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場關乎天下戰略的戰役雖然重要,但戰斗的過程卻并不激烈。
濰水一戰,齊國在東線的七千常備軍全滅,大量的臨時征召的農兵投降。
消息傳到臨淄后,在臨淄監國的齊太子喜驚慌失措。
墨家的斥候甚至有跑到臨淄附近的,臨淄城中一日三驚。
太子喜只得一面即刻派人前往洛邑回報,一面意圖組織臨淄城的防御,根本不敢輕易派兵出征,或者說湊不出一支可以野戰的機動部隊。
消息傳到洛邑的時候,諸侯亦是震驚,均道墨家野心已不遮掩,不可以不死戰。
話是這么說,可到底怎么戰,卻難以商量出來個結果。
齊侯剡欲要回軍,卻有大臣進言道:“此時回兵,正中鞔之適計也。”
不少齊臣在這一點上達成了共識。
但是,在不回援的情況下怎么辦,倒是有了分歧。
有部分齊臣認為,墨家從齊國身上搶走的,齊國從魏韓身上搶回來,割魏韓以補墨家所攻。
不如和墨家媾和,割讓濰水以東,而齊國則趁機對魏韓開戰,割讓魏韓的土地以補償齊國的損失。
或者,直接和秦國合力,做掉魏韓,以洛邑為界,東西稱霸。
然而齊相田鞠卻反對,他道:“大軍多在平陰、泰山西南,若是回援臨淄,所需時日極多。”
“不若攻敵之必救,墨家既攻膠東,君上可讓大軍南下攻宋。”
“如今墨家野心昭然,諸侯深知利害。衛國力弱,獨自難以抗衡,君上卻攻宋,衛必從之。”
“宋地之戰若敗,則韓魏也不能獨存,是以韓必從之。”
“如此一來,韓軍可出數萬、齊軍尚可動四萬、魏衛及天子之師可出三萬,號三十萬,攻宋。”
“若下商丘,墨家必然回援。即便不回援,主力也不敢輕動。主力不動,以膠東一地之軍,難破臨淄。”
“臨淄雖不如彭城堅固,但也修整數年,銅炮亦多,糧食足夠,城中多有技擊之士,只要肯花錢便能雇傭,總還能守住。”
“若是回援,則正中墨家之計。到時候若墨家又攻平陰、泰山,齊國首尾必不能相顧,屆時更險。”
“況且,若膠東墨家有能力數日破臨淄,待君上大軍返回時,恐怕臨淄已破。若膠東墨家不能數日破臨淄,君上是否回去又有什么區別呢?”
“是故我說,不如趁此機會攻其必救,拖韓、魏、衛下水與之決戰。勝,則齊可存;負,齊固亡矣,韓衛亦不得存。”
諸侯聯合作戰,最大的問題不是共同的敵人多能打,最大的問題永遠是盟友。
有時候,防備盟友要比防備敵人更重要。
現在諸侯還未準備就緒,墨家忽然來了這么一手,打亂了諸侯的部署。
進言的齊國大臣很清楚,這時候攻宋并不是最佳的選擇,倉促之間各國不能湊出最完美的陣容和默契的配合。
一旦決戰失敗,諸侯也就完了。
但好處是如果失敗,可以拉著韓魏衛一起死,而不至于說齊國被蠶食吞并而韓魏尚存。
齊侯剡權衡了一下割魏補齊之策和拼死一搏要死一起死的策略,說道:“相言甚合吾心。”
遂派人前去聯絡韓、魏、衛等國不提。
秦人館舍內,得知了齊國如此動作秦人的意見幾乎一致,齊國這是背盟的行為。
齊國這么做,制秦人于何地?
為了反墨的大局,秦軍放著在西河那么大的優勢不打,坐下來和魏韓談,就是因為秦國知道一旦讓墨家做大、穩定了南陽和江漢,北方諸侯都沒有好果子吃。
這時候應該是如當年齊桓公尊王攘夷時候一致對待南方楚國一樣,最起碼要齊心協力。
齊心協力不是說說就行的,而是要互相配合做到。
齊國要單拉著韓、衛攻宋,秦國在商於之地和西河問題上就很尷尬。
假使齊韓聯軍勝了,秦國得到了什么?
南陽墨家的駐楚軍團的所有壓力,都要秦國來撐,否則韓國無力攻宋。
各國還未準備就緒,秦國在南陽進退不得,西河卻又在談判,秦國到頭來就是在給各國做嫁衣。
雖說這一次諸侯要會盟,大義是反墨,可秦國卻不愿意做殉道者,毫不利己專門利人。
若是這一戰敗了,那就更不用說,秦國在南陽更難進攻,徹底喪失了韓國的支援。
再加上和墨家的關系這么一弄必然很僵,連在西河的攻勢都可能要停止以免墨家偷襲。
按照秦國君臣所想,為了反墨之大義,齊國不應該回援臨淄,也不應該這時候急匆匆地就攻入宋地,攻墨家之必救以衛齊。
而是應該放棄臨淄、向東撤退,堅守泰山、平陰一線。
將墨家的戰線拉長,使得墨家無力進攻,而且墨家若是攻到平陰等地,就必須要擔憂趙國可能渡過黃河干涉。
一旦墨家的戰線拉長,可能就會形成僵局。
這樣齊國的主力還在,還不至于被各個擊破,從而可以達成盟約共同進軍,以形成兩條戰線上的兵力優勢。
于大局,的確應該是這樣。
然而,這是諸侯大爭之世,齊侯剡是齊侯,不是周朝齊省的高官,大一統之下可以放棄部分土地從而獲取優勢,但諸侯之爭的局面下,這就很難。
墨家剛剛滅了楚國,齊國之前也透漏出趁著魏國病瓜分掉魏國的想法,這兩件事在前,齊國豈能相信各國會全力幫著齊國復國?萬一墨家失敗退到江漢,說不定各國還要趁著齊國病的機會先把齊國做掉。
雖說泗上那邊多有學問傳出,諸如存地失人和存人失地的區別,然而齊國的縱深和基層統治卻不足以這么做,因為對齊國來說,存人失地可能意味著人沒了、地也沒了。
深知如今局面困難,秦君只好派人前去拜會齊相,以說清楚其中的利害。
最終選擇前去做使者的,正是幾年前入秦之后于吳起身邊做中庶子、隨著吳起重病垂老而被推薦到秦國中樞的年輕人衛鞅。
自從那年百家相會于泗上后,衛鞅就離開了宋地,帶著一些同門來到了秦國。
尸佼和吳起有舊,通過尸佼的推薦,衛鞅入秦之后便在吳起身邊出仕。
他喜好刑名之學,而且又是三晉刑罰治國體系影響下長大的,走的是西河學派的那一套。
吳起在秦國西陲搞的和在西河差不多,兩方極為投契,加之衛鞅卻有才能,很快便脫穎而出。
吳起在秦國西陲的政策,就是翻版的西河武卒制,因為秦國西陲很適合西河卒制度,打的也都是那些落后的游牧民部落。
但和在西河的制度又略有變化。
吳起將西河武卒制的經驗一分為二,分為府兵和募兵兩種制度。
在隴西、義渠、烏氏等地,遴選勇壯之輩,在邊疆地區授予他們土地和馬匹,免稅免勞役,形成了一個個精壯悍勇之輩組成的村社。
這些村社之人不需要納稅、家人不需要服勞役,沒有女人就去外面部落里搶、沒人耕種土地就去外面部落里抓、缺乏土地馬匹就去外面搶。
憑借從泗上傳來的作物、耕種技術、火藥等,這些人仍舊保持著農耕生活。
但是土地多、家里奴仆多,所以馬匹也多,這些人是專職的軍人世家,是府兵貴族。
征戰的時候,他們一般作為騎兵,需要繳納血稅來代替他們的賦稅。
這些騎兵騎術很好,但是紀律性很差,不過肉搏、突襲、偷襲、掩殺之類的技巧極佳。
而且因為火器、車營術的配合,往往一個一二百人的府兵村落,就能夠打的周邊的游牧部落逃亡,甚至有敢干的想要戰功的,會有幾個鄉的村落聯合在一起行動滅掉一些大部落搶奪馬匹牛羊的事。
這種兵制使得秦國西陲的游牧壓力銳減,但缺點就是這些村落時常會去搶劫一些前往極西之地貿易的商隊,但因為秦國主要是公營貿易,所以影響也不是很大。
而除了這種兵制之外,還有十分嚴格的編戶什伍制下的征兵制和募兵制。
在豬野澤等地,采取的是編戶之下的征兵制,但凡年紀一到,必須從軍服役。
什伍一組,共用耕牛,連坐刑法。
若是軍中服役立下功,則可以提升為府兵卒,可以分配土地,可以免稅。
軍中軍官,則都是一些貴族庶子組成,在那些叛墨主持的教育提下下接受過新式的教育。
各個城邑實行的都是這種征兵募兵制,而在偏遠地區則實行類似府兵的軍事貴族制。
依靠城邑的人口優勢和征兵募兵的紀律優勢,保證對那些府兵新貴的武力壓制,同時在戰爭期間又能夠拉出足夠的輕騎兵。
衛鞅并不喜歡那種邊疆的武卒制,但是對于城邑管轄的什伍征兵體系很擅長,他所學的尸佼的那些學術和西河的刑名之學在這里當真是如魚得水,很快得到了施展的空間。
人要有能力,機會擺在眼前的時候才會脫穎而出。尸佼和吳起的關系,給了衛鞅一個機會,他也把握住了這個機會。
吳起曾說,西陲之事,若只是軍事,憑借馬鐙火器車營的戰術碾壓,不過是五大夫之功,算不得什么驚天動地的功勞。
而最重要的,是打下來之后的統治,這才是可以使功超五大夫之上的關鍵。
這種思想之下,衛鞅所學也就得到了發揮。
吳起重病垂老的時候,也向秦君推薦了衛鞅。
秦君之前就知道此人,因為任免官員皆由君命,而且之前也有功勛,治下雖不富庶但是民眾守法。
推薦之后,深入交談,秦君也認可了衛鞅的才能。