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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歸家

  “什么味道?”火堆旁,公孫珣接過干烤的薄餅,忍著口渴沒去喝旁邊河里的生水,但還未下咽就忽然聞到風中帶過來的一股隱約的怪味。

  “好像是那邊帶來的,我去看看。”一名坐在公孫珣身旁的伴當站起身來嗅了嗅,然后徑直舉著火把走過去查看了。

  眾人并不在意,因為畢竟是一陣怪風帶來的,應該不會太礙著大家吃東西…而且再說了,在沒有水的情況下,這干烤的薄餅似乎更難纏一點,也更吸引人的注意力。

  當然了,大家都有一點安利號背景,又都見識過大疫,得益于公孫大娘常年累月在遼西那邊的教導,眾人無論如何都還是能忍住不去喝生水的。

  就這樣,勉強就著唾沫吃了兩口餅子,那邊去查探的伴當就已經快步回來了,而且很快他就讓所有人都徹底沒了食欲。

  “是棄嬰,”此人面色鐵青。“我舉著火把大略看了眼,那溝里全是棄嬰,剛死的、死去多日的、被狼鼠啃得只剩骨頭的,足足有數十。”

  棄嬰、溺嬰,在這年頭太常見了,公孫珣在遼西也不止一次見過,而且他很早就問過自己母親這個事情,后者的回答也很無奈。

  說是一來沒有節育措施,動輒懷胎,而一旦懷胎也無法輕易能夠打胎,只能生下再處理;二來,這年頭底層百姓實在是養不活這么多孩子;三來,官府的獎懲制度基本上已經名存實亡;四來,別忘了還有典型的重男輕女…所以,這事根本無法避免。

  只不過…

  “棄嬰倒也罷了,只是這附近似乎只有東面有兩三個里散落,三四百戶人家而已,哪里就會有數十棄嬰?”公孫珣大為不解。

  “少主,恕小的直言。”一名公孫珣家中的中年徒附(與主家有封建關系的依附人口,相當于不可買賣的奴仆),此時忍不住插了句嘴。“我家昔日是從青州舉家逃荒到遼西的,青州那邊,十幾年前就也是如此程度的棄嬰了。”

  “十幾年前就已經到了這種地步嗎?”公孫珣頗有些震動。

  “可不是嗎!”此人誠懇說道。“不是不愿意養,而是確實養不起。百姓貧苦,經常一場大災大疫就要讓整個鄉里崩潰,然后我們青州人,要么逃到泰山上當賊,要么就是往邊郡那邊找活路。當年若不是老家活不下去,我家也不會舉家逃往邊地…反倒是遼西那里,按照主母的說法,地廣人稀,主家壓迫也不是很重,所以反而能多養活一些孩子。更別說遼西還有我們安利號,主母可是會鼓勵家中的奴婢、徒附收養一些棄嬰的,不少棄嬰如今都已經長大,向來視主母為神仙般的人物。所以說,不是此地百姓太過于窮苦,而是遼西那里實在是更好一些。而少君自幼在那里長大,自然不知道這邊的情形。”

  所謂溫故而知新,拋開對方話里拍自家老娘馬屁的廢話,公孫珣卻是順著這話后忽的想起了自己那位老娘曾經說過另外一句話——邊郡這地方,民族矛盾有效的壓制了階級矛盾,也不知道是好事還是壞事?

  話說,雖然民族矛盾和階級矛盾的概念自己老娘都是給自己仔細‘科普’過得,但當時的自己聽了這話以后卻依舊稀里糊涂,半點都沒懂。

  然而此時,聽說有數十具棄嬰就在自己身側,聯想起遼西的情況,公孫珣卻是猛地通透了起來——同樣是世家、豪強,并不是邊郡那邊就會有多么高的覺悟,而是說面對著鮮卑人的強大軍事壓力,以及烏桓人在身側給人帶來的不安感,那邊的世家、豪強愿意為了保持住當地的軍事競爭力而對底層讓出一些東西來。

  這才是那句話的真諦!

  不過反過來一想,這大漢朝的內地郡國,非但沒有軍事壓力,而且還要為了維持這個局面向邊郡輸送大量的財物…沒錯,大漢朝的規矩,邊地窮苦,所以那邊安撫異族和維持邊防的錢都是內地郡國輸送過去的。

  那么既然如此,內地這里的世家豪強,又會對底層百姓盤剝到什么份上呢?竟然至于一個暗溝里就出現了這么多棄嬰?竟然逼得本地的老百姓跑到有生命危險的邊郡去給人當徒附?!

  這一夜,公孫珣輾轉反側,難以入睡。

  而就在我們這位沒有見識過民間疾苦的公子哥暗自煩惱的時候,他不知道的是,那位因為自己走錯路而錯開的盧龍塞騎卒賈超,這天晚上注定要干出一件震驚鄉里的大事來!

  讓我們把時間倒回去,來到之前下午的時候,當時賈超絲毫不知道那位好心的公孫家少君和那位同樣好心的韓當韓義公要來找自己,更不知道這倆人后來還因為一條小河的緣故走岔了路,然后大晚上的拐到了野地里,凍的跟那啥似的。

  實際上,作為家中次子,在盧龍塞那里盤桓多年未曾歸鄉,此番又帶了好馬,又得到了兩匹絹,更不要說之前就有積攢、賞賜下來的不少財物,賈超那時候滿心興奮,只想著能盡快回家中見到老母而已。

  而且,他終究是本地人,萬萬不會走岔道的。

  所以,早在公孫珣那邊出發后不久,人家賈超就已經穿鄉越亭,縱馬來到自家所在的東河亭大桑里的里門前了。

  這里多說一句,漢代制度,十里一鄉,又有十里一亭,聽起來有些懵逼。但其實鄉是民政單位,是從戶口上來討論的。而亭是治安和管理單位,是從防護、郵驛、治安上來討論的。兩者其實都是縣里直轄,互不統屬,也互不矛盾。

  只不過,亭這個機構由于管理著郵遞業務和驛站業務,還有指路的功能,所以天然的有地理指示作用,這才會經常在地址中見到某某亭某某里。

  當然了,再往下,里這個概念卻是毫無爭議的了,這是漢代最基層的一個行政組織,一般是將一定戶口的老百姓集中在一個聚居點進行管理,普遍性設置籬笆、圍墻和大門,并且安排一名里長進行管理。這年頭也沒村子和小區的說法,那么這個里基本上就可以認為是后世一個村或者是一個小區。

  按照周制,一里應該有72戶人家,漢代中期普遍性認為一里應該有100戶人家。但實際上,各地方窮富不同,人口密度也不同,再加上漢末時期的人口總量相對于開國時期的變動,這時候冀州鉅鹿這地方的一里,應該已經普遍性超過100戶人家了。而且,也不可能再是標準的十里一鄉了。

  “誰是里監門?”賈超喘著粗氣,略顯無奈的拍打起了封上的里門。“大下午的為什么關門啊?快快幫我開門。”

  里監門,是里長的副手,實際上可能是整個大漢朝最底層的吏員,而在這種遠離城市的偏遠鄉下,一般是由上了年紀做不了農活的孤寡老人來干,也算是給他一條活路了。

  “誰呀?”一個還算耳熟的鄉音立即響起。“這里門關上是里長吩咐的,說是為了防狼的,前些日子有狼摸進了對面的三馬里,還叼走了兩只羊…”

  “鄭監門,是我,我是住在大桑樹東頭賈家的賈超。”說話間賈超就已經聽出來里監門的聲音,鄉音未改,所以瞬間就消了氣,反而有了幾分歡喜。

  “大桑樹東頭的…賈超?!”里監門一邊開門一邊驚愕了起來。“哎呀,真是你,還牽著馬帶著這么多東西,這是上好的絲絹嗎?你是接到書簡了?聽說北面下了雪,我們還都以為要再等等呢。”

  “等什么?”賈超莫名其妙,然而他思家心切,也懶得和這個姓鄭的老蒼頭廢話,所以直接牽馬快步朝著家門方向去了。

  “哎呀,這賈超帶錢回來是好事,可發了大財回來,未必就是好事啊…”里監門年紀已大,嘴里忍不住絮絮叨叨了起來,但想說什么卻也沒繼續說下去,只是再度從里面插上了里門,然后回自己的小屋里躲風取暖去了。

  冬日下午,不少鄉人都在避風處曬太陽,賈超回家心切,路過這里只是微微頷首而已,而他數年都沒有回來了,又牽著馬,馬上還放著絲絹,這些鄉人想認又一時不敢認,直到他停到了自家門口方才想起這人是誰。

  只是這個時候,卻也不好再打擾了。

  “大兄,大兄!”自家門口,賈超心里歡喜的簡直想要直接推門進去,但想到走時,家里的破門就是被自己一掌推壞的,又只好束手束腳的輕輕砸起了這塊破木板。

  “二弟,莫非二弟回來了?這么快嗎?”院中立即傳來一聲回應,恰好就是大兄賈平的聲音。

  “也不知道有沒有帶錢來…”這時,旁邊又響起了一個有些陌生,但依舊能夠分辨的哀怨女聲,儼然是賈超離家前不久自己大兄討得那個嫂子。

  話說這嫂子未出嫁前,乃是鄰鄉大黃里中出了名的漂亮小娘,只是因為看上了大哥賈平能吃苦會種地,然后自家又有四間房,又有三十畝田,當日還算是里中中產之家,這才嫁過來的。

  “是我回來了,大兄嫂子速速開門。”聽到這話,站在門前的賈超忍不住笑了起來,沒成想自己這嫂子還是個小心眼,就想著自己的錢…然而,自己此番回家如此走運,連續遇到貴人,不僅帶來了本該帶來的錢,還有額外得來的馬匹、絲絹、銀子呢!

  所以,哪里會計較這些呢?

  實際上,賈超騎馬來的路上,已經想的很周到了:銀子要讓兄長拿去給自家添置些許良田;馬匹自己要騎著去附近幾個亭中看看能不能應募一個騎卒,也算是尋個差事;而這絲絹嘛,母親年紀大了,未曾享受,先要緊著她做一身好衣服,再拿出來一匹當聘禮,給自己娶一個比嫂子還漂亮的老婆,若是還有剩的,未必不能看在這個嫂子在家照顧母親數年的份上也給她做件什么衣服。

  正在笑呢,大門已經打開,自家那四間草坯房圍成的小院子,還有兄嫂二人赫然就出現在了賈超眼前。

  看到二人盯著自己還有自己身后的馬匹如此驚愕,賈超當然是愈發得意了起來。

  “我這里有些肉干,嫂子拿去燒些熱湯來,待會一起吃了。”在外歷練了多年,賈超已經不是當年的那個鄉中混小子了,張口就很有條理的指揮了起來。“大兄去左右鄰居家借些草料來喂馬…還有,母親在何處,我要先來拜見母親的!”

“永平元年,祭肜復賂偏何擊歆志賁,破斬之,于是鮮卑大人皆來歸附,并詣遼東受賞賜,青、徐二州給錢歲二億七千萬為常。明、章二世,保塞無事。”——后漢書卷九十.烏桓鮮卑列傳.第八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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