諸侯聯合出兵本來就很容易出問題。
遠的來說,燭之武退秦,秦晉聯軍各懷心思,最終鄭國得存;晉陽之戰,三家反趙結果盟友捅刀。
原本歷史上應該出現,現在已經不可能出現的韓趙的魏國繼承權干涉戰爭也是差不多。
原本歷史上魏擊一死,公子緩號稱有強宣稱,韓趙出兵干涉魏國繼承權戰爭,趙國要把魏國做掉;韓國要把魏國削弱,導致了韓趙兩家互相咒罵。
趙國罵韓國目光短淺,沒有誠意,沒消化吞掉的鄭國之前沒有心思遏制魏國,目光短淺將來必然遭禍。
韓國罵趙國野心勃勃,做掉魏國趙國做大,到時候定要侵伐中原,韓國說趙國在把韓國當傻子,韓國憑什么要遂了趙國的心愿做掉魏國?
兩家互罵了一日,結果賭氣退兵,魏國得存,最終才有了魏國圍邯鄲而孫臏田忌成名之戰。
現在的情況有些類似,但又不太一樣。那是大勝之前,現在是大敗之前,自不相同。
就在韓齊臣子互罵的時候,天子近臣熬孫仲子起身道:“如今天下危在旦夕,乾坤有顛倒之懸,墨家為諸侯大敵。此時此景,合則生、分則死,諸公此時不該咒罵悔恨,而是該商討退兵之策!”
從天子到近臣,沒有一個人在聽說東北方向可能是墨家主力后選擇野戰,因為他們懼怕,也根本不敢野戰。
所要討論的只是退兵,以及退兵的方向。
大軍圍困商丘,剛剛展開,重新收攏至少也要一天半的時間。
圍城不是數萬大軍都蹲在一起,而是要分成許多營寨,挖掘筑壘準備草木。
這是一個圍城的陣型,如果要撤軍,需要先收攏部隊,次序撤走,不然很可能變成一場潰敗。
現在墨家主力的前鋒已經在四十里之外,主力最多也就在六十里左右,若是強行軍的話,兩日必能到達。
現在每拖延一刻,就多一分危險。
齊國傾向于現在就沿著原路返回,韓國則傾向于南下會和陽夏的韓軍,擰成一團,從陽夏突圍撤走。
見熬孫仲子如此說,齊人收斂了冷嘲熱諷的語氣,與韓人道:“現在陽夏附近還有一支墨家的部隊。之前三千趙人被殲,才有了段端以為那是泗上留守主力的判斷。”
“若是南下,經陽夏退入許…實則很難。”
“在陽夏附近的那支墨家偏師若是半途于泓水堵截怎么辦?一旦堵截兩日,墨家主力跟進,則六萬大軍盡圍于泓水,如之奈何?”
“再者,從陽夏退入許,必要經固城。如今承匡尚有墨家萬人偏師,我軍若動,他們先攻固城堵截,又將如何?”
韓臣連忙道:“可遣人命段端出兵固城。”
齊臣卻道:“從商丘到陽夏二百余里,從陽夏到固城亦有百里,十萬大軍拉成一線,綿延在三百里長的戰線上,韓人可是怕墨家不容易穿插截斷擊破嗎?”
“如今之計,唯有壯士斷腕,放棄陽夏之師,主力迅速回撤。在承匡、戴城、雍丘之間的墨家軍隊只有萬余,可以雷霆之勢,集結主力突破,退守雍丘,事方可為。”
“可命段端北上承匡,猛攻承匡之敵,使得承匡的墨家偏師不能阻截我等主力。”
這樣一來,等同于是把韓國在陽夏的三萬軍隊給賣了。
這三萬人北山攻承匡,在承匡的墨家偏師就要與之交戰,到時候聯軍主力趁著承匡交戰的機會,迅速穿過最危險的戴城到承匡之間的狹窄通道退回雍丘。
齊國人也并不是為了坑韓國,而是這一次攻泗上根本就是以墨家主力在萊蕪附近去設想的。
只想了怎么進攻,根本沒想著怎么防守。
當初分兵重組的目的,也是為了互相牽制各有所憂,使得各個方向的兵力能夠為了相同的目的努力。
一旦形勢由攻為守,那就大為不同。
如果讓陽夏的三萬韓軍回固城,那么戰線就會拉的太長,韓軍三萬可能逃脫,聯軍主力卻可能被堵在半途。
如果說分開撤退,韓軍經固城退許;主力沿原路退雍丘…那么在墨家一直奇襲偏師集結在承匡的背景下,戰役的主動權就會在墨家手中。
墨家想打聯軍主力,就放棄固城堵截主力;墨家想打韓軍右翼,就放棄承匡堵截韓軍。
一旦戰役的主動權被敵人握在手里,己方被動的話,其實極為不利。
戰爭若是不能調動別人卻只能被別人調動的話,就很容易陷入危局。
齊人的考慮是正確的,現在最好的辦法就是韓軍北上攻承匡,迫使墨家那支偏師和韓軍交戰,從而為聯軍主力從承匡以北撤回到雍丘爭取時間。
韓國方面是不可能同意這個提議的,這樣一來,聯軍主力是撤了,可是韓軍的主力就徹底葬送在承匡了。
韓國主力若是葬送在承匡,齊軍退回去后,還可以返回臨淄,趁著墨家主力在泗上的時機奪回膠東,形成對峙。
可韓國呢?
韓國有把握讓齊國放棄臨淄,讓齊國從商丘撤回的主力在雍丘、大梁一帶駐防,以防止墨家趁機攻取韓魏嗎?
絕無可能,想都不用想,一旦齊軍主力撤回雍丘,立刻就會放棄雍丘返回臨淄,奪回膠東,依靠平陰、膠東等地和墨家對峙。
齊國不會為了韓國不管自己的都城。
哪怕是現在盟誓,韓國也不可能相信,盟誓就是為了將來背盟的。
所以韓國必須要保證自己的那支野戰主力能夠撤回去,這樣才能夠讓齊國不為了自己的小利而放任韓國被滅。
撤回去,意味著齊國想要謀取更長久的將來,就必須要考慮韓國的態度。
撤不回去,齊國很可能就會破罐子破摔,放任韓魏被墨家攻陷,甚至要趁著墨家攻韓魏的時機奪回膠東,雖然早晚是死,但畢竟那樣會死的晚一些。
齊國并不會因為放棄韓國的三萬兵力而羞愧,因為從始至終,齊侯及其大臣對于這場戰爭的定義,并不是抗墨救齊,而是韓國自己也需要保衛家國。齊國若亡,韓亦不存。
所以齊國可以大大方方地說以大局為重。
然而這番壯士斷腕、棄車保帥的話,徹底激怒了韓人。
棄車保帥的前提,是兩個人對弈,現在的情況是齊國拿著韓國的帥要當自己的軍來舍棄。
此時的氣氛已然是劍拔弩張,一個個臣子眼看就要效仿當年第二次弭兵會問劍會場的時候,天子近臣熬孫仲子道:“何不折衷?”
“若韓亡,則齊不存;若齊亡,則韓亦危。”
“墨家雖善野戰,鞔之適雖知兵,但若中軍與右翼合兵,則有近十萬。鞔之適未必就能攻破。”
“便如泗上的餃子,若是其餡太多,多易皮破。”
“何不讓陽夏韓軍北上、而中軍南下,會于泓水。”
韓侯寵臣冷笑道:“周幾十萬未動刀兵,周人豈知戰陣之事?倒是只知道一些詭詐陰謀。”
“當年三晉伐齊,周人不出兵,卻只遣臣跟隨。平陰之戰,殺敵三萬,周人無功。倒是殺敵之后,周人卻有詭詐之術,讓筑京觀讓齊侯贖尸,實則暗助田氏,知道齊侯無錢無權必不能贖,禍亂人心之術有耳;克敵制勝之術卻不曾有。”
這話說的便是三十年前三晉伐齊的那樁舊案,這里面周天子的臣子擔當了一個不是很光彩的角色,導致了很多的后果。
這些話已經是在抽周天子的臉了,可是周天子卻不能說話,因為他現在就小幾千兵馬,還得依靠諸侯。
周國已經多年不曾打過仗了,搞陰謀詐術還有一些能人,畢竟貴族太多家學淵源,可論及打仗,實在不行。
韓侯寵臣諷刺周天子近臣,正所謂打狗還要看主人,之前還要哄著周天子,現在到了這個份上,周天子實在就是個屁。
一旦韓國亡了,洛陽門戶大開,南有魯陽方向經伊川可入洛;東有新鄭方向向西也可以入洛。
所以到這個份上,已經不需要考慮天子的臉面。
合兵一處,那不是愚蠢是什么?
主力行軍本來就臃腫速慢,在泓水會師之后再慢慢退,那是怕墨家追的不夠方便?
天子受辱,熬孫仲子亦怒,不過此時他也不便用大義和禮來講道理,而是冷笑道:“我雖不知兵,但卻知諸公畏墨如虎,竟是被嚇得不知道理了。”
韓人正要發怒,熬孫仲子搶問道:“我不知兵,卻知人心。”
“諸公試想,鞔之適的主力就在附近,并未在萊蕪。他既在泗上,卻放任我等長驅直入,連破許、陽夏等重邑,所為者何?”
“他若是想要全部吃掉中軍和右翼,大可以再等一等,等到右翼深入到苦縣一線后,再選擇合圍,這不是更加容易嗎?”
“若是他能一口全部吃掉,又何必派出疑兵擾亂陽夏韓師?”
“我雖不知兵,但從人心可知,鞔之適不愿或者說不肯一次吃掉中軍和右翼,所以才在陽夏附近布以疑兵。促使中軍脫離右翼而冒進到商丘。”
“如今諸君無策、膽戰心驚,不知何以戰,那么不妨就反著來。鞔之適想要做什么,我們便反而行之,或許可勝也未可知。”
“他既不想一次吃掉中軍和右翼,那么我們便讓中軍和右翼會于泓水,緩緩退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