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個人都上了馬,從鞍袋下取出偵騎用的短一些的火槍,檢查了一下燧石,呼嘯一聲朝著齊軍的偵騎沖了過去。
六個人在正面,接近到大約五六十步的時候,掏出火槍對準了對面的齊人騎手,一擊之后迅速后撤。
兩個齊人偵騎被打下了馬,齊人對于墨家這邊的斥候違反了這些天的潛規則的行為很是不滿,剩余的人朝著他們追了過去。
略微繞了兩個圈子之后,繞到側翼的四個人抓住了機會,斜刺里沖到了齊人之中,前面繞圈子的那六個人也都撥轉馬頭回去廝殺。
一沖一殺,齊人又落馬了四個,剩下的匆匆逃離。
墨家斥候這邊的年輕軍官尾隨著一個齊人騎手,就在齊人騎手靠近營寨的時候,他忽然變向,呼嘯幾聲,和伙伴們沖進了他剛才注意到的齊軍營寨的一處邊角。
那里的齊軍反應不及,三個人已經沖了進去,靠著馬術跳過了簡單的土壘。
一時間這里的齊軍大亂,慌亂中三個人砍死了幾個人后,奪取了兩面旗幟,迅速逃離。
等到這些斥候逃到槍箭的距離之外,齊軍這才反應過來,只覺得士氣被奪,派出了五十多個騎兵追擊。
帶隊追擊的齊人小貴族名叫軒轅烈,單從這個名字便可以知道他的出身,正是齊國田氏遠支家族的庶子。
當年齊墨戰爭后,齊國進行了一系列的改革,逆時代而動。
在中原各國都在試圖改變井田制的時候,齊國從管子學派那里斷章取義,加強了“民不變業”的約束。
分封建制時代的一個很大的特點,就是所謂的“工匠精神”,換而言之也就是民不變業導致的父子相承,往上數三輩都是一個行業。
這種封建殘余越多,也就越發明顯。
就像是墨家之前的幾個老人如公造冶、造篾啟歲等,他們的家族就是民不變業時代的士。
公造為氏的,大多是給為王公貴族鑄造銅器的工匠;造蔑為氏的,也是大多在工尹的管轄下編織草席的。
父子相承,萬世不變,如此才能做到貴者恒貴、賤者恒賤,以至于萬世不易。
農夫就該種地、士人就該當士、工商業者就該當工商業者,因為諸侯們之前發現一旦讓民變業,很可能出現很多他們難以處理的情況。
比如征不到兵、比如收不到糧、比如不能夠征召足夠的民夫等等。
昔年管仲的改革便開始嘗試解決這個問題,他解決的方式就是公營手工業,五個工商之鄉不出兵只出稅和軍械;十個農業之鄉出糧出兵出人。
齊桓一死,齊國陷入了五公子之爭,再之后就是田氏代齊,等到田氏內戰結束,墨家已經立足于泗上。
這時候田氏再往外面一看,鐵器、牛耕、新作物、工商業的發展…似乎再搞原來那一套已經不行了。
于是他們變動了一下,思考了一番誰是敵人誰是朋友誰是靠得住的人誰是靠不住的人,就搞出了這么一個奇葩的反動變革,結果居然十分有效。
因為靠著泗上很近,那些完全支配封地農夫的貴族們種植糧食、釀酒亦或是挖礦曬鹽等,日益有錢。
因為給了貴族們足夠的利益,彼此之間達成了妥協,所以貴族們繳納了定額的軍賦,提供了足夠的兵員。
因為有了賦稅、有了一些新晉的商人為貴族提供的錢、有了泗上那邊的走私販,齊侯手里有了一支常備軍。
因為有了這么一支常備軍,導致貴族封地里的那點兵力根本不足以對抗中央,于是貴族更加地聽話。
因為這支常備軍的軍官大多數都是貴族或者貴族庶子,所以軍隊的利益就是貴族的利益,軍隊和貴族又是齊國統治的支柱,所以齊國的利益就是貴族的利益,依靠軍隊去實現。
像是軒轅這種姓氏,大多就是田氏或者其余氏族貴族的庶子,要么就是一些投效了齊侯的商人用錢換來的這么一個姓氏。
這種不是正牌貴族,或者不是正牌的嫡系貴族,正牌的嫡系貴族還是保留自己的姓氏,而且基本上鄙棄這些新貴族,貴族內部也是有鄙視鏈的。
因為田氏以黃帝子孫自居,認為自己代齊乃是延續阪泉之戰的輪回,是黃帝戰勝炎帝的繼續,所以弄出這么一個姓氏——事實上無論是公孫還是軒轅,都不可能是黃帝的氏和名,但田氏就假裝黃帝叫公孫軒轅。
這些不是嫡長子宗法的正統貴族們組成了齊國常備軍的基層支柱,許多貴族庶子的經歷也都大多類似。
他們不是家中的嫡子,所以沒有繼承權,小時候接受了一定的教育,軍事素質尚可。
略微長大一點,推薦到宮中“以補黑衣之數”,從做宮室禁衛開始,被齊侯所熟悉認識。
再被專門的機構從黑衣禁衛中遴選出來,送入到專門的貴族庶子的學堂進行學習,主要是學習一些泗上的新知識、戰術、科學等等。
等到學成之后,先是作為低級軍官,立下軍功后受封膠東的一些原本是萊夷難以做到有效統治的土地,獲得軒轅這個姓氏,成為齊國的一批新貴族。
軒轅氏的貴族們,做到最大就是宮廷貴族,作為齊侯用以對抗其余老牌的如田、高、孫、國等正牌貴族的一種牽制力量。
做不到最大,一般也就是一個個低級中級軍官,大約都是從做連長開始做起,然后獲得大約百十戶人的封地。
這百十戶人完全歸這些新貴族們支配,包括且不限于開辦莊園、挖掘礦產、組織工商等等。
距離齊國不遠就是泗上,加之膠州灣、萊登等地被割讓給墨家作為港口,再加上齊國原本的工商業底子,竟然這些年也讓齊國發展的不錯。
像是如今帶著五十多人追擊墨家斥候的軒轅烈,也基本上就是這樣的人生經歷。
出生為庶子,家族學堂中接受貴族教育,十二歲補入宮廷做黑衣禁衛,十四歲以黑衣禁衛的身份開始學習泗上那邊傳來的科學戰爭等知識。
冠禮提前到十八歲,進入常備軍做司馬長或者連長。
然后在一些小規模的戰爭和對萊夷非有效統治區的再征服中立下一些戰功,大約二十歲的時候獲得了軒轅的姓氏,離開本家,正是脫離單獨立家。
軒轅烈受封了一個大約一百三十戶人家的村社,距離膠州灣不遠。
村社里的農夫根據新的變革法令,完全受他支配,他有隸子弟之類的朋友,把村社交由他們管轄。
收回了封地內農夫的籍田,只給與每個農夫大約五六畝的土地讓他們種植土豆地瓜之類的作物維持生計,其余時候要給他的公田勞作。
大部分時候都是種植一些糧食作物,因為泗上那邊工商業的發展和一些新興工商業城市的出現,需求大量的糧食。
后來他的封地內又建起了一座釀酒作坊。
可以說,齊國這些村社封地的發展,狠狠地打擊了泗上的釀酒業,泗上的釀酒業論人工成本、稅收等都遠高于齊國,加之這些東西又完全沒有關稅,使得泗上的釀酒業在極盛之后很快被齊國擊垮。
但除了釀酒業之外,齊國也就沒有什么別的產業可以和泗上拼一下了。
每年大量的糧食、烈酒、原材料、牛羊等,通過膠州灣運到泗上,亦或是諸如烈酒之類的通過萊登運到朝鮮和燕國。
然后換回了錢、泗上的紡織品、鐵器、奢侈品、玻璃、鏡子、槍等等。
每個受封的新貴族每年根據封地繳納一定數量的軍賦,征兵的時候他的村社需要出十個人。
但和以往的真正分封制還不一樣,以往周禮之下的宗法分封制下,他的封地有多大、多少人,就要出幾輛戰車、幾名徒卒,封地貴族直接作為這些戰車的指揮官,加入到國君的軍隊中。
現在則是封地出軍賦和兵員,訓練交由專門的軍官負責,打亂重組之后,這些軒轅氏的貴族庶子們作為基層軍官,而不是帶著封地的征召兵加入國君的部隊。
舊貴族依舊還有自己的私兵,但是這些新貴族幾乎沒有自己的私兵,這樣一支常備軍可以碾壓那些舊貴族家族的那點私兵家底。
再加上當年齊墨之戰,墨家“槍決”了公子午,使得田氏內部的紛爭一邊倒向了公子剡,公子剡的改革也算是略有成效,至少有了一支常備軍在手、有了一定數量的軍費。
軒轅烈這樣的軍官基本上就是齊國常備軍的基石,所以對于和墨家開戰這件事,他們一開始反對。
因為…墨家難打,打贏了損失慘重又沒有新的土地;打輸了的幾率還那么大。
可等到墨家從膠州灣登陸攻下諸城、即墨、高密,在膠東實行土改之后,軒轅烈這樣的新貴族立刻斗志昂揚,這是不共戴天之仇。
齊國常備軍的兵員以村社農奴為主,基本上不招收城市的市民。
原本齊國的支柱力量臨淄民和技擊士,頗受墨家、楊朱那一套學說的蠱惑,追求平等、自由、兼愛這些東西,所以齊侯索性不用。
七萬常備軍大多都是村社里征召的,軍官小半數是帶有軒轅姓氏的新貴族。
騎兵也是征召的士兵訓練的,騎術欠佳,但也可用。
炮兵作為一個專業兵種,軍官基本上都是些貴族庶子或者士階層。
加上齊墨戰爭之后,齊國許多年沒有真正打一場損失慘重的大仗,這就使得三十年前齊侯被三晉逼著綁了自己投降、被越國逼著當司機參乘警衛的齊國,竟然成了如今和泗上決戰的東線主力。
適倒是沒有小瞧齊國,所以才如此重視,非要先吃一大半再吃一小半。因為適覺得,這種麻木到極致的村社農夫,基本上是這個時代除了信仰和追求平等同義兼愛的公民外最好的兵員,麻木至極才有可能忍受銅炮打死戰友、鉛彈貼臉而過卻還要繼續前進的殘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