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孫氏是舉族聚居,實際上,在城中挨著西門那片,近八分之一個令支城都幾乎是公孫家的地盤,一族獨自占領了三個城內的‘里’,連里門、里墻都省了。
占地如此廣闊,倒不是說公孫氏的主支人口有多少,而是說這里面出仕為官的公孫氏族人太多。須知道,但凡是做到六百石的朝廷命官,然后一旦分家立業,就可以按照官方規制建立起相應規模的宅院。而一來二往的,世世代代,如此大大小小的宅院逐漸增多,這才有了公孫氏在這令支城中一言九鼎的地位。
不過,這話也可以反過來說,比如講公孫珣家里雖然很有錢,雖然西門外的市場、南門外的貨棧全是公孫大娘的手筆,雖然這近些年來新起的宅院十之八九有她的贊助,雖然他家的房地產開發項目都已經做到了塞外的管子城了…但是,他本人所居住的宅院門楣卻實在是不高。
因為,不能逾制。
但也正是因為如此,在與公孫越隨意揮手作別后,甫一踏入了自家的房門,公孫珣便看到了早早等在那里的自家老娘。
于是,他當即就在門檻處下跪,以示自己遠游不孝之罪。
公孫大娘其實原本有萬般話要說的,但此時看到自己兒子跪在門口請罪,瞬間也就眼淚婆娑,言語難治了。
“一走一年多,”好不容易緩過勁來,公孫大娘不待去擦自己的寶貝眼鏡,卻是趕緊上前把自己兒子從地上拽了起來。“連字都有了,還變得那么古板,進門就下跪?”
公孫珣起身強笑道:“確實如此,在外面經歷的多了,咋一回來,恐怕跟母親的風格不合…”
公孫大娘連連搖頭:“我哪里還有什么風格?幾十年過去了,風格再不一樣,也要被這個世道磨平了。”
“還是能感覺到的。”公孫珣繼續笑道。“在洛陽一年多,見了各種人物,言談一定要遵循禮節,可見到母親,終究是隨意了不少。”
“那是因為我是你娘,跟風格什么的沒關系。”公孫大娘再度搖頭,可話說到這里,卻是終于展顏一笑。“不過也無所謂了,我們母子倆管什么風格不風格呢?”
公孫珣看到母親露出笑臉,這才松了一口氣,然后趕緊勸對方去清洗眼鏡,好方便來看自己帶回來的各項物什…你還別說,不愧是親娘倆,這當兒子的帶回來的東西基本上都能符合當娘的價值觀:
那一大窩貓自然不用說了,公孫大娘抱起其中一只最重的胖貓連連感慨,說什么兩輩子加一塊總算也混成了一個有貓的成功人士了,只是這公貓既然已經做了種,出了一窩小貓,那就該盡早騸掉;
至于蔡邕所書的儒家七經和四十二章經也是讓公孫大娘欣喜異常,用她的話說,這原件不僅可以收起來當傳家寶,還正好能用她正在研制的雕版印刷技術上,她可是準備用這玩意名垂千古的;
然后還有婁圭這個從南陽來的賬房,公孫大娘更是分外滿意…雖然據說是裝箱子里偷運過黃河的,所謂‘偷渡’是也…但能有一個歷史名人當賬房想想都帶感!不過她也說了,就是有點年輕,也不曉得智力值到位了沒有,于是分分鐘又叫來賬房目前管事的李三娘,讓她把人帶走去做培訓!
總而言之,公孫大娘之前積攢了一年的牢騷,卻在甫一見面時就消失的無影無蹤,如今更只是不停的感慨自己兒子孝順罷了。
而這種表現,無疑也是天底下做母親的通病。
等抱著那只胖貓回到屋內候,近二十年沒走出遼西的公孫大娘又趕緊讓婢女準備溫開水,然后開始聽自己兒子講解一些趣聞…盧植的事情兩人心照不宣的都沒提,但是一些別的見聞卻著實讓公孫大娘有些情緒復雜:
比如說曹操和夏侯家只是世代聯姻的親戚,卻并不是同一宗門;
再比如說呂范輕松識破自己的套路,卻因為自己幫他仗義執言而當場認主;
還比如說那蔡文姬還在啃手指的年紀,考慮到她爹的長相,她也不可能是美女的猜測;
最后,還有自己同門甄逸恍惚間好像就是那洛神的父親,但偏偏來時遇到他給剛出生不久女兒取名卻叫甄姜…
總之,如是種種,倒是讓公孫大娘跟著驚疑不定了起來。
“現在想想,這恐怕才是所謂歷史真相。”公孫大娘略顯不安道。“我之前跟你說的那些東西,也不過是隔著一千八百年的霧里觀花,很多說不定是如漢高祖殺白蛇之類的附會…”
“但大勢是對的。”公孫珣咽了一口溫開水后毫不猶豫的答道。“太平道張角心存二心,造反不成后反而懂得吸取教訓卷土重來,熬過這段時間,恐怕會愈發做大;而按照韓遂的說法,西涼羌亂隱憂未去,指不定哪天局勢就要沸騰;至于山東河北,兒子則是親眼所見,豪強壓迫越來越重,幾乎民不聊生;可與此同時,朝中士大夫卻個個尸位素餐,宦官又只知道強取豪奪,雙方內斗不休,反而沒幾個人愿意照看局勢…所以講,母親你說的那些,拋開小節,十之八九還是對頭的。這就好像現在讀史記,稍微有腦子的人都知道漢高祖斬白蛇之類的說法跟‘大楚興,陳勝王’是一回事,但奪天下的終究卻如史記所言,是那沛縣劉家子!”
公孫大娘抱著那只大貓緩緩點頭:“這便對了…我一個女頻宮斗加靈異寫手,又不指望能有什么本事輔佐你能稱王稱霸,只要咱們娘倆能熬過這個亂世就好。所謂‘努力聞達于諸侯,以求茍全性命于亂世’,這就足夠了!”
公孫珣連連點頭,卻又把話題引到了來時遇到的太守家人身上。
“換言之,”公孫珣講述完這番遭遇以后忍不住稱贊道。“那位老夫人著實氣度非凡,這種人養出的兒子只怕也不會太差,就是不知道遼西這里如何看待這位新來的趙太守?”
“你還真問到點子上了。”公孫大娘聞言稍微皺了下眉頭。“族里對這位趙太守其實是很猶豫的,而趙太守的作為也確實讓人不知道該如何評價…”
“這倒是奇了怪了。”公孫珣好奇道。“族中向來講究一個趨利避害,這趙太守只要不動族里的根基,那他自然是個‘好太守’,若動了族中的根基,那他自然是個‘壞太守’,怎么會猶豫呢?而且母親你也是見識非凡的人,消息靈通,評價人自有一番標準和路數…怎么連你也不知道該如何評價?”
“因為這個趙苞趙太守確實讓人感覺無所適從。”公孫大娘繼續皺眉道。“他從出身上就很奇怪…你知道他是中常侍趙忠的從弟嗎?”
正要舉起陶杯再喝口水的公孫珣猛地為之一滯,卻是差點沒把手里的水給出去。
從弟,卻非族弟,這就意味著這位太守和那位權傾朝野的大宦官是未出五服的兄弟。而這年頭宗族觀念極強,只要未出五服,那就是記入官方檔案的兄弟,是非常親密的,是要講究一個榮辱與共的,甚至是要共同承擔法律責任的!換言之,不出大意外的話,那天下人一般會視你們為一體的!
這里多說一句,如公孫珣與公孫瓚、公孫越,還有那個公孫氏嫡脈中的公孫范,其實全都是如此關系。
“明白了吧?”公孫大娘繼續道。“這可是一位惹不起的真神。你之前剛到洛陽時不是還來信說什么宦官子弟肆意荼毒鄉里嗎?那咱們這趙苞趙太守,恐怕就是天底下來頭最大,也恐怕是天底下官位最高的一個‘宦官子弟’…你說,族里能不猶豫嗎?巴結吧,怕引起士人非議,不去巴結呢,又怕真的惹怒這位,直接一個大禍臨頭!”
公孫珣游疑不定,卻總覺的哪里不對的樣子。
“對了。”公孫大娘忽然又想起了什么。“阿瓚現如今也不在郡中了,侯太守也是擔心自己自己女婿落入到宦官子弟手里,然后被人羞辱,再加上上谷那邊也不是很遠,說不定還有立功的地方,所以就直接就把他帶到那邊了…”
“那、那我呢?”公孫珣腦子已經成了一片漿糊。
“你…你不如先在家等等。”公孫大娘嘆氣道。“實在不行就辭去了這個吏員,在家養兩年聲望,然后直接運作一個孝廉…遼西是邊郡,這方面有優待,人口十幾萬就能每年一個孝廉。而如今阿瓚去了上谷,公孫氏的底子又在這里,郡中也就是一個公孫范和一個田氏的田楷有些麻煩罷了,就算是不去當吏員,那兩三年中輪也能輪到你這個當朝光祿勛的入室弟子!”
公孫珣為之默然,卻是忽然又想起了那位趙老夫人的風采…說實話,就趙家人趕路的那副樣子,怎么看都不像是‘宦官子弟’作風吧?反而隱約有些是名臣子弟的味道!這種人真要躲嗎?
但是,但是…
公孫珣是真不知道該說什么了。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公孫大娘繼續皺眉說道。“按照你的描述,這趙老夫人也是一位人物,他兒子未必就是如我們所想…實際上,這才是我最擔心的地方,不然,反而能安心讓你回陽樂繼續當你的主計室副史了。”
公孫珣愈發不解了起來。
“這趙太守雖來此地不過半月,但也能看出一些端倪來。”公孫大娘認真解釋道。“他這人行事作風并沒有想得那么粗暴無理,反而有幾分名士風采。而且族中也好,我也好,都偷偷去他老家清河打聽了…你知道嗎?原來這位趙太守家中早在十幾年前第一次黨錮的時候,就跟趙忠做了切割,還直接從安平搬到了清河,那時這位趙太守才剛剛加冠。然后這么多年,他還一直上書抨擊自己的哥哥…”
公孫珣終于按捺不住:“既然如此,豈不是應該放心交往,怎么反而要避讓呢?”
“你還是太年輕。”公孫大娘為了扶下自己的黑框眼鏡,卻是將懷里的貓遞給了旁邊的丫鬟,把后者弄的手忙腳亂。“你曉得嗎?雖然這些年,這趙太守每次更迭職務都會去一些苦地方干一些苦差事,而且每次都能勤懇奉公,還經常上書大罵自己哥哥,甚至因此引得不少黨人名士的稱贊。然而,他卻從未有一次上書討論過黨錮之禍!而且,那趙忠雖然也經常跟人說自己挺討厭這個弟弟,若不是有嬸娘在,早就讓他下大獄了。可實際上,每一次他趙苞作出政績后,朝廷卻又都會暢通無阻的給他加官升職!”
“母親是懷疑…”公孫珣心中忽然一動,儼然是想到了韓遂與自己談論袁紹兄弟的那番話。“他們兄弟是互為表里,心照不宣?想用這種方式保全家族?”
“就是這個意思。”公孫大娘猛地一拍手道。“沒有白把你往洛陽送這么一趟!你還不明白嗎?你如今已經是名儒子弟,放遼西也是一號人物,既然如此,何必冒險去這趙太守身邊呢?不管他是準備裝一輩子還是裝兩輩子,又或者是真的想要投奔士人,然而一旦被他注意到,就很有可能也會被趙忠注意到…這對你有什么好處嗎?不如在家養名來的穩妥。”
這番話在情在理,公孫珣也只能緩緩點頭。
“這就對了。”公孫大娘喜上眉梢道。“以前你娘我一個人,好多事情想做都做不了,如今有你幫忙,我們完全可以窩在家種幾年田,攀一攀科技樹,順便再與我添些孫子、孫女…”
“孫子、孫女?”公孫珣悚然而驚。
“沒錯。”公孫大娘愈發得意了起來。“不孝有三無后為大!原本我還想著等你結了婚再討論此事呢,但這一年我在家擔驚受怕的,反而是想明白了…這年頭亂成這樣,鬼知道你在外面會遇到什么危險?既然如此,就不等結婚了,先給你安排些漂亮侍妾,生下兩個再說!你不曉得,你來之前我就已經派人去高句麗、三韓、扶余給你準備了一百零一個婢女,都是年紀十五六歲又有些顏色的,全都放在了城南的莊子里,準備一邊培養一邊淘汰,不到一年就能為你搞出來一個頂級跨國侍妾組合…不要嫌棄人家是夷女,混血的孩子容易養活…”
公孫珣聽得口干舌燥…先是有些期待,但到了后來卻忽然變得驚恐起來。
“太祖自幼失怙,時漢末紛亂,時疫橫行,其母常憂本家無后。家富,乃陰購美婢百人,教以文字、數術、音律、舞蹈。待加冠,即奉之充其后幃。太祖至孝,不得推,皆納之。然至婚前,美婢前后羅列,溫香軟玉,以目傳情,太祖依舊舉燭苦讀,坐懷不亂,守禮愈甚,由是名聲日重。”——舊燕書.卷一.太祖武皇帝本紀 PS:慚愧萬分…這感覺自己越來越坑啊…果然是蛋郎才盡了嗎?然而這才第三卷啊…我準備寫個幾十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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