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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望氣

  下午,甄府大門前,甄家的仆從們正在與一人隱隱對峙。

  只見此人額頭寬闊,偏偏又長著一張內凹的長臉,外加小鼻子鯰魚嘴,以及下頜滿滿纏在一起的濃密胡子,也算是‘相貌雄偉’了。不過這不是關鍵,關鍵在于,此人還手持一柄光禿禿的九節杖,并身穿一件臟兮兮的寬袖長袍,而且還不帶冠…但凡是冀州本地人對這幅打扮都心知肚明,此人儼然是一位太平道人。

  所以講,雖然是對峙中,但這群護衛、家仆卻普遍性于警惕中還帶著一絲好奇與畏懼。畢竟這年頭的迷信思想,真的是從天子到氓首,無人幸免的。

  “不是說張角上次謀反后,派遣徒弟遠赴各地,冀州本地反而空虛下來了嗎?”駐馬在幾十步開外的公孫珣忽然扭頭朝身后的賈超質問道。“而且你昨日還對我說這中山本地的太平道軟弱無力,只在鄉間有所殘存而已,這又是哪里冒出來的道人,竟然敢直接來到當朝執金吾的府上?”

  “不敢欺瞞少君。”賈超也是一臉疑惑。“我查探的結果確實如此,鄉間或許還有些殘存,但是上次謀反的事情之后,這些豪門大戶、官吏士人,卻都和太平道斷了來往,整個冀州,也就是鉅鹿本地還依舊興盛,”

  公孫珣微微蹙眉…賈超沒必要欺瞞自己,上次謀反不成后,冀州本地的官府、豪強有所警惕也是情理之中;而且,這太平道擴大勢力的最主要一個途徑乃是符水,要有大疫才會急速傳播,而這半年可沒聽說哪里有什么疫情;更重要的一點是,自己一路行來,好像除了鉅鹿也確實沒看到多少太平道的痕跡!

  可既然如此的話,眼前這個道人又是干什么的,竟然跑到甄氏嫡脈的府邸門口招搖過市?他難道不曉得這甄家是世宦兩千石的巨族?

  “公孫少君!”就在公孫珣一臉疑惑的盯著這個太平道人的時候,守在門口的甄逸親隨甄豹卻是趕緊迎了上來。“少君可算來了,我家主人讓我在此處候著,專門等您過來,越公子上午就已經安頓了下來…”

  “這是太平道人?”公孫珣直接打斷了對方的話。

  “是!”甄豹微微一怔,然后立即點頭。

  “為何在此處?”

  “是這樣的少君,我家主人明日要給小主人補辦滿月酒,中午剛剛給鄰里間散了些酒肉布帛,然后這道人聽說后就冒出了出來,只說自己善于什么望氣,說什么我家將來要因為這位小主人飛黃騰達什么的。本來以我們甄家的大方,這種吉利話只要說了,自然會有管事的做主請進去招待一番。但這太平道半年前不是反過一次嗎?而且此人面容猥瑣,身上邋里邋遢,所以門口做主的幾位管事也不敢輕易做主請進去…”

  公孫珣當即笑了:“然后偏偏太平道在冀州頗有‘靈驗’,你們又有些畏懼什么‘黃天’、‘太一’的,所以也不敢攆?”

  “這是自然。”甄豹干笑道。

  “道人!”公孫珣忽然下馬走了過去。“你說你會望氣?!”

  “正是。”那手持九節杖的豬腰子臉道人其實早就瞥見了公孫珣,只是一直裝作沒看到,專等對方搭話而已。

  “我還是第一次知道太平道人也曉得望氣。”公孫珣失笑道。“你們太平道最靈驗的不是符水嗎?心誠就能治萬病,心不誠方無效…望氣這種東西可是要有學問的!”

  “我入太平道之前就修過道德經、易經。”邋遢道人昂然答道。“自然也會望氣觀星…”

  “原來是位通經典的大家。”公孫珣敷衍著拱了拱手。“那我問你,你看我將來成就如何啊?”

  “少君氣勢非凡,頭頂云氣赤紅中帶著一絲凝紫,十年內必為兩千石。”這太平道人板著豬腰子臉睥睨言道。“再往后,我道術淺薄,就再也看不清了。”

  公孫珣先抬頭看了看自己頭頂干干凈凈的天空,然后忽然又抬手指向了韓當:“那你看這位呢?”

  “此人氣運與少君相互糾纏,何須多言?”道人又是張口即來。

  剛剛下馬的韓當為之一驚,剛要再問,卻不料被一旁的婁圭搶了先:“那道人看我氣運如何,我出身宛洛名族,十年間可能為兩千石?”

  道人輕瞥了婁圭一眼:“連連搖頭,我一日只能望的三次氣,再多就力不能及了。”

  公孫珣當即冷笑:“那我再問你,你說這甄家的小公子將來成就不可限量,到底是怎么個說法啊?也是赤中帶紫?”

  “非也,此間的小公子是滿府紫氣彌漫,貴不可言!”這豬腰子臉道人捋著自己頜下的胡須,還是張口即來。“此言我早說與這些人聽了。”

  “放你娘的屁!”此言一出,那邊甄豹忽的大怒道。“若非是公孫少君點破,險些中了你這無良道人的蒙騙…我家這要辦滿月酒的小主人分明是位千金,何來公子?連男女都看不出來,還貴不可言?!趕緊把他腿打折,交與附近的求盜管束!”

  旁邊的護衛、家仆聞言也是恍然大悟,紛紛抄起棍棒,只等公孫珣這邊入府后,就要讓此人知道厲害。

  道人面上一驚,卻也不敢輕易逃竄…他哪里還不知道,只要這位帶著鹖冠的年輕貴人一走開,那自己立馬就要挨揍。

  于是乎,這道人趕緊拽住轉身要走的公孫珣,勉強辯解了起來:“這位少君不要誤會。須知道,女公子也是公子,我哪里又辯不出男女來了?少君,我所說貴不可言者,說的就是這甄氏的女公子,女公子將來為姬,為何不能貴不可言啊?!”

  姬者,意義廣泛,但指代女子時無外乎兩個含義——一個是帝王之妾,一個是貴族婦女的美稱。

  話說,公孫珣早早就去鄉間,并不曉得甄逸這個孩子是男是女,他所說公子,也并非是刻意試探。當然了,誤打誤撞被甄豹撞出了破綻后,他本來也已經以為這個太平道人是個假貨,就算不是假的那也是個混吃混喝的。

  但是,所以說但是…此時聽到此話后,他卻又有些恍惚了起來:“你是說,這甄氏女或許將來為姬?而且貴不可言?”

  “正是如此!”這個豬腰子臉的道人已經緊張的不行了。“正是如此!正是如此啊!”

  公孫珣回頭看看那甄府上方干干凈凈的天空,又瞅瞅這寬額頭的丑陋太平道人,滿臉的不解:“你真會望氣?”

  “略通一二。”道人看出了一點端倪,不禁松了一口氣,無論如何,看來一頓打是可以躲掉了。

  “既然如此,隨我進來吧。”公孫珣嘴角不禁抽動了一下…一來,他是萬萬沒想到,這世間竟然還真有望氣之術;二來,若非這道人提醒,他更是沒想到,自己這位甄逸甄師兄竟然還是袁紹和曹操的雙料親家!

  話說,由于甄逸伯父為當朝執金吾,算是超品,所以甄府的規模和制度都極為廣大,一行人就在甄豹的帶領下往里面走去,而一路上公孫珣都在和這個道人閑聊。

  “道人是何處人家?”

  “并州太原郡晉陽縣人士。”

  “聽口音也像,那姓名字號呢?”

  “姓王,名憲,字敏宏。”

  “太原王姓乃是名族,我雖然不清楚這里面的宗族關系,但前有王柔、王澤兄弟,俱為兩千石名臣,現有王允馳名海內,然后我還有一個同門,喚做王邑,也是一個俊逸之財…你既然是太原晉陽人,又姓王,可知道這些人士啊?”

  道人面色尷尬,膽依舊回答的干脆:“憲辱沒了族名,論起輩分,我正是叔優兄(王柔字)與季道兄(王澤字)的族弟…”

  莫說公孫珣,就連那前頭引路時一直憤憤不平的甄豹都目瞪口呆。

  不過,眾人再度打量了一眼此人容貌后,卻又有些理解了——這幅長相想不辱沒王氏的名頭也難,也怪不得此人會棄儒學道。

  實在是,彼路不通也!這幅容貌,恐怕連吏員都選不上!

  心里稍微明白了一些后,公孫珣也就不再揭人家短了:“敏宏兄,你既然善于望氣,不知道能不能細細說說我的前途呢?就好像你說這甄氏女,將來是為帝王姬方貴不可言,那我是該從文還是從武才能到兩千石呢?”

  “實在是慚愧。”這王道人趕緊搖頭。“少君不曉得,我這人道術不精,想要細細辨氣,需要見人居于自己家中,這才能有所得…”

  “原來如此。”公孫珣略顯感慨了一下,然后才正式說道。“不瞞道人,我也是來此間做客,你既然看出此戶人家的女兒貴不可言,想來也是要有所交代,不如讓我與你引見一番這女公子的親生父親?”

  “不用,不用!”王道人趕緊搖頭。“我只是路過此處,偶有所得而已,又不是圖什么,也沒什么可交代的…能借此寶地休息一晚,沾些貴氣即可。”

  “你是要往哪里去?”公孫珣正色問道。

  “哦!”王道人這才松了一口氣道。“我很早就棄儒從道,并在晉陽老家尋訪道術、煉丹煮藥,以至于家產破敗,一度心灰意冷。但去年,忽然在并州那邊接觸到了太平道,聞得大賢良師的真名,正要去鉅鹿拜謁!”

  公孫珣恍然大悟——原來是個朝圣的,而且是個剛從太行山里鉆出來的破產窮光蛋。怪不得此人會如此邋遢,也怪不得會不知道本地氣氛,直接往官宦人家門口撞。

  “既然如此…甄豹,你讓人將這位敏宏兄與我們安排一起,再為他準備食宿沐浴的物什,還有一些布帛盤纏。”甄氏富有半城,公孫珣自然也不會幫甄大隱省著。

  “請少君放心,我親自去安排。”這甄豹連連點頭,然后直接轉身,那邋里邋遢的王道人直接忙不迭的跟上,就連公孫珣的幾個伴當也知趣的跟著走了。

  一時間,就只剩下婁圭和韓當是不同于別人依舊跟著的,不過此時卻已經換成了婢女在前領路了。

  “少君也是聰慧之人。”人一走,婁圭就忍不住皺眉問道。“怎么上來就信了這種方士的胡言亂語?我聽他言語中,荒謬疏漏的地方未免太多。”

  “這倒未必。”韓當對此卻是深信不疑。“說不定也是有個道行的人物。”

  公孫珣連連搖頭道:“半信半疑而已。其實剛才一見面時,我也是認定了此人是個騙子。只是你不曉得,之前在洛陽就聽一位善于相面的人說過,講這大隱兄的女兒說不定會大富大貴…此番陡然遇到如此話語,兩兩相加由不得我有些心疑。”

  “這倒是…確實不好說啊!”這下子,連婁圭都有些愕然了起來,莫說原本就有些信服的韓當了。

  沒辦法…真是沒辦法,這年頭的讖緯是顯學,韓當是一開始就信,便是婁圭也只是懷疑這個道人的深淺,倒不是覺得望氣觀星什么的是虛妄。至于公孫珣,他一開始肯定是不信的,但這只是因為他身后有自家老娘這個能望氣一千八百年的存在,所以無須去在意這方面的問題而已。

  而如今,對方‘甄姬’一說,卻也實在是讓他驚疑不定。

  “不對!”邁入甄府內院,公孫珣忽然又停住腳步。“大隱兄離家一年有余,現在才滿月酒…這甄夫人此番懷胎幾月才生下這女公子?這算是異像嗎?”

  婁圭與韓當愈發心驚肉跳…而前頭引路的侍女卻一時間滿臉漲紅,欲言又止。

  就這樣,公孫珣滿懷心事進入內院,心不在焉的拜見了幾個甄氏長輩,又受甄逸獨自招待見了他的妻子張氏和那兩個還在幼沖的男孩子,一個叫做甄豫,一個叫甄儼的,稍微贈送了些玉佩之類的禮物,這一日就算敷衍過去了。

  而等到了第二日,話說,甄逸也是甄氏嫡脈,但此番畢竟是個女兒,而且族中、府中俱有長輩在,所以也不好做的太過…實際上也就是公孫兄弟勉強算是個客人,其余就只是叫了幾個族內的平輩、后輩作陪罷了。

  眾人稍微喝了幾杯,聊了些洛陽、冀州兩地的趣聞,一直到午間,才見到張氏抱著一個嬰孩走了出來,似乎應該就是自家老娘口中那絕世洛神‘甄姬’,也就是這個酒席的正主了。

  “可曾有取名?”公孫珣忽然有些不禮貌的開口詢問。

  “女孩家剛剛出生哪有什么名字?”坐在上首的甄逸不以為然道。“文琪問這個作甚?”

  “我倒是想了個好名字。”說著,公孫珣竟然直接扶著面前的幾案站起身來,然后順勢朝張氏懷中瞅了過去…一個嬰孩,哪里看得出什么傾城傾國,不過終究也有數月了,勉強長開,倒也稱得上是可愛。

  甄逸見狀連忙起身,趕緊從自己妻子懷中將嬰孩接過來護住:“我出外游學,一年多未曾親近家人,尤其是此女,自出生以來,數月間才得一見,實在是枉為人父,今日不得已,補辦一場滿月酒,作為償還…”

  “所以呢?”公孫珣聽得頗不耐煩。“我現有一個好名字,大隱兄可曾說完了?”

  “所以講,我的女兒,何須你來幫我取名字?”甄逸護住自己女兒,忍不住嘆氣道。“也罷,既然被你逼上來了,我就與她取個名字好了…”

  “我觀此女貴不可言。”公孫珣趕緊滿嘴胡扯了起來。“將來或許為帝王姬,不如叫甄…”

  “那便承文琪吉言了。”甄逸忽然點頭道。“古語有云,姬姜為美,便喚她甄姜好了!”

  公孫珣恍然若失,且驚且疑。

  然而,等到滿月酒事畢,他醉醺醺的回到客房后,韓當卻又忽然帶著賈超來報。

  “那道人不告而別。”公孫珣茫然問道。“還留下文字?”

  賈超趕緊將手中帛書遞了上去。

  公孫珣定睛一看,這酒登時就跟著醒了大半…原來,帛書上自陳的清清楚楚,他王憲根本不會什么望氣,若是會望氣何須去尋大賢良師張角?實在是從太行山上下來以后,又沒錢又沒吃的,還數月沒能洗澡,無奈之下這才冒險來甄家門口做個江湖騙子。至于昨日所言,多是應景的江湖話罷了。最后,帛書還專門感謝了公孫珣,說他公孫珣是難得不以貌取人的君子,將來他王憲王敏宏若在大賢良師處學的真道,必有后報云云…

  反正,是把我們公孫少君看的那叫一個七竅生煙之余,又不免面紅耳赤。好在,他此時喝了不少酒,倒是顯不出來。

  “此書你們可認得?”公孫珣厚著臉皮滿臉尷尬的朝二人問道。

  “只認得兩三字。”賈超坦然答道。

  “我…”韓當尷尬萬分。“也不過是兩三字。”

  “也只有你們二人知道此書吧?”公孫珣繼續追問。

  “是。”賈超莫名緊張了起來。

  “自然。”韓當也跟著緊張了起來。

  公孫珣這才松了一口氣,然后當即取出火石,就在房中一個盆中將布帛給當場焚了,這才向滿臉惶恐的二人吩咐道:“記住了,此事,還有這個道人,不許與任何人說,阿越都不行!現在,就只去告訴阿越與金大姨,教他們做好準備,明日一早咱們就立刻離開中山,速速回家!”

  韓當與賈超全都口干舌燥,不知所措,卻又只能連連點頭。

“王憲,字敏宏,太原晉陽人也,世代名族,容貌雄偉,不習儒,善望氣…初,與太祖相逢于中山豪門,座中目視太祖良久。太祖笑問曰:‘公善望氣,可望的我能至兩千石否?’憲曰:‘十年必達。’復問:‘十年后何如?’憲笑而不語。翌日,憲遺書于太祖而走。書曰:‘君氣赤紅而凝紫,冠絕座中諸人,十年后,君當青云直上,居凌霄而鞭撻宇內,如是而已!’太祖不信,笑而示左右即棄之,然書離手自燃,須臾灰飛煙滅,左右皆驚。”——舊燕書.方技列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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