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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戲殺

  公孫珣倒是沒有發怒,他只是走到那匹惹得兩家人家破人亡的北地駿馬面前,平靜的捋起了馬背上的鬃毛:

  “義公兄放下他,我來問,讓他來答。”

  韓當這才憤憤然的松了手。

  “少君請問。”這人再度叩首,旁邊的女子也趕緊跟著跪下。

  “你到底是賈超還是賈平?”

  “賈超,也是弟弟。”這人,也就是賈超了,趕緊低頭答道。

  “那今天被綁去亭中看押的自然就是你哥哥賈平了?”

  “是。”

  “那又是誰殺得人呢?”公孫珣忽得回頭盯住了對方。

  “是我!”賈超毫不猶豫的答道。“兄長一個農夫哪里能殺人,還是十九口人命?”

  “你兄長愛弟心切,我大概是能懂得。”公孫珣面無表情的追問道。“可賈超你告訴我,你為何就能坐視你兄長為你頂罪送命呢?”

  韓當也瞇起了他的那雙酷似鷹目的眼睛,他所憤怒的其實也是這個問題——公孫珣帶著自己一行人來這里,無論如何都是想著盡量為此人伸出一只援手的,但前提是所救之人不應該是個貪生怕死之徒。

  沒辦法,自春秋以來,民間風氣,視死忽如歸…上至公卿,下至黔首,貪生怕死都是要被人鄙視的,甚至連太監和外戚玩政治斗爭失敗了,也是要講一個我命由我不由天的,該抹脖子抹脖子,該跳河跳河,很少有遲疑的!

  賈超面色通紅,儼然羞愧萬分:“賈超絕不是貪生之人,不然也不會殺人后直接在影壁上寫上自己的名字…”

  公孫珣和韓當對視一眼,眼神都有些緩和了下來,不得不說,這話倒也挺有說服力。

  “我殺人后寫了姓名,心灰意冷,本想一走了之,但剛剛回家實在舍不得兄長,就又偷偷回到家中來拜別兄嫂。”這賈超低頭懇切說道。“不料…不料兄長知道事情經過后反而攔住我,說了一通話。”

  “他說什么?”公孫珣蹙眉問道。

  “他說…若是我走了,按照漢律,那些狠如羊的公人必然是要來封禁家財的,到時候家里恐怕要被搜刮干凈,而馬老公還活著,緩過勁后也斷不會放過我家。這樣的話,我在外逃亡,朝不保夕,他和嫂子在家,失去田地、錢財不說,只怕也要坐以待斃,被馬老公給弄死。”

  公孫珣心中暗暗無語…這莊稼人估計也就這個見識了,你要是逃出去,留你哥哥在家,那馬老公和當地公人心里有個忌憚,恐怕未必會下狠手。可要是眼前這個光景,被他們發現你這個殺人兇手還在,拼了老命也要宰了你吧?!怎么能為了什么田地、錢財而亂來呢?

  須知道,所謂存人失財,人財兩得,存財失人,人財并失!

  “這話確實有些道理。”韓當在旁有些不耐的催促道。“你只說為什么不是你去投案,而是你兄長去投案就行了!”

  “兄長說…”賈超欲言又止,還忍不住看了自己嫂子一眼,而他的嫂子也是把頭埋得更低了。

  “你兄長到底說什么?”韓當再度催促道。

  “兄長說,不孝有三無后為大…他與嫂子婚后數年都沒有孩子,若是我死了,我們賈家只怕要絕后!”賈超羞赧萬分。“所以希望我以他的名義留下照顧嫂子,他頂替我的名字去認罪,那就當這死的人是賈超,活得人是賈平,將來有了孩子,自然也算是他賈平的后人…”

  這下子,連公孫珣都無言以對了。

  這理由,怎么說呢?咋一聽胡七八扯,但仔細想想,以這兄弟二人的處境、身份、見識來講,還真是很有一番說服力的。

  “少君!”賈超再度以頭搶地。“我殺了人后也有些心慌,而且自幼大事上都還是敬服于兄長的,所以昨夜稀里糊涂就應了下來。可現在兄長被綁走,只怕沒幾天就要人頭落地,此時心中已亂,不知所措…求少君萬萬開恩幫忙,我愿意以命相償,換兄長回來!”

  這話說完,就是那賈超的嫂子也趕緊磕起頭來。

  韓當此時表情大為舒緩…畢竟嘛,和剛才的貪生怕死不同,兄弟爭死這種事情就很讓人佩服了。

  不過,公孫珣倒是有一些別的問題想問:“整個鄉中難道就沒人認識你們兄弟二人嗎?為什么剛才審問時并沒有人指出來呢?”

  “回稟少君。”賈超趕緊答道。“我們畢竟是兄弟,長相還是有幾分相似的,蓬頭垢面滿身血跡,遠遠的看起來并不好斷言。再說了,我兄長昨夜求了太平道的仙師,那仙師感念于我兄長對我的一片愛護之情,就說服了同樣信教的本里里長,還答應帶著鄉中的太平道信眾為我們遮掩,這大桑里和三馬里中兩百余戶人家,倒有一百七八十戶是愿意聽太平道仙師話的…所以,只要那馬老公本人不出來親自辨認,斷然是不會出差錯的。”

  公孫珣眼前瞬間閃過了那個在崔縣君面前趴在地上畏畏縮縮的里長,和那個手持九節杖,帶領著里民一起向崔縣君下拜的太平道人…當然,還有門下賊曹下令把那假弟弟真兄長壓上來問話時,那一瞬間可怕的沉寂。

  若是整個鉅鹿鄉間都是這光景,那太平道真真是嚇人,也就怪不得十年后能干出那種大事了。

  甚至,在公孫珣看來,那太平道人幫助這賈氏兄弟的目的也不是很單純,恐怕就是看中了這賈超的勇力和血性,想要收為己用。

  其心…可誅!

  話說,人和人所處的位置不同,對于同一件事情的看法就不同。對公孫珣而言,這件事情的關注點已經變成了對太平道的擔憂和警惕,可是對于韓當而言,卻依舊還是想著如何救人而已,只見他欲言又止,儼然是想請公孫珣順便拉上這賈超一把。

  公孫珣自然也注意到了自己這位心腹的神情,不說既然已經到了這一步,順水推舟也無妨,只是純粹為了收攏韓當他也是可以作出某種姿態來的。

  不過,稍微頓了頓以后,公孫珣還是又問了一個問題:“賈超,那猛如虎、狠如羊、貪如狼的話,是真的嗎?你昨夜殺人確實是形勢所迫?!”

  “千真萬確,鄙人親耳所聞!”賈超緊摁著地面的硬土握拳,竟然擦出血跡來了。“少君在幽州,不知道我們冀州這里這宦官子弟的強橫,兩千石的貴人他們都不放在眼里,這馬老公雖然只是攀上了一個宦官子弟的門下人,但卻足夠讓我們這樣的人家家破人亡了…不去殺他,我實在是不知道還有何活路,只可惜殺到后來力氣不足,惹出動靜,竟然讓他鉆狗洞逃了。”

  “也罷,既如此,我便帶你去見見崔縣君。”公孫珣是不大信什么兩千石都不放在眼里的,但既然確實是事出有因,而且還有‘兄弟爭死’這種套路,他自然可以順手幫一幫…

  當然,僅僅是幫一幫也就足夠了,因為對于賈超這種氓首而言,如果沒有公孫珣這種貴族子弟插手,那他一輩子恐怕都不能挨到崔縣君身旁去說句話的。

  “你咋恁多事呢?”亭中的驛舍里,剛剛安頓下來的崔縣君情急之下連清河方言都蹦出來了。

  “友人有求,豈能不助!”公孫珣昂首挺胸軟硬不吃…話說,他也是在郡府混大的,如何不知道這崔縣君根本不能奈自己何?

  “那就讓他弟弟來換回哥哥好了,為何要我全都放了呢?”崔縣君依舊氣急敗壞。

  “兄弟爭死,義之所在啊!”公孫珣依舊不依不饒。“明公如果不做出些姿態來,不怕事情傳出去,有辱清名嗎?”

  “賢侄,何故逼迫太甚啊?!”崔縣君無語至極。“我這個縣令也是辛苦多年得來的。”

  “縣君是我長輩,我這是為了你好。”公孫珣假裝沒聽到對方的后半句。“就算是事情傳揚出去,上官追究下來,那天下人也都會說長輩您是重義而輕祿之人的。”

  那崔縣君,也就是清河崔氏崔敏了,又急又氣,無奈之下只好走出亭舍,將四周吏員全都攆了出去,然后又反手關上了亭舍大門,這才說出了一番話來:

  “賢侄,你既然喊我一聲長輩,如何不能給我給我一條活路呢?”

  “縣君說的哪里話,這怎么說到活路上了?”公孫珣目瞪口呆。

  “暗室之內,我就直言了。”這崔敏拉住了對方的手,神情頗為懇切。“賢侄終究是年輕…你可知道,我所怕的不是什么上官,上官又如何?大家都是同道中人,總是能說上話的。可此案,卻隱約牽扯到了宦官子弟!”

  公孫珣點了點頭:“剛剛確實聽那真賈超說了些相關的話,不過是個宦官子弟的爪牙而已。”

  “足夠了!”那崔縣君當即答道。“不怕一萬就怕萬一,萬一這案子惹出風波來,那馬老公心懷不滿,一層層的糾纏上去,最后惹出了趙常侍隨便一個族侄出來,那我該如何是好啊?”

  “這趙常侍的族侄沒有十三五個恐怕也有七八個,縣君何至于畏懼到這個地步呢?”公孫珣微微皺起了眉頭。

  “你之前見我時不是說到張儉張元杰了嗎?如何會不清楚宦官的強橫?”

  “不瞞縣君。”公孫珣低頭道。“我今日拿元杰公做例子只是因為恰好認識他而已…他前年從青州逃亡塞外,坐的是我家的商船,還曾在我家中停過幾日。我只知道他名聲極大,然后家人說了一些他的事跡我也只是記住了他為友殺人的事情。至于他和宦官之間,我一個遼西的小子,還真不是很清楚。”

  “是嗎?”這下子輪到崔縣君愣神了。“那元杰公如今竟然托庇在你家?”

  “暗室之中,出了門我是不認的。”公孫珣趕緊提醒了一句。

  “那是,那是!”崔縣君連連點頭。“咱們不說元杰公,只說宦官…你知道這宦官的子弟可以視兩千石為無物嗎?何況我一個六百石縣令?”

  公孫珣今天是第二次聽到這話了,而和那賈超嘴里聽來不同,這崔縣君說來就由不得他不信了:“這話怎么講?”

  “我給你說幾件事情。”崔縣君嘆氣道。“如今有十常侍,先帝時節有五侯,這都是權傾朝野的大宦官。五侯中有一個叫徐璜的,是徐州下邳人,他侄子是下邳令,如何作惡就不說了,只說本地有一家人,那家主正是做過汝南太守的兩千石大員,那徐璜的侄子看上了太守的女兒,也看中了這汝南太守的家世,就想要娶過門為妻…”

  “太守自然是不愿意嫁的了?”

  “那是自然,然后賢侄以為這徐璜的侄子是如何行事的?”

  “闖進去把人搶走,強娶了?”公孫珣也只能順著這個思路想了。

  “搶是搶了,后來要是娶了也倒無妨。”崔縣君冷笑道。“只是這徐璜的侄子把那個兩千石太守的女兒搶回家,既也不娶也不納,就在自己的園子里給當眾戲殺了…”

  “戲殺是什么意思?”公孫珣陡然驚出一身冷汗。

  “就是讓那太守的女兒光著腳逃命,他和賓客在后面拿著弓箭,就像是打獵一般給戲殺了…殺完之后,直接埋了,如沒事人一樣繼續做他的下邳令。”

  公孫珣目瞪口呆。

  “這是遠的,還有近的,就說那元杰公的事情…”

  “不是說不講元杰公的事情嗎?”公孫珣趕緊干笑道。“況且,元杰公的事情里面牽扯到了黨錮的問題,邊郡中人對黨錮之事不是很在意的…”

  “邊郡中人是這么想的嗎?”這崔縣君不以為然的反問了一句。

  當然不是,公孫珣心中暗道,只是我老娘對這個事情頗有一番高屋建瓴的見解,然后我本人又覺得自己老娘說的有道理而已。

  所謂黨錮之禍,說白了很簡單,就是士人抨擊宦官亂政,并且相互吹捧,然后被宦官揪住后者不放,說他們‘結黨’。最后皇帝親自下場把‘結黨’的士人殺的殺,抓的抓,罷免的罷免,最后更是直接不許這些‘黨人’和他們的親屬、門生、后代做官。

  而公孫大娘對于黨錮之禍的看法其實很簡單,這里面斗爭的雙方其實都不是什么好鳥,一邊是皇權借宦官這把刀想要獲得屬于自己的用人途徑,一方面是士人們想要繼續壟斷官吏的推薦權,最后雙方撕破臉,皇帝直接玩了個株連三族的‘不許你全家做官’而已。

  甚至按照公孫大娘自以為是的解讀,從長久的角度來說,士人這種自以為是的壟斷并不能支撐起一個強大的國家政權,反倒是皇帝那種獨夫民賊的感覺有助于維系一個中央集權國家的運行。

  當然了,公孫大娘說這話的時候估計也沒見識過那些她口中‘皇權的延伸’,也就是宦官到底有多么的驕橫和不法!

  “邊郡中人沒有受到黨錮之禍的牽連我是信得。”崔縣君搖頭道。“當年度遼將軍皇甫規因為自己沒有被列為黨人而羞恥,所以自請入獄,結果先帝根本就沒理他。可見,朝廷心里很清楚你們邊郡的作用,絕對不想讓邊郡受這些事情的影響。再加上邊郡苦寒,人口也太少,宦官的勢力根本夠不著那邊,也沒在你們那里做過惡,你們這才有點幻想…但是賢侄,這不是在內地嗎?而且咱們說的是我,不是你!”

  公孫珣干笑了一聲。

  “總之,你不想聽我也不多說了。”這崔縣君搖頭道。“但是你得明白我的難處…一來,宦官勢大,動輒破家滅門如常事,而且這些宦官子弟根本毫無學問道德可言,事情鬧大了,鬼知道這趙忠趙常侍的哪個族侄會不會覺得我在羞辱他,無端恨上我怎么辦?二來,作為士人,若事情真的鬧大,又牽扯到宦官家人爪牙作惡,又有兄弟爭死這種義事,我要是不幫忙,恐怕也要被士林鄙視!所以說,暗室之中,我能不能懇請賢侄就此放過我?我今年才三十有余,將來若有機會一定有厚報的!”

  公孫珣有心開口反駁,但那個‘戲殺’兩千石之女的故事就在眼前,再加上這縣君說的倒也誠懇,他還真有點不好意思了:“其實,縣君也不必如此…我倒是有一個兩全其美的主意。”

  “哦?”

  “縣君把這在看押中的兄長給放了,讓他繼續回去做他的賈平,過他的日子。而那個殺人的弟弟,我自帶他遠走高飛…然后縣君你去獄中找一個身材相仿的罪大惡極的兇徒,堵上嘴、散開頭發、弄的臟兮兮的,等郡守的公文一下,立即砍了便是,就說他是賈超…難道那趙常侍的家人和馬老公還會專門去驗尸嗎?”

  “這倒…這倒也是啊!”崔縣君恍然大悟。“不過賢侄你一個未加冠的小子,怎么就這么大膽呢?”

  “邊郡中人,最擅長的就是殺人放火。”公孫珣再度干笑一聲。“讓縣君見笑了。”

  “擅長殺人放火的人還要去洛陽讀書…公孫珣是吧,將來你一定能成大器!”崔縣君拍案夸贊,又或者是嘲諷道。

  “既如此,我就不打擾縣君了。”公孫珣站起身來,他也知道自己此行很討人厭。“麻煩您支開人,我把人領走,就再也不在縣君面前礙眼…”

  “也好。”這崔縣君點點頭。“如此一來大家都能方便…不過賢侄,臨走前我有一言贈你。”

  公孫珣已經走到門口要拉開門了,卻又停下了腳步。

  “賢侄。”這崔縣君捏著胡子說道。“不要以為你是邊郡中人,就能隔岸觀火。當今天下,宦官與士人勢不兩立,你既然來到內地,還要去洛陽,那就得挑個邊站!我問你,你們這些邊郡人,只要挑邊去站,不去站到士人那邊,難道還能站到宦官那邊嗎?當年皇甫將軍自請為‘黨人’,真的是無事生非嗎?!你是個聰明人,要好生思量…”

  公孫珣悚然而驚,他愕然站在門口不知道過了多久,轉身朝著這位崔縣君認真一拜,這才回頭推門出去。

“太祖過冀州,有鉅鹿南和令崔敏者,為清河名士,見太祖,大驚之。曰:‘吾見天下名士多矣,未有若君者也!君善自持,將來必成大器。愿以妻子為托!’”——舊燕書.卷一.太祖武皇帝本紀  PS:感謝毛不壞的飄紅,還有新書群,有興趣的同學可以加一下,6845581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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