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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盧龍塞

  漢熹平三年冬,公元174年,幽州北部要沖盧龍塞,寒風呼嘯。

  塞外,一座足可容納數千鮮卑軍士的大營立在了數里外的要沖路口上,左側是燕山山脈伸出來的一座山,右側則是灤水。冬日間,山色顯得格外漆黑,而欒水又顯得格外發白,兩兩映照,倒是顯出了一派肅殺之氣。

  而與這座大營形成鮮明對比的,自然就是大營南方那高大巍峨的盧龍塞了。

  盧龍塞就是后來的喜峰口,是燕山山脈上的一個天然隘口,這地方南側地勢平緩,海拔不過兩百米,等來到北側卻突兀的上升到了海拔一千米的高度,唯獨中間被灤河沖刷出了一個巨大的隘口,車馬通行無阻,向來就是塞外進出華北平原的主要通道。

  這么一個位置,大漢朝當然也不是瞎子,所以此處的防線被修的固若金湯,尤其是正對著大路的盧龍塞,各處全都用條石磊成,城墻足足高五丈多,而墻上還又加修了高達三丈的望樓。

  這就是聞名天下的盧龍樓了。

  站在樓下,所謂高大巍峨,氣勢雄渾,一夫當關萬夫莫開,大概就是這個意思了。

  此時,就在這巍峨的盧龍樓中,一個軍官專用的干凈向陽房間里,堆砌著十幾個大箱子,而一名身材高大,年紀約莫十八九歲,大概勉強算是青年的人,正獨自正身坐在門口的幾案前,并茫然的盯著窗戶出神。

  “三國嗎?”不知道過了多久,名為公孫珣的年輕人終于忍不住在心里略顯無奈的嘆了口氣。“這天下還有十來年就要亂了嗎?這大漢的天下明明…總之,真真是不可思議。”

  話說,早在數年前,面對著一場席卷了半個幽州的瘟疫,自己那位當時因為一時傷寒咳嗽而驚恐不已的母親終于忍不住告訴自己,說她是什么穿越者,還說什么大漢將亡,龍蛇并起,三國亂世馬上就要到如何如何的…

  然后,又是什么黃巾起義,什么官渡赤壁,什么東吳四嘟嘟,五虎上將,五子良將,還有人妻曹和大喬小喬之類的,絮絮叨叨、雜七雜八的講了兩個月的故事。

  甚至她還說,自己那位名為公孫瓚的族兄三十多歲的時候就會成為這天下間數得著的一路諸侯,而且還是什么三國前期的巨頭。這些說法,算是遺腹子的自己,當時自然…呃,自然是百信無疑的。

  道理很簡單,對于一個自幼喪父的少年而言,不信自己母親還能信誰?

  實際上,公孫珣的母親雖然平時有些跳脫,但細細想來也確實是很稱職很厲害的。

  她雖然只是個帶著孩子的寡婦,而且一開始還因為‘克死’了丈夫而被族里的老人們厭棄,但卻能頂住壓力以一己之力開辦商號,為自家置辦下好大的產業。不僅如此,賺了錢后,她還四處周濟族人、樂善好施,甚至資助不少出仕的族人去經營官場…如今,早就已經是族內很受敬重的長輩公孫大娘了。

  再加上她本人也知書識字,親自為公孫珣開蒙,讓他從小便識文斷字、懂易知數不說,甚至還鼓勵他騎馬射箭,舞槊弄棒之類的。

  試問,這樣的母親面對著時疫時說出的近乎于遺囑的那些話,公孫珣怎么可能不信呢?

  可是后來,一方面是公孫珣的母親,人稱公孫大娘的那位居然熬過了死人無數的瘟疫,依舊活蹦亂跳。另一方面,隨著公孫珣慢慢長大,先是借助亡父的人脈去了遼西郡治陽樂城,在那里當了郡吏,算是在官場中摸爬滾打了兩年,然后又借著家族勢力、母親的錢財以及自己那算數的本事逐漸升遷,如今不過十八九歲,卻已經做到了秩兩百石的主計室副史(也就是負責統計口的副長官)…

  而公孫珣前途遠大之余,不免對母親的說法有了些質疑和逃避…也不知道是不是母親日常所言的‘青春期叛逆’。

  不過,所以說不過,就在數月前,公孫珣的這種質疑和逃避卻突然徹底的消失不見了!因為,他真的見證了奇跡。

  這個奇跡具體來說就是自己的族兄公孫瓚了。也就是那個出身很不好,經常需要自家接濟,然后長的雖然帥氣,嗓門也大,但脾氣也挺大的那位…呃,那位‘三國幽州巨頭軍閥(公孫珣母親的原話)’。

  話說半年前,公孫瓚礙于前途,終于扭扭捏捏的去了郡里,跟自己一樣當了個小吏…這年頭的風俗嘛,郡守征辟吏員的時候必然選擇本地大族,而公孫氏可是遼西第一大族,基本上這遼西五城中的令支城就是公孫家開的。所以,公孫家的子弟束發以后,想要入仕的話,那大門總是敞開的,只不過會因為出身高低,起點不同罷了。

  而自己的族兄公孫瓚、公孫伯圭,他的起點跟兩年前的自己一模一樣,根本就是升斗小吏,負責站在門口傳話的那種——換句話說,他跟自己如今這個掌握了審計大權主計史差了不知道多遠!

  然而,就是因為長得帥、嗓門大,自己這位之前還寄居在自家商鋪里和自己睡對門的族兄,竟然直接被本郡剛來的侯太守看上了眼,并招了女婿!

  憑什么啊?!

  自己在這郡中做了兩年的吏員,官職更高,也更年輕,而且同樣長得也很高大帥氣好不好?用自己親娘的話說,猿臂蜂腰,儀表堂堂,將來也是要當虎臣名將的!怎么就不能看中自己呢?

  而且說到門當戶對這種硬條件,自己也姓公孫好不好?甚至自己家比公孫瓚家里富有了不知道多少倍,郡守真要是把女兒許給自己,自己完全可以拿出來鉅億的錢來當聘禮的!

  真的是鉅億,萬貫家資,不打折扣不吹牛的那種!

  要知道,自家老娘一手創辦的安利號可是經營了近二十年,遼西公孫氏所在的令支城又守著盧龍塞這個連接河北和東北的要沖,兩兩相加,那個安利號基本上壟斷了遼東那邊的大部分生意,分號從樂浪一路開到鄴城的!

  所謂朝鮮的人參、遼東的大馬、三韓的女婢、烏桓的馬奴、右北平的栗子、河北的糧食絲帛、青州的鐵器,用自己親娘的話說,以世家大族的身份在漢代做生意,簡直就跟撿錢一樣!

  你說一億錢,怎么可能湊不出來?!

  實際上,當了兩年吏員的公孫珣怎么可能不知道,這才是自家在族中地位越發重要的根本原因——整個公孫氏的財神娘娘就在這里嘛!

  當然,公孫珣不知道的是,族里一開始不是沒想過把生意搶過去自己搞,但是搞來搞去卻發現,論做生意,似乎還是這個人稱公孫大娘的寡婦是一等一的好手。全族努力去做,賺的還不如這位公孫大娘分潤出來的多。

  于是乎,大概是十二三年前,也就是公孫珣還扎著垂髫的時候,包括遼西本家在內,還有遼東分支、東萊分支的公孫氏一起達成協議,正式把生意交給了自己母親統一打理,族中按比例分紅。從此,自己家在族中的地位才顯赫了起來。

  但是…所以說但是,回到眼前,人家侯郡守就是沒有看上自己這個家財萬貫的公孫珣,就是看上了自己那位大嗓門的族兄公孫瓚,這一點跟自己母親當年感冒的時候所說的一模一樣!

  而且更驚悚的還在后面,大概十來天前,剛剛在自己母親資助下結了婚,還被族內長老取了字的族兄公孫伯圭忽然被他岳父侯太守給放了假——并手書一封,讓他去洛陽緱氏山,去找幽州大儒兼名臣盧植學經傳!

  這跟自己親娘當年說的那些話還是一模一樣,由不得公孫珣渾身發冷,不敢不信那些鬼故事!

  實際上,現在公孫珣都還能想起數日前自己母親把自己從郡城叫回令支后,當面說的那些話:

  “有些東西當年大疫的時候你就知道了,我也懶得瞞你,現在知道當年老娘為什么不讓你去青州找鄭玄學經了吧?”

  “經傳當然是要學的,我算看明白了,這玩意就是這大漢朝的學歷證明,不學這玩意是當不了大官的,躲不掉的。”

  “鄭玄很厲害,我當然知道,和盧植同門嘛,經學上的名聲卻更高一些。”

  “不是我吹牛,以你娘我的經營,早在三年前你剛束發的時候,就能在青州那邊找到幾十個跟鄭玄有直接關系的豪族大家把你舉薦為入室弟子,為什么拖著不讓你學?”

  “很簡單,上大學不僅要看師資力量,還要看同學的,有公孫瓚和劉備當同學,你知道是多大的人脈嗎?三國頂級的潛力股不多,幽州就倆,一個前期一個后期,老娘如今已經給你備好了!”

  然后,自家老娘果然給自己備好了好幾車的財貨,里面甚至還有蜀錦、珍珠這種高檔貨,讓自己親自帶著幾十個賓客護送到郡城那里去,去賄賂侯太守,好讓自己也能跟著已經收拾停當的族兄公孫瓚‘帶職進修’,去那洛陽緱氏山跟著大儒盧植學經。

  再然后?

  再然后自己就被困在了這盧龍塞里!

  天殺的鮮卑狗,早不來晚不來,偏偏這個時候過來寇邊,自己可是要趕在年前去送禮行賄的!是要去洛陽學經的!而且要去見識一下那位傳奇的劉大耳朵的!

  而且,自家老娘這次可是掏了心窩子幫自己設計好了前途的——學完經回來以后就可以謀劃一下上計吏,然后憑借著三年一次的上計制度去洛陽,弄個三署郎當一當,只要能做成三署郎,出來就是六百石朝廷命官,再去刷政績,就可以一路直奔兩千石了!

  后來的什么三國亂世如何茍全姓命且不提,上計吏、三署郎、六百石、兩千石…這些東西,自己這個已經品嘗過權力滋味的人可是很想試試的。

  男子漢大丈夫,生于此世間,不做個兩千石,為一郡之主,豈不是白活了嗎?!

  然而,就在這個關鍵時刻,自己卻被這群鮮卑狗給堵在了盧龍塞里,已經足足六天沒動彈了!這要是一直等到過了年,自己來不及趕上族兄公孫瓚這個順風車怎么辦?錢帛雖然很有用,但是未必就真能買來兩個兩千石大員面子的…萬一到時候錯過了時機,人家候郡守又不樂意專門給寫介紹信怎么辦?或者寫了,自己再趕過去,盧植一甩手,說這一期學員滿了,不收了怎么辦?

  所以說,天殺的鮮卑狗啊!竟然要壞自己的前途?!

  “兄長?”就在公孫珣胡思亂想怨天尤人的時候,房門忽然被拉開,一個濃眉大眼的少年帶著一股寒風卷入到了屋內。

  “阿越。”公孫珣這才回過神來。“你不是在城樓上和咱們那位族叔觀察敵營嗎,怎么這時候過來了?”

  “有個人。”濃眉大眼的公孫越略顯興奮的坐了下來。“之前兄長你找我問的那個人,正好被我看到了。”

  “哪個人?”這話沒頭沒腦的,公孫珣自然稀里糊涂。

  “韓當韓義公!”公孫越趕緊應道。“就是去年我跟你說過的那個,咱們令支城里弓馬最好,膂力公認是鄉中之冠的那個韓義公。我當時一說,你就讓我幫你盯著的。這次你回來,我還想著把他帶來給你看看呢,可一直沒找到…沒成想竟然在這盧龍塞里遇到了,原來是做了個騎卒什長。”

  “韓當韓義公。”公孫珣若有所思,然后忽然起身。“韓當韓義公?!”

  “是啊。”公孫越點頭道。“果然是兄長要找的人吧?”

  “你且等等。”公孫珣四下走動,連連搖頭。“韓當…韓義公!名和字都對,想來或許就是此人了。可此人不該是江東人嗎?這可是江東猛虎的爪牙。怎么會是我遼西人,聽你意思,還與我們是同鄉?!”

  “是啊,”公孫越坦然點頭道。“就是我們令支人啊,哪里是什么江東?還什么江東猛虎,兄長莫非是在夢囈嗎?”

  公孫珣愕然無語——這個人的出現,算是自家老娘預言對了還是錯了?又或者,純屬巧合?

  努力聞達于諸侯,以圖茍全性命于亂世…這歷史的車輪,還真是說來就來啊!

“靈帝立,幽并涼三州緣邊諸郡無歲不被鮮卑寇抄,殺略不可勝數。”——后漢書.卷九十.烏桓鮮卑列傳.第八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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