來默認。
“這都什么年頭了,你還擔心這個?”公孫珣一副看土包子的眼神。“你這個罪名最多是流放交州…”
都流放交州了,難道還不許‘不知所措’嗎?饒是這張歧心中灰敗,聽到這話也是有些不忿,只是不敢頂嘴罷了。
“府君且聽我說完。”公孫珣似乎是看懂了對方的心思,便蹲下來摸著對方的后背懇切說道。“這年頭,造反都能被赦免了,而且是一年一大赦,半年一小赦。所以說,流放交州你就流嘛。只要給押解官差送點錢,讓他們走的慢些…我估計,年底的時候一定有大赦,那時候你若是走的慢,指不定還沒到長沙呢!你想想,長沙那種地方算什么南方啊?也毫無瘴癘之說啊?到時候,你完全可以一路游山玩水,繼續回到清河老家做你的名士!”
“真是這樣?”張歧的眼睛里居然多了幾分神采。
“真是這樣。”公孫珣正色安慰道。“而且聽我說,到了洛陽,若是判的輕了你都不要答應…張府君你想想,若只是髡刑加三年的勞作,然后半年再赦免,你真受的了嗎?且不說名士風流如何去舂米洗廁,關鍵是你若禿了,將來便是赦了如又何還能做名士?難道天底下有禿子名士的道理嗎?所以,一定要自求流放!”
伏在地上的張歧若有所思,連連點頭。
“好了!”公孫珣站起身來一揮手道。“張府君已經點頭了,義公你速速送他上車,就不要耽擱了!然后莫要忘了讓郡丞、長史、各曹主官屬吏,全都去送行,送完之后你就帶著所有人都回此處聽令!路上再順便告訴他們,我要窮查此案根底,絕不放過一個涉案之人!”
“喏!”韓當微微一拱手,然后直接上前拎起那還想要再說話的張歧,就好像拎一只貓一樣把這廝給直接拎了出去。
公孫珣目送對方離開,這才箕坐回了上首位置的蒲團上,并長出了一口氣。
“司馬!”成廉瞅準時機上前拱手行禮。“有一事容稟。”
“講。”公孫珣倒也沒有不耐的意思。
成廉與魏越對視一眼,然后各自捧著金子跪下請罪。
然而,公孫珣抬眼一瞥,卻是問都不問,就直接笑道:“留著吧,就當是你二人搬到雁門來的安家費好了。”
兩人當即喜上眉梢,然后趕緊拜謝。
公孫珣打量看著這兩人,忽然又道:“再給你二人各自一件事情做好了…魏越去跟著韓軍侯,等他帶著吏員回來后,你就親自看護著那個張府君,務必將他快快送出雁門郡。”
“曉得了!”魏越趕緊會意點頭。“必然不會讓他節外生枝!”
公孫珣微微頷首,然后又對另一人吩咐道:“成廉速往平城去尋看守我軍營的呂佐吏,告訴他此處的情況,然后讓他帶著足夠人手過來幫忙。”
成廉也趕緊點頭,然后便與那魏越一起出去了。
公孫珣看著這二人的背影,卻是不禁一聲冷笑——金子的形制都是一樣的,必然是一人所贈,既然如此,又怎么會送一個人兩錠,另一個人卻只有一錠呢?那個魏越的小聰明簡直可笑!
不過也無所謂了,畢竟這二人終究不過是兩條獵犬,自己本來就沒打算收為腹心!再說了,與其想著這些,倒不如想想如何才能趁著新郡守上任前在這雁門郡搗鼓出一些事情來…不說別的,自己的那個別部,這次可以滿員了吧?
“后漢熹平年間,有郡守清河張歧坐事檻車入京,廷尉及尚書臺審其罪狀無誤,依律當配送日南。然,歧素為清河名士,洛中多有故舊為之轉圜。廷尉乃使人暗與之言,來日勾定,更改供詞,可減罪數等。歧乃問:‘若改之,當何判也?’曰:‘髡刑充徒三年。’歧大嘆曰:‘身體發膚,受之父母,為士者焉可髡乎?愿謁日南!’上下皆服其德,乃發日南。十一月,過長沙,遇蛇,黑質而白章,以北人不識之故,誤為蛇嚙,乃亡。十二月,天下大赦,時人惜之。”——《世說新語》.德行篇 還有書群684558115,大家有興趣可以加一下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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