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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臨陣(上)

  “兄長真神人也!”

  當日晚間,莫戶部位于中軍的一處帳篷里,滿身羊膻味的公孫范見到公孫珣后實在是沒有忍住,直接就拽著對方的手神色激動地說出了這句話。

  當然,是努力壓低聲音說的。

  而一旁的程普韓當二人雖然沒說話,但神色中的驚愕與佩服也是遮掩不住的。

  想想也是,他們幾個來到這里以后,稀里糊涂的往黑洞洞的帳篷里一躲,從上午到下午,該吃飯吃飯,該休息休息,然后一出來就發現,公孫珣非但策反了一支三百人的有力部落,而神乎其神的把這個部落運作到了中軍敵酋的跟前。

  還有比這更好的局勢嗎?

  這幾人中,也就是婁圭因為在安利號會計房中察覺到了一些信息,發現很多邊境上的小部落跟安利號往來密切,覺得可以利用一下,然后建議公孫珣不妨往這個方向試探一二,說不定還能趁機潛入敵營,相機行事呢!

  然而,即便如此,他也沒想到眼前的這個公孫文琪竟然能做到這種地步!

  就這還不算,最后進入到這個帳篷里的莫戶袧,也是漢話流利,登時又把公孫珣在帳篷里從容喂貓的膽氣給繪聲繪色地描述了一遍,聽得公孫范等人更是佩服無比。

  當然了,坐在上首,面色如常的公孫珣自然也不會跟這些人解釋,什么叫做柯最闕的人頭效應,這么大一個把柄在手里,又連恫帶嚇的,這莫戶袧和莫戶部想不‘繪聲繪色’都難!而且,他也不會告訴這些人,什么又叫做柯最坦帳篷里貓咪測不準原理,那柯最坦就是一拍大腿同意了這個自己原本并未做多少期待的要求,自己又能如何呢?

  反正…不如就讓這些人把自己當做神人好了。

  就這樣,坦然接受了一番吹捧之后,公孫珣卻忽然聽到程普沉聲問到了一個關鍵問題:“既然如此,敢問公孫主計,今夜何時襲營,好宰了那個鮮卑的中部大人?”

  “而且,”公孫范也趕緊朝莫戶袧問道。“趙老夫人的囚禁之處可曾打探清楚,彼處有多少兵馬?”

  帳篷中旋即安靜了下來,眾人皆盯住了這行為動作頗為猥瑣的莫戶袧…畢竟,按照眾人所想,既然手中有三百兵,又如此輕巧的混到了中軍帳前,那自然要是在半夜突然發動奇襲了!

  只要殺了那柯最坦,然后再護住趙老夫人,那自然會一戰功成。而且這一次還根本不需要擔憂援軍的問題,因為趙太守就在對面十幾里處扎營,他但凡看到這邊出了亂子,自然會盡起大軍來救自己母親的,絕不會有半點耽擱…如此距離,騎兵呼嘯而至,幾乎是瞬息之間。

  “我去問了下,看押之處似乎就在那柯最坦本人的主帳后面,到時候咱們殺了柯最坦,就能直接撲過去,至于看守人數…”話到這里,莫戶袧難免有些緊張了起來。“難道不是一打起來,整個中軍數千人都會來圍攻我們嗎?”

  眾人一時無言。

  “確實。”婁圭忍不住嗤笑一聲。“萬軍之中,于敵人腹心開花,還問什么彼處多少兵馬?我輩能指望的,不過是期待趙太守的大軍速到,或者這些鮮卑人自亂罷了。”

  饒是心情不爽,公孫范此時卻也沒心思和婁圭再多嘴,因為對方所言,其實并無差處。

  “若是能與對面的趙太守約定時間就好了!”程普忍不住蹙眉道。“不過聽公孫主計適才所言,明日這鮮卑人就要揮軍與趙太守決戰,那便是想潛出去聯絡恐怕也是來不及了…”

  “不妨。”韓當也甕聲甕氣的說道。“行軍打仗嗎,本就是看老天給不給面子的事情,刀劍無眼,流矢無情,盡力去做便是…何況,我們已經來到敵軍腹心之中,從大局上來說,此戰必勝,從我們這邊來講,也有三分把握來競得全功!如此…我韓當以為,足矣!”

  “確實!”公孫范的勇氣也鼓了起來。“我輩區區五人到此,竟然已經有了三分全勝的把握,那還有什么可說的?兄長盡管下令,這一仗必然要讓天下人知道我們公孫氏的威名!”

  公孫珣一言不發,只是輕輕掃過了眼面前的五人,最后竟然把目光落在了莫戶袧身上。

  “公孫少東在上!”莫戶袧見狀趕緊撲通一聲再度下跪道。“莫戶袧絕不敢有二心,您盡管下令,我部三百武士,今夜都是您的忠犬!”

  公孫范等人無不愕然,再瞥向公孫珣時儼然愈發敬畏。

  公孫珣微微搖頭:“莫戶頭人何必如此作態?我若是信不過你,一開始就不會來你這里,更何況咱們都已經到這一步了…你且起來,我問你,我之前讓你查探的另外一件事可有了結果?”

  “喏!”莫戶袧趕緊起身,然后重新盤腿坐在了地上。“公孫少東所料不差,我自己還有派出去的族人都察覺到了一些跡象,這些柯最部的中軍精銳,還有柯最坦的心腹部落們,都在偷偷收拾行李…”

  婁圭聞言當即蹙眉:“他想跑?!”

  “沒接陣就想跑?”程普也是皺眉。

  “為什么?”公孫范大為不解。

  “或許是刺史大人從盧龍塞派出的援兵被他察覺到了。”公孫珣一開口那莫戶袧就連連點頭,而公孫范等人也都趕緊一臉恍然的跟著點起頭來。“又或許是他心里一開始就沒有戰意…按照莫戶頭人所言,他這人是剛剛接手部落不久,也是剛剛出任鮮卑中部大人,人心未服,部落內部多有雜音。你們想想,這時候他若是打了敗仗,本部親信損失慘重,只怕、柯最部內部就能把他掀了,檀石槐都護不住。”

  “公孫少東這話是極有道理的。”莫戶袧一臉嘆服。“換成我這時候也是不敢打硬仗的…實際上,我之前就聽人講,這個柯最坦這次集結大軍出來攻擊柳城,本身就是檀石槐大汗的親命,不得不來而已。”

  “可是…既然沒有戰意,那他圍住柳城做個樣子便是,為何又要試圖進襲陽樂?”程普頗為不解。

  “投機罷了!”公孫珣冷笑道。“他根本就是半點戰略全無,只是恰好在柳城撞到了趙老夫人,自以為奇貨可居,所以才來試圖迫降陽樂罷了。結果路上迎面遇到趙太守的大軍,他瞬間就又被嚇破了膽…其實我今日在敵營帳中就想明白了,一群鮮卑野人,制度不全、文字不通,立個大營連望樓都不會修,懂個屁的大局?見到小利就忍不住伸手,遇到硬骨頭就忍不住腿軟,能出一個檀石槐已經是上天眷顧了,還真指望這鮮卑人個個都是人物?”

  莫戶袧面色為之一黯,其余眾人則紛紛點頭,頗以為然。

  “所以,”公孫珣環視眾人道。“如我所料不差,這柯最坦明日根本毫無戰心,他根本就是將全部希望都押到了趙老夫人身上,一心指望著趙太守能放他一馬而已,然后不管成與不成,恐怕都會直接拔腿就跑。還有莫戶頭人…”

  “在。”莫戶袧忍不住咽了下口水。

  “他今日許你進入中軍,恐怕也沒安什么好心。”公孫珣繼續冷笑道。“只怕是覺得那趙老夫人頗有風骨,明日很有可能會交涉不成。既然如此,不如讓你們莫戶部這個精通漢話的部落上前負責交涉…也好讓你們在陣前做個墊背的!”

  莫戶袧嘴唇顫抖了兩下,終于還是沒說出話來。

  “是莫戶部明日去帶老夫人陣前交涉嗎?”婁圭忽然醒悟。“既然如此…”

  “不確定。”公孫珣凜然道。“但不管如何,明日陣前,老夫人全家十之八九會被推到陣前,而莫戶部既然被拉到中軍,明日自然也可自請擔任先鋒…那時候的機會必然會比夜間強太多!”

  “是了。”婁圭以掌擊地道。“夜間不明老夫人具體所在,明日陣前卻看得清清楚楚;夜間趙太守的大軍不知道什么時候才能抵達,而明日陣前卻是須臾能至;更重要的是,夜間我們便是驟起,也未必能救…”

  “不必說了。”公孫珣瞪了對方一眼道。“我意已決,今夜并不襲營,而是明日陣前決斷…你們聽我命令!”

  “喏!”包括莫戶袧在內,五人趕緊俯首。

  “莫戶頭人,你明日在軍帳中要自請為先鋒,等老夫人全家被推到陣前時,你更要毛遂自薦上去做翻譯!而老夫人逃走時,你也要盡全力阻斷追兵!”

  “請公孫少東放心,莫戶部全族姓命都在您這里,斷然不敢誤事。”

  “程普、公孫范、婁圭…”

  “在!”

  “趙府君的家人一共有三個緊要人物,分別是老夫人、太守夫人,和太守千金。明日她們被推出去以后,不管莫戶頭人是否得到機會上前扈從、翻譯,你三人都要扮作鮮卑兵跟在后面,只要聽到我在后面發聲,就一人一個,即刻護住這三人逃走…記住,不要往趙太守陣前亂沖,數萬大軍對峙,那樣只怕會弄巧成拙,往邊上跑,趙太守必然會曉得厲害!”

  “喏!”程普答應的極為干脆。

  “是!”婁圭面色發白,嘴唇也在發抖,不知道是激動還是緊張。

  “喏…可是兄長你呢?”公孫范答應后卻忍不住追問了一句。

  “我與義公兄留在敵陣中。”公孫珣坦然答道。“畢竟拿不穩的事情太多了…不講別的,若是莫戶頭人被叫到陣前傳話,那誰來指揮莫戶部的三百人去阻攔敵軍?我們幾人里,總得有個真正做主的在莫戶部這里坐鎮吧?”

  眾人心中一凜,卻是都反應了過來,公孫珣這既是要留下來督軍的意思,也是要以自己為質的意思…畢竟,如果沒有相應的大人物留在敵陣中,自己首領又不在,那莫戶部三百人憑什么舍命阻隔敵軍?

  “公孫少東!”莫戶袧果然也再度俯首道。“請您放心,公孫氏的威名在遼西是大大的厲害,我今天回去跟我弟弟那頭蠢驢還有其他心腹說個清楚,到時候再把您公孫氏的名頭搬出來,那明日就算是我不在,他們也一定會老老實實聽您驅馳的…”

  “那就好,辛苦莫戶頭人了!”公孫珣收起嚴肅臉,難得朝此人和煦的笑了一下。“事情就這么定了,你回去交代一下心腹,讓他們做好準備,然后就早點休息吧…明日還有一場苦戰呢!”

  莫戶袧再度跪下來叩首,然后才恭恭敬敬地退了出去,剩下眾人則一時無言。就這樣,等晚飯送來,幾人勉強再度商議了一些第二日的細節,然后又收點好武器弓矢…便按照公孫珣的吩咐,在這個臟兮兮的帳篷里鋪開羊皮,直接睡下了。

  然而,隨著外面漸漸安靜下來,帳篷里漸漸響起了鼾聲之時,卻突然有人開了口:

  “兄長!”

  “怎么不睡?”公孫珣動都沒動,就勢喝問了起來。

  “下午在那邊著實無事可做,已經睡了一會。”黑夜中也看不清動作,也只能聽到公孫范的聲音罷了。“而且,我有一事不明…”

  “說。”公孫珣頗為不耐。

  “我總覺得兄長選在白天而非晚上,并非只是因為白日間勝率更大。畢竟晚上若是出其不意,敵營上來就亂掉,我們幾個有勇力的青壯,還有三百兵丁,說不定會更安全一些。白天的話,萬軍陣前,一個不好,怕就會成為萬矢之的…”

  “但是夜間起事的話,趙老夫人她們很可能會死的不明不白。”公孫珣有些無奈的解釋道。“夜戰、數萬軍士、營寨起火、各自為戰…我問你,三個女人,我們又多大把握保全?死了一兩個又怎么辦?全死了又怎么辦?”

  “她們死了又能如何呢?”公孫范壓低聲音問道。

  “她們死了,人心難測,趙太守必然會厭惡我們,甚至很可能會因此遷怒于我們幾人,乃至于遷怒于整個公孫氏。”公孫珣無奈答道。“別忘了,這位府君是趙常侍的族弟,老夫人是趙常侍的嬸娘,一旦遷怒,我們公孫氏怕是要有滅頂之災…”

  “而如果在萬軍陣前,在必死局面之下,當他的面救人,便是他家人全都亡于流矢,那也跟我們無關,那也要感激我們,感激我們公孫氏…兄長是這個意思嗎?”公孫范似乎忽然有所醒悟。

  公孫珣困意已經涌了上來,實在是懶得再張口答復。

  “兄長!”公孫范忽然帶起了很大的動靜,似乎是坐了起來。

  “又如何?”公孫珣無奈質問道。

  “你我兄弟其實一直很少親近。”公孫范的語氣聽起來有些激動。

  “然后呢?”躺在那里,聞著腦后羊膻味的公孫珣愈發不耐。

  “但今日,請務必讓我這個當弟弟的為你盡一份力!”聽聲音,公孫范幾乎是在咬著牙說話。“明日兄長與程普、婁圭去救人,然后直接逃走,我與韓當留在敵陣中替你阻敵!”

  “這又是為何?”公孫珣無可奈何的打起精神問道。

  “我是公孫氏的嫡脈長孫,若說莫戶袧只認兄長我是信的,可這莫戶部既然是遼西本地的部落,沒理由只認兄長卻不認我…”

  “我不是問這個,我是問你為何突然要如此做?”

  “兄長,我是公孫氏嫡脈長孫…”

  “我知道!”

  “祖父自幼教我,無外乎是要讓家族興盛之類之類的。”公孫范的語氣愈發急促。“然而今日我才知道,若要公孫氏大興,可以沒有公孫范,卻不可以沒有公孫珣!”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周圍的鼾聲似乎一起停頓了一下。

  “就這么說定了,明日我來替你阻敵,兄長務必保住有用之身!”公孫范語氣激動的撂下此話,然后又是一陣窸窣,儼然是再度躺了下去。

  鼾聲再度響起,公孫珣良久方才回復:“我曉得了…”

“公孫范,字文典,太祖從弟也,公孫氏嫡脈長孫,曾祖、祖、父皆兩千石。昔遼西郡守母為鮮卑所擄,范與程普、韓當、婁圭從太祖披發裸足潛入敵營,說的莫戶部反正。太祖深夜定計,言翌日發兵,范與普、圭等執太守母疾歸漢軍陣,其自為質留于敵陣,與莫戶部阻隔敵軍。范不受,以莫戶部鮮卑種不足取信,且以數百胡兵臨萬軍陣間,固危矣,愿以身替之。太祖辭讓,范跪地曰:‘今天下崩壞,可無范,不可無兄。’太祖遂從之。”——舊燕書.卷六十七.列傳第十七.諸公孫  PS:人生越來越艱難了…就跟這更新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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