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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七十七章 尾聲(一)

  二十年后,那一戰的硝煙早已散去。

  孤零零的小丘上聳立著一座石制的紀念碑,上面刻著一行簡短的文字。

  為利天下而犧牲者,不朽。

  幾輛正在行駛的馬車在這里稍微停留了一下,馬車內的人穿著一身二十年前貴族們常穿的寬袖華服。

  馬車上有人指著紀念碑聳立處的那座小丘道:“當年,墨家就是把炮拉到了那座小丘上,導致了聯軍中軍崩潰。周天子逃跑時被不知其身份的騎兵砍死,齊侯投降,韓侯自殺。”

  “最終被圍在三柳社的貴族君子六百余人,面對勸降,橫眉冷對。墨家將銅炮拉過去,近距離猛轟,六百余人全部殉制。真英雄也。”

  說話的這個人一口很濃重的秦地方言的味道,厚重的就像是曾經秦國關中的沃土。

  車輛旁邊一行護送的墨家士兵聽著這些話,臉上露出頗為不滿的神色,心想若那些貴族是英雄,自己的父輩參與了此戰并且砍死了天子、最后以炮擊滅殺了六百貴族又算什么呢?

  屠戮英雄的劊子手?

  但這些內衛部隊的士兵都有著良好的教育,并沒有開口反駁,而是只當聽不懂。

  車內那個穿戴著寬大華服的中年人聽著這番話,望向了更遠處聳立的一根寫著“周天子殞命處”的石柱,那里就是逃亡的周天子被不知道其身份的墨家騎兵砍死的地方。

  二十年彈指一揮間,車內的中年人看著這一切,回想著一路來的見聞,感嘆道:“十二年未履中土,終究還是中原風華物茂人杰地靈,非西域可及。”

  說起十二年未履中土,與他同車的許多中年人都不禁潸然。

  當年那一戰之后,齊國降、韓國滅,墨家集結大軍問鼎洛邑,之后更國號為星漢之漢。

  秦君知不能擋,遂承吳起遺計,全力西征,舉族遷徙。

  正是:秦因漢破失家鄉,西走番戎萬里邦。十載經營無定止,終于域外務農桑。

  當初遠走他鄉的人,還有不少別國的客卿士人,或者不認同墨家制度的別國舊貴。

  今日再回中原,心中另有一番滋味。

  這些人下了車,登上了小丘,并不憑吊,只是感嘆。

  一個大約十五六歲的年輕人朝著剛才在車中感嘆的中年人行禮后問道:“疏勒君,我聽聞我曾祖當年也是墨者,年輕時為了建功立業而在齊地為人家臣,后被墨家逐出。卻不知齊地距離這里還有多遠?”

  那個被稱作疏勒君的中年人向東眺望著,嘆了口氣道:“此地便是天下之中了。聽聞漢要遷都于大梁,也正是因為此地為天下中。此地向東北數百里,便是昔年你曾祖成名之地;若是直接往東,便是昔年吳起君與你曾祖對戰的魯地了。”

  說到這,被稱作疏勒君的中年人望向東北方向,嘆息道:“再往東北,就是衛地了,我的家鄉。那時候我叫衛鞅,現在受虛封于疏勒城,按照那時候的規矩,現在該叫我疏勒鞅。”

  規矩改了,許多當年泗上的規矩也影響著已經西遷十二年的秦國,曾經的衛鞅如今還是衛鞅,卻不是因為受虛封于疏勒就叫疏勒鞅。

  曾經吳起身邊的中庶子,如今已經成為了秦國西遷之后的大良造,十二年前正是他帶著八千步兵、一萬二騎兵西進,憑借火器的優勢,三戰而定西域。

  向西占據了肥沃的河流谷地地區后,中原先進的農耕技術和工匠技術也很快在那里扎根,那里適合種植棉花和小麥,憑借著良好的織造水平和運輸成本,中原的棉紡織品再也無力進入到西域。

  秦人在西域因地制宜地使用了變種的國野之別的政治手段,農耕區采取直轄管理、游牧區采取游牧管轄,憑借著先進的文化和已經成型的文字,這些年移風易俗,竟有了些當年齊魯初分封時候的氣象。

  然而西邊還有一個此時尚且龐大的帝國,衛鞅此番來,就是要解決一下外交問題。

  漢建國之后,統治重心是東部,于邊疆地區的控制,也只是控制一些農耕區,武器代差的存在和后黑火藥時代的來臨,都使得邊疆區并無太大的邊患。

  對江南的開發、在南海的海外貿易,海運的發展使得對沿海一直到遼東地區的控制都得到了加強。

  西部茫茫的荒漠,使得進攻一方永遠處在極大的劣勢。

  秦君西遷也算是墨家默許的結果,雙方之間的貿易往來和技術交流也從未終止,如今只是希望能夠談出一個結果。

  雙方的國力差距實在太大,衛鞅知道,從護送他們的內衛部隊的士兵身上就可見一斑。

  這些護送的內衛部隊已經換裝了發火率更高的雷汞槍,雖然裝填還是前裝的、雖然還是需要板簧蓄力,但是卻讓發貨率提高了許多。

  秦國卻還在使用二十年前的那種重燧石槍。

  這還只是內衛部隊這樣的一瞥,實際上過了秦關中舊地到了中原宋地之后,那種明眼可見的差距已經徹底摧毀了衛鞅等人的談判底線。

  冒著濃煙、使用煤和蒸汽的大紡織廠;使用煤和蒸汽作為鼓風設備的冶鐵作坊…種種這些自十年前就開始在泗上出現的新機器,宣告了新時代的來臨。

  過去的歲月,仿佛沒有過去、現在和將來,一切都是循環的輪回。

  而現在的歲月,一日千里,肉眼可見的一切,宣告了一種名為“未來”的東西成為肉眼可見的一種希望。

  也給一切舊勢力帶來了肉眼可見的絕望。

  這一次中原給出的條件,以雙方的實力而言,算不得很苛刻。

  當年中原平定之后,漢立國,稱天子后,秦便放棄了原本的爵號因為那是周天子分封的,而改稱王。

  如今中原要求秦去王號,改稱安西都護,承認自己是九州天下概念的一部分。

  改旗易幟,改變旗號,中原會象征性地在秦都城駐扎少量的部隊宣示主權。

  剩余的一概不管,因為投入和產出不成正比,中原的新興階層需要的是市場和傾銷地,而海運的發展使得比之陸路有更低的成本,其重心也是向南而非向西北。

  雙方人可以自由往來,通用貨幣。

  作為回報,可以支援安西都護一部分新式的火槍以應對西邊那個帝國的威脅,允許出口一些新式的蒸汽機械。

  對于中原如今真正的統治階層而言,苦寒的西北方圓萬里,可能還不如茫茫大海之中一座可以種植香料、甘蔗的島嶼。

  況且路途遙遠,貿易困難,除了絲綢、軍火和一些瓷玻璃之類的奢侈品,這條商路并不能支撐太多貨物。

  反倒是因為南海貿易商路的發展,使得西域地區作為貿易通道的重要性大為降低,中原將更多的精力放到了南方。

  不只是南海之外,單單是江南,便還有大片尚未開發的土地、尚未被征服的原始族群。

  西域地偏僻,富庶處距離中原太遠,從秦舊都到如今的秦新都,其實距離和從極西之地到秦新都差不多遠。

  這種偏僻導致了只要中原體量足夠大,技術足夠先進,西邊的軍事威脅等同于并不存在。

  燕地以北的毛皮商人,寧可組織人去探索北方巨大的凍土荒原,因為北方的凍土荒原至少夏季還有縱橫的河流。

  靠著簡單輕便的樺樹皮船、火槍,可能百余人的冒險小隊就能夠順著夏日里北方廣袤凍原上的河流向西走到極遠的地方,收購那里的毛皮做著暴利的生意。

  無利不起早,沒有人愿意為了暫時看來既沒有威脅和沒有利益的地方流血。

  種種這些中原的因素,促成了這一次的談判。

  而對如今遠赴西域立國的秦國而言,一方面統治還不穩固,急需中原的支持,至于說法理國號這些東西,于此時并不重要。

  同時西域地是四戰之地,秦國既要面臨西邊那個老大帝國的威脅,也在考慮是不是南下去那些更為富庶的印度地,去做那里的統治者,畢竟那里才是真正富庶人口眾多的地方。

  中原固然是好的,富庶而又同文,但若是根本沒有反攻中原的可能,那就只能退而求其次。

  這一點衛鞅很清楚,十二年前他統兵西征的時候,八千步兵一萬兩千騎兵,就已經耗盡了秦國的后勤能力,這還是吳起之前一直向西經營了十余年的結果。

  就以此時的遠征后勤能力,可能雙方能夠集結三萬部隊越過荒涼區就已經算是竭盡全力了。

  三萬部隊,不管是從中原去了西域;還是從西域來到中原,什么都算不上,也不會有任何的威脅。

  這是秦國西遷之后可以信任中原并且希望和中原談判的原因。

  困難重重,千頭萬緒,衛鞅等人時隔十二年再度來到中原,就是為此。

  衛鞅此時矗立在此,并不是為了憑吊過去的一切,因為本身他也不是真正的大貴族出身,舊時代的一切并沒有那么美好。

  他只是在想,為什么當初砍殺周天子的,不是他所盡心輔佐的秦國?

  在他看來,周天子無德無能,早就該滾下去了,大爭之世列國紛爭,若有一日九州太平,必然歸一。

  他不是在憑吊周天子亦或是那一戰死去的許多貴族,甚至他不反對砍死周天子,只是反對砍死周天子的是墨家而非秦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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